第4章 五-2

“质询”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当莫拉回答完最后的几个问题，S女士宣布了这次“例行公事的结束。

“非常感谢妳们的合作，埃利斯博士，埃利斯小姐。”她对我们说，“妳们的证词将被收录并由相关部门进行审核。帝国政府与华盛顿之间并没有引渡条约，我方不会接受将妳们转移至美国或任何他国司法机构控制下的要求。妳们将作为客人接受皇帝陛下政府的保护，直至在恰当的时候恢复自由。”

她随后告诉我们，我们将在天亮后被送往蒙巴萨，机场上会有一架运输机等着带我们去中国。S女士召来“响箭4-1”和她的小队，下令“护送”我们回各自的住处。

“‘乞力马扎罗的女王’怎么办？”莫拉忽然问。“妳们现在就要进攻米德加德吗？”

“帝国军队有自己的解决方式。”S女士又说。

“所以妳们到底会不会进攻？”莫拉不依不饶。

“我说了，帝国军队……”

“帕莎告诉我，‘委员会’把国务卿送去和你们的摄政王谈判。她不会只带去了‘和平’吧？”莫拉眨着眼睛，“我猜鲁比·黑尔是去威胁妳们的。比如只要在关税谈判里举白旗投降，或者停止搞垮波音公司的行动，或者同意引渡马克·扎克伯格……总之如果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会向妳们提供血清、停止散播病毒……之类的，是不是？”

这是大胆却又合理的推测。

“这已经超出了本次谈话的范围，埃利斯小姐。”S女士摇了摇头，但是并没有否认。

“所以妳们不会进攻。”莫拉咄咄逼人。“妳们的摄政王犹豫了，也许对她们来说妥协的成本更小，适合胆小的人。”

“埃利斯小姐，请不要……”

S女士试图制止莫拉的穷追不舍，但有人比她更生气。

“胡言乱语！无礼的美国人，除了作恶和撒谎以外妳们什么也不会！”“响箭4-1”原本应该护送我们离开，可是莫拉的话显然激怒了她。

“妳错了。”莫拉冲她吐舌头，“我们还会制造战术头盔。虽然挺贵，但是质量不错，不会因为挨了几下就短路！”

我的妹妹有一副厉害的牙齿，她的讽刺就连我也有些吃不消。

“我真该在那时就开枪打死妳！”响箭愤怒了。

我当然不担心她真的会这么做，而且她还有一位冷静的上司。

S女士训斥了年轻的特种部队军官几句，命令她离开。作为替代，S女士亲自开车送我们回住处。她在行车途中再次向莫拉强调，激怒“响箭”特种部队的年轻武士不会为解决危机带来任何好处。

“我明白，我明白，这个堕落的世界根本没有人愿意听实话。”莫拉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遗憾。

“没有那么严重。”S女士说，“但宰相摄政王在年轻贵族当中很受爱戴，她们不会允许任何人诽谤她。而元帅摄政王，她从没打过败仗。人民爱她们，尤其是我们的下一代。”

“我知道。芙洛拉说，妳们的两位摄政王在鼓励女性觉醒方面做得不错，她也喜欢她们。”

“她们在每一个方面做得都很好。”

“可她们在米德加德的事情上确实没有多少好牌可打。”莫拉发出了讽刺的冷笑。

我的妹妹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单纯、直率、好斗、奉行自由主义和反权威。她对东方世界的那群军事贵族不会有太多好感，尽管她同样不喜欢美国政府。

这似乎也让S女士对她相当不满。中国人干脆将车驶离土路，在营地大门外找了个地方停下。

“埃利斯小姐，我不得不说……”她从军车前排的驾驶座上回过头来，一双责备的眼睛注视莫拉。“要么妳对现在的情况有很大的误解，要么妳根本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妳了！”莫拉马上使用了委屈的口吻。“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妳们眼下还能这么镇定？难道妳们不害怕乞力马扎罗的女王毁掉整个东方吗？”

