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番外二 异色(下)
(下)
“想象一片由最为优质的、圣洁的织线所形成的广泛海洋,你身处其波涛之下。将身边的织物放在你的呼吸近处,你会深切地、详尽地感知到每一根来去纵横的丝线。纤维填充了你的整个灵魂,却也被你在海洋中呼吸产生的微尘污染,直到这些浊物沉淀为谶境。这是上古卷轴的起源的其中一种说法,那么如此情境下,我们是海洋、其中的呼吸者,还是织物?或者,我们是呼吸本身?
我们能像知识徜徉在卷轴中那样流淌而过,化为一股水流,还是我们只是困在这片织物海洋岸边悬崖的污秽泥沼?”(赛普汀默斯·西格纳斯,四纪元某年,有关上古卷轴的沉思)
若仅有上古卷轴存在于世间,且是不足够的。它的神奇之处为部分人知晓、直到成为传说,都依仗于其中内容被解读而流传于世。而这一切,都绕不过先祖蛾教团这一组织。
先祖蛾教团的法则正是照顾并传颂祖先的精神与智慧,而这一切皆蕴含于先祖蛾翅的绒毛之中。这些绒羽被编织成布匹之时,其超然的力量就会显现。这股力量、或说是法则的本质正是预知,屈于法则之下的凡人(往往是先祖蛾祭司)被赋予解读卷轴的特权,从而将祖先的智慧于现世呈现。
卷轴的解读关键有三者。
“一般来说,同时拥有两个关键之物就足够了。”克拉提乌斯拿着自己在奥术大学讲占卜学时足够让学生感到无趣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其中一个人的灵魂是必须的,且不能用灵魂石中的灵魂替代;另外两个则是先祖蛾成员所拥有的信仰,以及先祖蛾的指引。”
鬼魂跟在一行人的最后边儿,听了后颇有领会地点了点头,简直比维里德院长在奥术大学的学生们都还来劲儿。夹在起头的维里德与鬼魂中间的佐伯没有吭声,就这么安静地听着旁边这一人一鬼从帝都上马车开始一直到佛克瑞斯、一路上不厌其烦地询问与解答各种问题。
三人的终点准确说来,应该是佛克瑞斯城镇东面山上。按照克拉提乌斯的说法,那里藏有一块先祖蛾教团的圣地、同样也是已知的先祖蛾聚集地——先祖林地。
佐伯看了看脚下已经积起足够没过脚背的白雪的山路,远方松木掩映下霍斯加高峰在日光中散发着动人的神圣光辉。天际省的气候就是这么奇怪,就算是气候偏暖的南方,只要跟山沾了边儿的地界也难免积雪。她虽然早前与先祖蛾教团有些交集,却从未深入了解、更别说加入教团,总之这终年积雪的寒冷地带实在是让她很难去想象会有这么些生物聚集存活于此。
沿着山路走了大概半小时,一路上无惊无险的,一道约有两人高、勉强一人通行的狭长山洞口呈现在众人面前。洞口若非一行人刻意找寻,就像是藏在积雪背后的窥视之眼,就算是引起注意也会被内含的阴森之意劝退。
克拉提乌斯点燃了一个火把,几乎整个身子往洞穴内探了探,确认无误后才退出身体对外面的二位说道:
“这里就是‘先祖林地’了,请跟我来。”
说着就跻身入洞,佐伯也毫不犹豫地紧跟过去。洞口狭窄到就算是佐伯这样的身形纤细之人,也难免有挤压的不适感,更别说她背上还带着上古卷轴了。所幸这段狭窄的道路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位人类(统称)侧着身子艰难地走了五十四步后(佐伯计数),周遭的空气豁然通畅起来。
眼前不远处是一片相当开阔的空间,从高不可见的洞穴顶部投射下来的日光照亮了整个空间。就算是没有接近中央地带,佐伯也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带着湿润气息的绿植气味,清新之余比雨后的南陲城镇佛克瑞斯少了一丝死气沉沉,而又各位静谧。要不是从背后山体狭缝中还能感觉到有微弱的寒风吹打在背脊,佐伯差点都忘了这里还是天际省、还是梦达斯。她又将视线从日光落到空间的地面部分:从她脚下开始是一段未加修缮、自然成形的下坡小径。地面苔藓茂盛,主要攀附在入口岩石路段部分。再往中心走,回到泥土地面,从这一段开始出现了人类的痕迹——用石块堆积搭建的拱门。
克拉提乌斯不动声色地继续朝着中央走去,那里是由地下涌出的泉水所形成的水池,分布在洞穴底部的成片泉眼将四周的地面侵蚀成硫黄色的、大小不一的近圆形浅池。拱门背后对应的正是最中央的池水,上面有着一块半人高的石雕——石雕的中心是一块石环、里面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凝结于中心的空气中,似眼瞳一般;而石雕的底座宛如张开的双手,将石环稳稳托住,恰好沐浴在浅浅的日光之中。石雕的旁边长有一颗大概两米高、一人可轻松合抱粗细的树木,枝生粉白色五瓣花朵。
在打量、惊叹一番这里的景色之后,佐伯沙弥香回过神来,注意到一件事情——
“请问——先祖蛾在哪里?是需要什么特殊的方式才能见到吗?”
