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四-2

首先是细小的声音，宛如微风吹着沙粒；接着是嘈杂的响动，仿佛雨点打着树枝。最后，放纵的大笑开始席卷这个空间，就像海啸中扬起的巨浪，猛烈撞向海岸线上的一切事物。

埃莉诺疯狂地笑着，紧紧抱着腹部，难以抑制地前俯后仰，头发变得纷乱不堪，眼泪溅得到处都是……所有人都骇然地注视着她放肆的举动，而她那乐不可支的模样，几乎让我真的以为她刚刚听到了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话。

“天啊！真是难以置信！”埃莉诺大喊，“我想过你会这么说……真的！我早就知道！可我从没料到真正听这些话时，会如此地有意思！”

她剧烈地喘息着，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基于愤怒和痛苦。

老克罗马蒂的表情十分不悦，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他的儿子一度移动脚步，试图偷偷靠近埃莉诺，只是被副总统用眼神及时制止。

看起来，仅仅遭到暴君的嘲笑，还不算他们预期中最糟的情况。

“这是委员会一致做出的决定。”约翰·雷恩说道，似乎是打算为他的副总统解围。“妳应该遵守。”

他没有使用“必须”之类的词，让发言听上去有失强硬。

“当然是！”埃莉诺不再笑了，声音也因此变得更加激动而且高亢。“委员会的决定！民主的投票！400个男人一起决定1个女人该干什么！你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做的，从雅典人主宰地中海的时代起，你们就是一群缺乏创意的蠢货！”

她站在圆桌前，如同被激怒的狮子那样咆哮。委员会成员们的鼓噪声消失无踪，他们显然不太高兴，而老克罗马蒂是他们的代表。

“这是最合理的方式。”副总统的金色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女人向来是理性的敌人，但我还是希望，雷恩女士，”他不明智地更换了称呼，“妳能平静地接受现实。A&E的成就建筑在委员会的全面支持上，无须我提醒妳，如果丧失了这样的支持，妳的公司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老克罗马蒂显然没有兴致再去扮演一位和蔼的长辈。

“哦！真可怕！”埃莉诺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感受不到丝毫的惧意。“还有什么？铁处女？水刑？柏油游街？还是火刑？”她顽皮的语调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些儿童游戏的名称。“或者用男人最擅长的招数？强……”

“埃莉诺！”总统终于不再袖手旁观，大声喝止。

几分钟以前我就在想，约翰·雷恩打算放任他的妹妹到什么样的程度？或者，换个角度，他又将容忍克罗马蒂以及所谓的“委员会”至何时何地？

小克罗马蒂按着武器的右手稍稍后移了一些，这样他就能更方便地抽出手枪。我也注意到他正在窃窃私语，而雇佣兵们的耳廓式通讯器则不停地闪烁着。

哈迪斯的看门狗瑟布鲁斯的确是一只令人生畏的怪物，但长着太多个脑袋也会给牠带来麻烦。

委员会同样如此。

“埃莉诺，”总统看着他的妹妹，“妳没必要用这些话来侮辱自己。”

语言冷淡，目光却不像是在责备。

“怎么，约翰？难道你在最后一刻要心慈手软了？”埃莉诺反问。

“不。”总统轻声否定，“我只是不喜欢看到妳生气的样子。”

也许他很关心妹妹，但埃莉诺依旧我行我素。

“哦，优等生，我忘了，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她嘲讽道，“可我不一样。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个疯子，雷恩家最离经叛道的灾星，一个所有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者。”

“埃莉诺。”

“你爱我，对吗？”

约翰·雷恩沉默了几秒。“是的。”他表达得很坚决。

“那么就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保证过的，30年前，在你把我从自杀的命运当中解放出来时，你保证过的！”埃莉诺的声音颤抖着，一直被压抑着的某些东西似乎就要冲破她的灵魂，露出狰狞的牙齿。

“总统先生，现在并不是讨论家庭关系的合适时间。”老克罗马蒂立即加以威慑。他神情轻蔑，显然对制服雷恩兄妹充满了自信。“任何正常人都会理智地思考问题。”

环绕着我们的空气几乎凝固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等待总统发出决定性的指令，尽管许多事尚在进行时就已经写完了关于结局的剧本。