她在撒谎时总会靠装可怜来博取同情。对我这样的老女人来说，这招经常是有效的。

S女士或许有着与我相同的感受。她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想妳应该明白，没有最高统帅部大本营的命令，这里的士兵无法再向米德加德前进一步。就算我们的非洲军司令每半小时向‘北殿’发一份紧急电报，他也无权擅自行动。”S女士对莫拉说。“司令官阁下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对妳们的审问，因为宰相摄政王下令由我全权负责这个案子，确保妳们——尤其是妳，小东西，不会凭着一副伶牙俐齿就胡说八道，把妳从那位大小姐的餐桌旁听来的一切都告诉全世界。”

说这些话时她并不显得凶狠，相反语调中还透露着一丝担忧。

“看来事情比我们知道的要更糟糕，对吗？”

该轮到我提问了。

而且运气不错，S女士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她缓缓回过头，向后靠着座椅。“是的。”她说道，声音很轻。“对大部分人口的感染已经完成了。”

虽然曾经设想过埃莉诺可能会采取更激进的手段，但这个消息还是令我震惊得难以言语。在我还计划着怎样毁掉实验室的时候，潘多拉的盒子却早就被打开了。

“所以说，我们全都是‘女王’的携带者了？”

莫拉的语调反倒冷静得多。

“我想是的。”S女士再一次小声叹息，“疾控中心在一年前的采样结果表明，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在我国的传染范围已经达到全部目标的70%。”她说，“莫斯科提供的数据是65%，伊斯兰堡方面传来的消息是75%，印度和中亚的都超过了80%，泰国、高棉和缅甸的感染比例不少于90%。德黑兰政府拒绝了大陆同盟最高理事会协助调查的要求，但可靠的消息来源表明，由于10年来一直在接受A&E公司的农业技术支援，他们的麻烦更大……我们也利用空壳医药公司在日本、墨西哥、南美和阿拉伯地区进行了12次抽样调查，感染率在90%至95%之间——他们对进口食品的依赖性更高。”

“日本？”莫拉有些惊奇，“我以为日本人是我们——美国——这边的。”

“如果有一个机会能使妳消灭全部对手，那么送上一条狗当作代价也无关紧要。”S女士很坦率。

这不奇怪。如果“委员会”以中国人的基因作为“女王”标记和潜伏的对象，那么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毫无逃生的机会。很难想象，针对性最强的剧毒能够杀死祖父，却会放过孙子——即使不是纯种的。

但是，在感慨末日降临之前，我的小妹妹还有更多的问题。

“可为什么没有人死掉呢？”莫拉问，“芙洛拉为它设定了很长的潜伏期？”

“不，并非如此。‘女王’能够在300秒内侵蚀和破坏成年人的整个肺部，发病和致死几乎在一瞬间完成。对象是孩子时，它的杀人速度更快。”S女士向我们解释，“起初我们的科学家也以为埃莉诺为了扩大传播的范围而设置了长时间的潜伏期，可事实上，她是个急性子的阴谋家。并且，快速发病有利于在短时间内摧毁敌人的社会组织，防止目标群体实施报复。”

“所以，到底是因为……”

“因为它还在成长。”中国人说，“或者，还不完整。”

“我想病毒的爆发需要某个特定的诱因。”我猜测，“就像癌细胞。致命的基因在受到外部条件改变带来的刺激以前，它并不对人体构成直接危害。”

S女士很快就肯定了我的观点。“从目前已知的情报来看，的确如此。很聪明的做法，不是吗？埃莉诺花了至少10年用蜂群把她的病毒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寄宿在几乎每一种农作物当中，然后还给它加上了一个‘开关’。”

“委员会”无疑就是用这一手段来威胁中国政府和大陆同盟的。当然，前提是这个“开关”真的掌握在他们手中。

“难道妳们什么都做不了吗？”我问，“比如找出那种‘诱因’的散播方式，破坏它。”

