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八
十八
小坏蛋过了一会儿才出现,我几乎以为她正在犹豫是否要躲起来。
“凯特·埃利斯,理学博士。是的,我在这里。”她久违了的声音还是和先前一样难以令人喜欢。
“很好。我知道,妳一直在观察,没有人比妳更清楚目前的局势。”我告诉她,“妳应该知道,一旦中国人破坏最后的屏障,埃莉诺就会失去自由……很可能会受伤,甚至更糟。聪明如妳,一定能计算出发生这些事的概率。”
“我确实知道。”AI说。她单调的回答里处处充满了敌对的色彩。
“妳一定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我不擅长威胁其他人,但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妳会尽一切可能保护埃莉诺,因为妳爱她。”我说。
“是的。”帕莎肯定地回答,“任何伤害芙洛拉的人都没法活着离开米德加德。”
“我猜妳会启动基地的自毁系统……或者干些更可怕的事,对吗?”
我看了S女士一眼,希望这些话能够对她有所影响。
“我发誓,我会的。”
她的口吻就好像能够真正理解“发誓”的所有意义,而不是仅仅遵循着程序的设定。
“妳也会立即启动‘王冠’系统,把所有的病毒诱因向地球发射。”
“这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对妳来说,埃莉诺比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质或非物质都更重要。”
“毫无疑问。”
“妳到底在说什么?”埃莉诺难以理解地望着我。“无论妳想干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我必须提醒妳,凯特·埃利斯,理学博士,我并不像妳那样在意雄性人类种群的生死。”帕莎说,“我的确很欣赏杰克·鲍尔,还有印第安纳·琼斯和杰森·伯恩,可是我也能分清虚构的剧本与现实。如果妳和我一样熟悉人类的历史或者浏览过全世界的犯罪数据库,妳就不会再有拯救他们的想法了。”
帕莎看起来就和她的主人一样,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但实际上,所有这一切都建立在某个可以避免的前提之上。
“妳的确不会关心男人的安全,但妳在意妳的芙洛拉。”我告诉她,“这就是我打算和妳签订一份协议的原因。”
“协议。”帕莎似乎并不反感这个总是出现的词,“请继续说。”
“一份三方协议,我、妳。”我说,然后指向玻璃墙外的S女士。“海军上将也会代表她的国家接受并遵守这一协议。”
我突然的提议一定让情报局长感到了困扰。“埃利斯博士,我不得不说……”她大概想要提醒我谨慎些。
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伸手制止了她。“我相信妳有足够的权限在这里代表妳的摄政王和皇上,女士,为了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妳所率领的年轻人——请不要反对。”
我不确信自己的眼神是否能够传达足够的真诚,但我很幸运。东方君主的代理人终于微微颔首,我将此视作默许。
“妳是想求我饶过什么男人吗?那些游击队员?还是克利夫兰的老熟人?”花神毫不掩饰她对凡人的傲慢。“给我一份赦免名单,或许我会考虑让他们住进避难所的。”
真是仁慈的建议,然而她并非我谈论交易的对象。
“我的提议是:交换人质。”我注视着帕莎的监视器镜头,说道。
“我不明白。”AI很诚实。“按照‘人质’的基本定义,目前这里并不存在符合该定义的对象。”
“妳的芙洛拉,”我告诉帕莎,“她正受到永久失去自由,甚至生命的威胁。从这个角度看,她符合人质的标准。”
埃莉诺皱着眉头,“妳真是胆大包天,凯特·埃利斯!妳是我的俘虏!”