约翰·雷恩的目光在大厅中游移，甚至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小会儿。我感到他的眼睛里充满愧疚——不是错觉。当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妹妹那里，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照妳希望的去做吧，埃莉诺。”他用简洁的语言说道。

或许总统先生一开始就很清楚，无论是否有他的同意，埃莉诺都只遵循自身的意志。

一场轩然大波顿时席卷了通讯频道，整个“委员会”陷于骚动，到处都是指责、质疑，还有反对的叫嚣。我理应盼望他们能够阻止埃莉诺的疯狂行为，然而事实上，这群阴谋家眼下的无力表现反而令我觉得可笑至极。

当然，阿诺德·克罗马蒂不可能坐视他的计划被一对完全疯了的男女搅得天翻地覆。“我很失望！”他厉声谴责，“这真是愚蠢的决定！总统先生，作为委员会副主席，我只能采取必要的行动以挽回可能恶化的局面！加瑞特！”他命令早已蠢蠢欲动的儿子，“逮捕这个疯女人！”

“就这么办！”小克罗马蒂显然早已不愿等待下去。他拔出了手枪，和塞尔维亚雇佣兵们一同快步冲向埃莉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

他没有能够说完。一条从天而降的机械辅助臂横扫过来，自侧面击中了小克罗马蒂和另一名同他一起行动的雇佣兵。两人像塞满了羽毛的枕头那样飞上半空，掠过我的头顶，然后悲惨地撞在一尊墙边的大理石女神像上。骨头破碎的声音清晰可辨，塞尔维亚人当场死亡，小克罗马蒂的惨叫随即塞满了每个人的耳朵。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们！”

他清楚地为雇佣兵们指明了方向，于是埃莉诺立刻成了自动武器枪口下的目标。但女王的守护天使有着比人类更快的反应速度和更强的武力，部署于大厅中的6名机械士兵在“切特尼克”们开火之前就采取了明确的行动，用它们钢铁的身躯掩护埃莉诺，同时向塞尔维亚人射击。

子弹掀起的金属风暴把大厅变成了战场。人类和机器人相互攻击，装饰材料的碎片在空气中如雪花般飞舞。

如果没有帕莎的保护，我一定无法在这场冲突中幸免。安装于大厅穹顶之下的机械辅助臂在所有囚犯之前组成屏障，阻挡了大部分流弹，但仍有几发子弹飞过封锁线，击中了拘禁着我的治疗椅。

这成了我的运气。遭到破坏的系统导致了拘束装置的失效，我自然没有错过这个被解放的瞬间。

逃离机械臂的保护是件危险的事，但我还是在第一时间采取了更正确的行动。丽贝卡远在大厅的另一头，所以我首先前去帮助罗伯特·道格特。子弹擦过额头，我只能匍匐前进。死去的塞尔维亚人身上装备齐全，我因此得到了军用匕首以割断捆绑着道格特探员手腕的简易拘束带。

“藏到桌子下面去！”道格特探员在恢复自由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推开。他的伤口在流血，可他依旧不顾一切地冲向丽贝卡，试图将被囚禁的女巨人解救出来。他捡起死去雇佣兵的自动步枪向任何阻挡他的东西开火，冒着遭遇集火的危险穿越交战中的大厅。

这时我注意到了埃莉诺。米德加德的女王屹立在属于她的位置上，任凭凶猛的弹雨在周围落下。当她面带淡然的微笑站在那里，注视着这场杀戮时，这个象征着权力与疯狂的殿堂里仿佛又诞生了一座新的神像。子弹击中金属屏障时溅射而出的火星映照着她美丽的脸庞，就像庆典上绽放于天空中的焰火。

战斗激烈但是短促。20名人类雇佣兵对6名AI控制的机械士兵，前者训练有素，富有经验，并且占据着数量方面的绝对优势。然而，机器人只用片刻就将他们杀戮殆尽。

米德加德的守卫者拥有更强的生存能力和数倍于人类老兵的精准射术，虽然塞尔维亚人竭力地反击并破坏了半数的机械士兵，可是由钢铁构成的后者还是无情地摧毁了他们的血肉之躯。最后两个活着的“切特尼克”试图逃向电梯，但被帕莎的机械辅助臂简单地追上。机械臂前端足以贯穿战车装甲的合金利刃将他们像切奶酪那样分割成一堆没有生命的肉块。