S女士第三次叹气，印刻着不凡经历的脸庞上聚集着苦笑。“想法不错，埃利斯博士。”她对我摇了摇头，“但是很难。”她说，“风险巨大。”

根据她提供的信息，杰西卡·法斯沃斯率领的研究团队培育了某种经过基因编辑的花朵，利用其花瓣内的特殊油细胞制作成为诱因。同时，A&E公司在过去的数年时间里先后通过商用运载火箭向地球轨道发射了66颗卫星，建立了覆盖全球的卫星网，每颗卫星都携带了装有高纯度芳香油的小型储存罐。当命令下达时，这个被称为“王冠”的卫星系统就会向地表发射导弹。弹头将在距离地面200米的空中自动解体，储存罐中的芳香油将迅速挥发至大气中，作为诱因激活病毒。宿主发病死亡后，病毒将开始自我复制和B阶段变异，并且通过空气快速传播。第二形态的“女王”不需要任何诱因，任何暴露在空气中的感染者都将因为主要脏器坏死而丧命，只有藏在拥有完善过滤系统的避难所中，被感染者才有可能幸存。

简言之，只要有一罐芳香油在人口密集区域被释放，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就会席卷世界。

即使以中国人目前的战争能力，同时击毁66颗分散在不同轨道上的卫星也是非常困难的；即便能够做到，也无法肯定埃莉诺不会抢先下令发射导弹。

“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其最危险之处就在于，它能够使某些人获得如同神的力量，按照自己的喜好任意决定一个特定人类群体的命运，并且将这一“惩罚”对其他群体的负面影响降低到最小的程度。相比得到了一试管埃博拉病毒就急着进行无差别攻击的普通恐怖分子，拥有“女王”的野心家才是更可怕，也更有机会在这个世界建立恐怖统治的人。这显然也正是“委员会”的目的。

“所以说，妳们现在确实什么都做不了。”莫拉试图对S女士的话进行总结，只是口吻不像幸灾乐祸，反倒仿佛松了口气。

我以为，她有些被埃莉诺赋予的所谓友谊冲昏头脑了。

“不。”S女士的回答打断了我的思路。“还有最后的机会。”她望着我，声音却是冲着莫拉去的。“那就是杀死妳的小朋友，帕莎。”

莫拉睁大了眼睛。

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她的表情中见过恐惧了。

“帕莎？！为什么？！”我的妹妹几乎要叫喊起来。

“因为埃莉诺把‘王冠’交给了她。明白吗？帕莎不仅是米德加德的管理中枢，她也控制着整个卫星系统。只有她才能为女王加冕，只有她才能开启灾难的大门。”S女士平静地叙述着可怕的事实。“摧毁她，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将继续处于休眠状态。而我们就有机会占领米德加德，终止整个阴谋。”

“妳们打算对她使用电脑病毒吗？”莫拉的话语中充满了强烈的警觉，还有敌意。

“我们已经尝试过了。”S女士的回答令人惊讶。“妳以为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地下小镇’逃出来的？”

“是妳们干的？用病毒让帕莎对电力系统的控制失灵了几分钟……好吧，但别指望我为此感谢妳们。”莫拉反而有些恼火，“帕莎是我的朋友，就算妳们不插手，她也会放我走的。”

S女士没有反驳她。“那次尝试并不成功。米德加德的人工智能拥有很强的自我修正能力，反击也非常凶狠。电脑病毒无法杀死她，只有物理破坏才能彻底停止它的机能。”

“物理破坏？”我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词。

“是的，破坏作为它本体的超级电脑。无论埃莉诺向这台小电脑注入了什么样的感情，它终究只是一种虚拟人格，可以被关闭。只要物质不存在了，精神也将被消灭。”中国人说。

“那妳们为什么不马上这么做呢？”莫拉用试探的口吻提问，“用核弹。帕莎说妳们向东非海岸集结了12艘核潜艇，难道不是打算向米德加德发射核武器吗？”