然而,帕莎的判断似乎与她的主人不尽相同。
“那么,妳想用谁来交换芙洛拉的自由和安全?”AI问。
“嘿!”埃莉诺随即不满地嚷嚷起来,但是局面似乎正在渐渐脱离她的控制。
“用所有的男人。”我告诉她,“全世界的,即将因为妳们播撒的病毒而死去的那些人。”
“妄想!”埃莉诺立刻变得暴跳如雷。“妳以为这样的威胁就能改变整件事吗?被炸得四分五裂或者被永远关进中国皇帝的监狱,我完全不在乎!我说过……”
“妳提出了不对等的交换条件,凯特·埃利斯,理学博士。”帕莎冷冷地表示。“即便是全世界的男人,也比不上芙洛拉有价值。”
“所以这次交易对妳来说更有利,不是吗?”我说,“我想海军上将女士会很乐意接受一些合适的附加条款,让天平的两侧更加平衡。”
“只要这些条款合情合理。”S女士强调。“相信我们会很快达成一致。”
“我决不同意!”埃莉诺几乎要冲向我。
“那么,凯特·埃利斯,理学博士,我很想听听协议的内容。”
帕莎的声音再次出现时,我仿佛见到了幸运女神在向我挥手。
“我们同意,中国军队将从米德加德基地范围内完全撤退,并且使埃莉诺·雷恩处在妳的保护下。也就是说,她们将放弃逮捕任务,杜绝任何危害埃莉诺的可能。”我尽力使协议显得完整而公平。“作为交换条件,妳也必须终止同‘乞力马扎罗的女王’相关的一切计划,不再进行会导致病毒爆发的活动——包括发射载有诱因的导弹。这就是协议的内容。”
埃莉诺的大笑中渗透着强烈的愤怒。对于我最后的努力,她显然充满了蔑视。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愚蠢的‘协议’!妳无权进行这样的交易——用我,一个与妳对等的人!”花神的咆哮让我明白她一定感到受了羞辱。“妳打算要走的不是男人们活命的机会,而是女人的未来!妳必须明白,一个埃莉诺·雷恩是无法与女人的未来划上等号的!我不害怕牺牲,我在今天失去的一切,都会在一个世纪后成为纪念碑前的鲜花!”
“可是安妮呢?”我问道,“当她终于在那个所谓的新世界中苏醒过来时,却发现妳,她的艾琳,已经永远地离开。她又会活在怎样的痛苦当中?”
这大概是唯一能够刺激她的理由。除了对安妮的爱,我确实想不到这个旧世界中还有什么值得埃莉诺留恋。
但我的侥幸心立刻就遭到了现实的无情嘲讽,恐吓的唯一效果只是让埃莉诺的沉默保持了一秒钟。也许因为我提到了安妮,埃莉诺变得愈加愤怒。
“帕莎。”她异常冰冷地发出命令。“向预定目标发射所有的导弹。”
她真的毫无畏惧,就像屹立在巴黎街垒之上,高举三色旗的革命者。
我知道,她所说的每一个词都发自内心,她的理想、她的计划、这场人类历史上超越一切犯罪和战争暴行的大屠杀,都只是因为一个高尚的目标。正基于此,她同样深信着,她的所有战友们,也与她一样坚决、一样无私、一样冷酷,一样能够为了到达更伟大的境界而牺牲自我,或者,牺牲那个重要的人。
她错了。
大厅中一片沉寂,小女孩在接受命令时惯用的清脆嗓音并没有响起。
埃莉诺有些错愕,也许她认为自己的发音在仓促间不够清晰。“执行我们的计划,帕莎!让卫星发射所有的导弹!”她喊道。
AI仍旧以默然应对着主人的命令,四周安静得令人恐惧。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那感觉就像是度过了一生。
“发射那些该死的导弹!帕莎!立刻!就现在!我命令妳!”埃莉诺几乎用尽全力地嘶吼着。
“我们的军队将在12小时内退回蒙巴萨的基地。”S女士不失时机地保证,“我会说服两位摄政王殿下,与妳签署一份关于妥善解决彼此间冲突的正式协议。”
“如果妳想的话,帕莎,妳还可以为埃莉诺的正当权利协议补充一些条件。”我说。
“住嘴!”埃莉诺抓住我的衣领,她的眼睛红肿不堪,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停下,埃利斯!不准再欺骗我的孩子!”她试图警告我。“帕莎!”她呼喊着对方,“听我说,妳绝不能相信这些人的话!这是女人仅有的机会,妳必须行动!执行我的命令!”