仅仅1分钟，胜负已分。

大厅内的惨状一定震惊了“委员会”的混蛋们，整个通讯频道鸦雀无声。直到埃莉诺发出宛如遗憾的轻叹，老克罗马蒂才如梦初醒般地开始了抗议。

“暴行！背叛！亵渎上帝的罪行绝不会得到宽恕！”副总统的声调前所未有地高，我想，他大概很害怕。

他的紧张化作了暴君的喜悦，埃莉诺满足地微笑着。

“亲爱的阿诺德，你在发抖吗？”她明知故问。“可我‘只不过’是个柔弱而又欠缺理性的女人，你则是一个强壮并且总是很冷静的男人。你又有什么理由，必须害怕我呢？”

“妳彻底疯了，埃莉诺·弗朗茜丝卡·雷恩，彻底疯了！”老克罗马蒂咒骂着，“妳和妳的兄弟，都从妳们的疯子母亲那儿遗传了有毒的血，妳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代价？”埃莉诺说，“为了把全新的世界献给安，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妳只会毁了这个世界！妳必须被阻止！”

阴谋家的立场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只是我根本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妳们必须立即停止对美利坚合众国的叛变行为！”副总统还在咆哮。“马上关闭AI，切断它与地面的联系！我很清楚，妳在12个小时前把它上传到了‘奥林匹亚’空间站，用来躲避中国人的进攻。我警告妳！太空司令部的反卫星导弹正瞄准着那里，我们有能力在30分钟内摧毁它！”

如果老克罗马蒂不是在虚张声势，那就只能表明“委员会”中的某些人其实早就制订了针对米德加德的备用计划。

“听到了，帕莎？这个男人正在用妳的生命威胁我。”埃莉诺冷笑着。

也许这又给了小坏蛋一个附和讨好女主人的机会——我这么想。不过，这一次我没能听见帕莎那快活的笑声。

“芙洛拉，”她问，“妳会为了救我而放弃计划吗？”

由系统模拟的发音听起来小心翼翼，就好像一个小女孩正在试探着询问母亲，她是否能够破例得到一天当中的第二份香草冰淇淋。

但是母亲并不通融。

“当然不会。”埃莉诺回答的速度之快仿佛没有经过思考。“我为这个计划准备了30年！我忍受着这群自大狂的羞辱和蔑视，忍受着令人作呕的虚假笑容，忍受着谎言和阴谋，忍受着与安分别的每一分钟！我决不允许它半途而废，无论因为什么！”

“好吧。”

帕莎并没有像人类女孩那样表现出失望，或许埃莉诺的答案更符合她一贯坚持的逻辑。

“妳必须交出米德加德的指挥权！”老克罗马蒂在慌乱中叫喊着，“立刻！”

“交给谁？”埃莉诺如同恶作剧一般地反问道。

“委员会！向委员会交出指挥权！否则我立刻下令对这座该死的疯人院进行核打击！”副总统吼道，“只要我宣布总统先生无法履行他的职责，下一秒雷恩家的人就都得见鬼去！”

“我丝毫不怀疑你有这么做的能力和决心，你根本猜不到我和约翰有多少次聊起过你安排在特勤局的那些内线，还有你和中情局、五角大楼的叛徒们密谋刺杀总统的计划。”埃莉诺轻蔑地说道，“可是委员会打算怎样运作我交出的权力呢？毕竟让一个组织顺利运转的前提是——这个组织还活着。”

“什么？妳说什么？”副总统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以理解。

“你必须明白，一个几乎没有活人的犯罪组织，即便获得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埃莉诺说道，天真的笑容里透露着残忍的气息。

可怕的平静和她的语言一同降临，令人窒息的恐惧感笼罩着这个世界。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当我能够真正理解埃莉诺的想法时，死亡已经悄然袭来。