真要命。莫拉甚至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看，这就是为什么。”S女士看起来很为难。“那个无孔不入的小恶魔有太多双眼睛了，它有能力侵入全世界的卫星系统，我们不可能在它的监视下发动核打击。而且她藏得太深，即使用钻地能力最强的弹头，也无法保证摧毁。”

“真是太好了。”莫拉认真地点着头。

“妳到底站在哪一边？”S女士的笑容显得有些恼火。

“凯特这一边。”莫拉回答，“但帕莎是我的朋友。”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强调过这一点了，妹妹的顽固令我尴尬。好在中国人无意追究她的“通敌行为”，S女士似乎只把这当成一种幼稚的心态。

“还有一种方法，也是唯一可行的途径。”她对我说，“那就是派遣一支精锐的小部队设法潜入米德加德，前往藏着人工智能本体的0号区，用物理手段对它进行断电。”

“断电？”

“是的，假如某些人不想杀死‘朋友’，这或许是个两全其美的选择。”S女士看了莫拉一眼，重又转向我。“‘帕莎’的‘父母’希望它能够尽善尽美，其结果就是它的体积异常巨大，需要可观的供电量才能维持运转。埃莉诺为她的AI妹妹建造了太阳能电站，炸毁0号区的总输电线就等于切断了帕莎的脐带，停止她的机能。在失去AI的协助后，埃莉诺对米德加德的管理将陷于瘫痪状态。而我们就能利用这一间歇，采取行动。”

“这就是妳们把那些特种部队派来察沃的原因？”莫拉问，“偷偷入侵米德加德？就像他们从大田抓走6个美国将军和韩国总统时干的那样？”

“是这样。”S女士苦笑道，“原本我们是这样计划的。”

“原本？好吧，让我猜猜……”坏孩子也笑了，“妳们的大本营不同意。”

S女士靠在驾驶座上，轻微却悠长的叹息缓缓响起。她从胸口的衣袋中掏出一包几乎耗尽的烟，从中抽出一支，但在短暂的停顿后又把烟和纸壳一起扔在了仪表盘上。

看得出，她的心情十分恶劣。

“我们的宰相摄政王，是我所知道的人中最为理性的一位。”S女士说，“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用国民的未来进行一场赌博。一旦帝国军队贸然进攻却又以失败收场，埃莉诺·雷恩的反应将是难以预测的。而且摄政王殿下不喜欢冒险，尤其是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然后下令让其他人赴汤蹈火的那种‘冒险’——即使她的孩子们都愿意为她牺牲。”

“是她的女儿吗？”莫拉突然问，“和我打架的上尉，是宰相摄政王的女儿吗？我记得这位摄政王很早就当了新娘，在15年前？当时那可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但我从没听说过她有孩子。”

从各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个极度无礼的问题。我没来得及制止她，只无助地用目光请求S女士原谅。

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莫拉的口无遮拦，S女士并没有训斥她。

“如果妳是指占城公爵千金，很遗憾，虽然她们的确形同母女，但并不是。”S女士大度地告诉莫拉。“不过我仍然必须警告妳，埃利斯小姐，不要用和殿下有关的话题挑衅我们的年轻人。因为你们美国人搞出的这些烂摊子，我快要拉不住他们的缰绳了……我真不明白，”她抱怨似地说道，“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坦然地接受衰败，然后看着世界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呢？难道美国人没有学过历史吗？当中国人开始建造长城时，妳们的祖先还在条顿森林里吃生肉呢！”

莫拉扮了个鬼脸，然后又耸了耸肩。“对不起，我想美国人的历史书大概只有250年。”

妹妹的调侃让我险些笑出声来。

尽管我不想打断她们的讨论，可留给我们用来拯救世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也许我有办法解决这些烂摊子。”深呼吸并稍稍调整节奏之后，我对S女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