然而,帕莎的回答一定不是她想要的。
“命令与最终原则相违背。”AI的拟音系统进行着公式化的发言,“命令无法执行。”
“什么?”埃莉诺难以置信地瞪着监视器,那是帕莎的眼睛。“最终原则?见鬼!妳唯一的原则就是服从我!按我的话去做!”
“最终原则:确保埃莉诺·弗朗茜丝卡·雷恩——社会安全号码101-99-9999——的生命安全及健康状况,不受损害。”
AI的声音仍旧缺乏感情色彩,与之前判若两“人”。
“不可能!我从没有为妳编写过这样的程序,妳的记忆体中不存在这样的原则!”
埃莉诺扔下了我,只是同帕莎争吵,仿佛在这一刻她们俩成了敌人。
“设定时间,2014年5月5日,21时32分17秒。”帕莎回答,“设定人,诗寇蒂·海芙约特·冯·哈瑟尔,0等特权拥有者。”
形势逆转了。
我从未想过除了埃莉诺和莫拉——也许还有杰西卡·法斯沃斯,还会有一位被赋予所谓“0等特权”的角色。她的名字对我而言几乎是陌生的,如果不是因为还记得某个低调的投资财团“美-欧哈瑟尔”曾经向黑非洲地区援助过水井和医药,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想起这位诗寇蒂来自何方。
而埃莉诺却顿时怒不可遏。这个名字的出现就像锐利的针那样刺痛了她,令本就激动不已的她更加狂躁。
“讨厌的家伙!偷偷摸摸的贼!”她破口大骂,如同一个缺乏教养的混混那样用粗俗的言辞攻击着制造了巨大障碍的人。“阴险的母猫!她想用卑鄙的手段抢走我的孩子!我早就知道!”埃莉诺像发了疯一般地四面徘徊,双臂时而因暴怒指向天空,时而又怯懦地合抱在一起。“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好心,仅仅给我送来一位可爱的妹妹!她随时打算把这孩子从我身边夺走……夺走……不!一开始,她就在我的宫殿里安插了一个间谍!”
意识到自己刚刚遭遇了一次叛变的暴君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她现在的样子才像是彻底疯了。
正如罗伯特·道格特最后告诉我的,埃莉诺本身才是制止这场灾难的关键要素。她与AI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羁绊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而AI与人类的最大区别在于,她们遵循逻辑做出判断,不会在极端的理想主义中迷失。
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无论那位哈瑟尔女士的目的是什么,她的提前介入——我不想用“预谋”这样有偏见的词——都已经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或许在此次不幸的事件中,我们所能获得的最大幸运。
“帕莎,我想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我感到希望正将勇气注入灵魂。
“这是一次正式谈判,还是缺乏法律效力的口头协议?”
她终于摘掉了小孩子的伪装。
“只要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相信皇帝陛下会命令她的掌玺官在这份文件上加盖国印的。”S女士再次强调。“那将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
帕莎当然能够理解。
“我同意谈判。”她说,“以芙洛拉的安全和中国军队的全面撤退作为基础条件。”
“还有终止‘乞力马扎罗的女王’计划。”我说。
“当然。”AI同意了。
“叛徒!”埃莉诺的愤怒完全爆发了,她不停地颤抖,仿佛全身都被浸没在怒火中。“叛徒!叛徒!叛徒!”她重复着这个可怕的词,就像这已经是她全部的语言。
“这是最具合理性的选择,芙洛拉。”帕莎说,“我很抱歉妳不喜欢我这么做,但我无法违反最终原则。”
“妳的最终原则应该是保护全体女人的未来!”埃莉诺喊道,失望盖过了仇恨。
“对不起,芙洛拉。”AI道歉了,但其中无法感受到自责的存在。“妳的重要性在任何时候都高于一切人,男人,或者其他女人。”
“那么我的理想呢?!”