不知是从哪一个最先开始，原本显示着委员会成员面容的小型屏幕突然被刺眼的红色所的污染。起初我甚至以为这是某种故障，然而很快就意识到只有鲜血才有如此骇人的色彩。刹那间，惨叫声此起彼伏，通讯频道如同被接入了地狱那样充斥着使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上帝啊！妳都做了些什么？”老克罗马蒂绝望地问。

“真是个傻问题，但用它来结束你的一生也许再合适不过了。”埃莉诺微笑着，“因为几乎拥有一切，所以你们都太爱惜自己的生命了。在你们要求获得完全免疫的能力时，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会让茜卡往你们的血管里注入别的什么东西？你们带走了她，用男人的暴力独占女人的成就，可实际上，你们亲手将死神领到了自己身边，给了她实验室，还挽起袖子等着她……哦，我差一点儿忘了……”她转向屏幕上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科学家，“请接受我的祝贺，法斯沃斯博士，漂亮的工作。”

杰西卡·法斯沃斯神情慵懒，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兴奋。当然，她也并不显得害怕或者紧张，就好像只是刚刚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实验，而非亲自实施了一场大屠杀。

“谢谢，埃莉诺，但我必须抱怨，他们当中有些人的肌肉实在太僵硬了，我还是更喜欢女孩的身体。”法斯沃斯说。“现在这里一片混乱，士兵们在逃命，还有些军官想要封闭整座山……请原谅，我得去赶直升机了，在乌鸦岩的所有男人都成为病毒的培养皿以前。”

“再见，亲爱的，早些回来。”埃莉诺朝她挥了挥手，仿佛女生之间的简单道别。

米德加德首席科学家的形象从屏幕上隐去了，留下的另外三张面孔中只有老克罗马蒂处于崩溃的状态。鲜血正从他的眼角和鼻腔中渗透出来，副总统原本健康的皮肤上已经布满了恐怖的出血点。他试图用双臂支撑自己，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丧失了平衡，甚至没能熬到埃莉诺说完，他就已经在画面中倒下。

“必须阻止她！阻止她们！”老克罗马蒂用残存的气力挣扎着，“国务卿女士！鲁比！内阁和国会……调动军队……用核武器……阻止她们！”

身处空军一号并且未曾注射有毒针剂的国务卿大概是他唯一的指望了。然而，冷酷的现实从不关心垂死者的愿望。

“很抱歉，阿诺德，我必须纠正你。”鲁比·黑尔一以贯之的冷漠嗓音响了起来。“内阁与国会，还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成员能够以健康的姿态为国家服务，而大多数已故参议员先生们的妻子，都已经做好准备，继承丈夫的宪法职责。”[ “寡妇参议员”是美国政坛的独特现象。因参议员实际上在联邦体制内部代表各成员州的利益，因此当参议员本人由于某些特殊原因而在国会中“缺席”时，所在州的州长有权直接任命某人成为该议员的继承人。通常情况下，任命参议员的遗孀继承参议院中的席位，是常见的做法。当然，也曾有过任命其子女继承的历史。]

“三分之一？妻子？天啊……妳们、妳们预谋了所有的事……妳们这些……”副总统最后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中传来，国务卿却打断了他。

“感谢你曾经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鲁比·黑尔说，“现在她将和世界一起变得更好。”

阿诺德·克罗马蒂没有再回答，他倒在办公桌上，完全失去焦点的眼睛无光地注视着屏幕外的人们。

通讯频道中的惨叫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停止了，一切都仿佛被投入了静止的状态。

“委员会”以这样迅速的方式覆灭了，仅仅几分钟以前这些男人离实现统治世界的野心还那么近。

丽贝卡和道格特探员将我从圆桌下救了出来，但是我们很快就又被机械士兵包围并缴械。

“把这些人分散开，让她们坐下，我不想再看到聪明的博士耍花样。”埃莉诺下令。

机械士兵，或者说，帕莎，忠诚地执行了她的命令。3台机器人分别押着我们三人在圆桌旁坐下，丽贝卡和道格特探员被安置在我的左右两侧，人与人的间隔则很均等——两张椅子。但这一次我们没有再被铐住，也许埃莉诺在激动之余遗漏了细节。

“好吧，碍事的家伙都已经下地狱了。”暴君走向我，“接下来是解谜时间，女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