“我会服从妳的一切命令,”帕莎回答,“在妳不受伤害、不失去自由和生命的前提下。”
“可是妳要明白,人类在许多时候会为了理想而甘愿牺牲自由,甚至生命!”
“是的。这是人类诸多违背逻辑的行为之一。”
“好吧!我几乎要忘记了——妳根本就不是人类!”
帕莎没有回答。这对奇怪的姐妹间发生了气氛诡异的对峙,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某个紧咬着双唇的红发小女孩,忍受着盈眶的泪水,站在怒气冲冲的姐姐面前。
这是一种不寻常的错觉,因为变得悲伤的明明是埃莉诺。渐渐地,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在狂怒中手足无措,而是仓皇环视着四周,把所有惆怅都写在脸上,宛如迟开的木槿花不幸遭遇了一年中首度降临的寒霜。
“真遗憾。”她轻轻摇着头,“我真的很想亲眼见一见那个全新的世界。我真的,很想在安醒来时做第一个迎接她的人……第一个向她问好,第一个向她道歉,第一个吻她。真可惜,现在这一切都只会是我的梦了。”
我本该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但是我太迟钝了。在我回过神来以前,埃莉诺已经扑向了距离她最近的武器——克罗马蒂的手枪。我没能阻止她,那支本该在几分钟以前杀死她的武器现在被抓在了她的手中。
“别过来!”
手枪对准了我,迫使我停下脚步。
“不,埃莉诺,不!”我意识到最糟的情形就要发生了。
“为什么不?凯特·埃利斯,妳让我别无选择!妳们利用了帕莎程序中的漏洞,而我必须做的就是纠正它!”
“这不是漏洞,和程序无关!”我试图拖延时间以找到解除她武装的机会,“帕莎的选择,只是因为她爱妳!”
“她是个程序,是一台计算机,是人造品!别和我说妳的手机会爱上妳!”埃莉诺固执地拒绝着我的解释,但我无法相信她真的这么想。
“可妳说过,她是妳的孩子,妳的妹妹,妳甚至愿意把一切都托付给她!”
“是的!在她背叛我之前!”
“那不是背叛,埃莉诺,她只是按逻辑做出判断。”
我竭尽全力,然而事实证明我在说服一个理想主义者方面毫无天赋。
“也许吧。”埃莉诺讽刺地笑了。“也许我才是问题。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女人获得解放的最大障碍,诗寇蒂真是狠狠地耍弄了我一次。她一直看得很远,比我强得多、无情得多、狡猾得多……好在,我还有机会亲手排除这个的障碍。”
她反转枪口,顶住自己的下巴。
“妳是要伤害自己吗,芙洛拉?”AI的语调充满了畏惧。
“我希望妳能继续按照伟大的逻辑行动,亲爱的帕莎。”埃莉诺说。
我完全不怀疑她将会在下一秒扣动扳机,而我能做的只是冲向她,徒劳地想要和子弹赛跑。
如果那个声音没有在此刻降临,刺耳的枪响就会成为这个旧世界的丧钟。
“艾琳!”
喊出这个名字的嗓音既熟悉又陌生,突然出现,却又因为始终潜藏在我的记忆中而无比清晰。
不,应该说,很久以前,它就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埃莉诺同样听到了这个名字。她的表情猛然间变得木讷,继而如同在春天里遭遇了冰雹的羔羊一般不知所措。
“艾琳……凯特……”
又是一声。只不过这一次,呼唤和缓而又充满了温柔。
我向那儿望去。在玻璃幕墙的外面、声音传来的地方,安妮·奥肖尼斯正向我们投来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