克拉提乌斯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环顾了下四周,最后看了眼中央的石雕,说道:
“接下来由我来准备就好,佐伯大人您可以先等候一下。”
说完就朝佐伯以及一直在身后没再吭声的鬼魂欠身示意,便朝石雕径直走去了。
“我感觉像是在做梦,但我明明已经死了。”就在克拉提乌斯忙自己的去了的时候,鬼魂凑到佐伯背后,用着不可思议的语气叹了一句,随后态度急转直下,“我想起来,刚才说的需要解读上古卷轴的三样条件——要不是你跑这趟来找先祖蛾,我真的以为你在我们认识之前就加入先祖蛾教团了。”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我没有加入先祖蛾教团,只是同他们的前辈有些渊源而已。”佐伯注意力不得不从克拉提乌斯身上挪开,忙不迭地否定道,这急匆匆的回应反而让鬼魂多起了点心思。
“那你这‘渊源’也太深了点。”鬼魂装作不在意地调侃了一句,“深到我都有点不太相信、沙弥香你以前跟我说你只有三十五岁。”
这时候的佐伯沙弥香有点难以想象自己的面部表情了,她用着一种被人突然从背后不痛不痒地刺了一下的表情看向鬼魂的侧脸,随即没多久又平复了下去。
“虽然精灵是不容易看出老态,而且寿命也比人要悠长,但你身上的时间就像是完全停止了一样。”鬼魂幽幽地说着,同样转过头看向佐伯,似笑非笑的表情摆在那副逝者的面容上感觉格外瘆人,“你看,过去了三百年,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像是被提起顽疾一般,佐伯努力用着相对平静的语气轻声问了一句。
“就是突然觉得,沙弥香你果然有很多秘密,关于你,还有你要找寻的东西。”鬼魂的眼神用佐伯脸上移开了,落到远处的日光之中,“当然,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会说下去啦。”她生前没有问及,死后更不会去追究了。
佐伯怔怔地盯着鬼魂好一会儿,只觉得鬼魂突然提起这些事倒不见得是她真的在意,而更像是透露给自己的某种征兆一般……没有理由的。
她的目光又回到克拉提乌斯那里,却发现石雕处在她着重和鬼魂谈话时,悄无声息地聚集起了一大群白色飞蛾,环绕、穿梭于日光柱中。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落在石雕处的光芒比刚才强烈了不少。
克拉提乌斯将手中一把类似匕首的刀刃插回石雕的中空处,朝佐伯这边颔首示意。
走到石雕前,佐伯浑身已被这道从洞穴顶部投来的奇妙光芒以及大片先祖蛾笼罩,她站在光芒中看向外面的克拉提乌斯,只听对方用着极为冷静的语气知识说:
“现在可以拿出卷轴阅读了,佐伯大人。当你打开卷轴,先祖蛾会指引你去阅读你希望领悟的知识。在此之前,我这最后唯一能提醒你的是——请你一定记住,凡人能获得的知识是有限的。”
自己已经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这是佐伯在听完克拉提乌斯的话之后、打开上古卷轴之前闪过的念头。将背后的卷轴取下,于光芒之中打开——眼前瞬间呈现出一副由浅蓝色光线组成的繁复图案,似乎是星空而又不尽是。除却卷轴投射出的这副画面以外的一切慢慢陷入黑暗,只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从双眼处牵扯而出,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将其吸入卷轴一般。
佐伯沙弥香的意识终于陷入卷轴之中——
最开始就像是被扔进水中被呛了一口般难受,紧接着就像是身处暴风雨中的大海一般,滔天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在身上。佐伯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努力睁开眼看去,却见眼前景象同刚才脑海中的感受差不了多少——
眼前的世界整个沦陷于幽深的黑夜之中,画面的中心是一具巨大的刑架。刑架上禁锢着一位黑发白肤女子,浑身布满凝固发黑的血迹。她无力地垂着头,长发将她的脸以及胸前遮掩。
她就像是这个世界中最近处的旁观者,其中的任何事物她都无法触及。佐伯一下就认出了这位尚且不知长相的女人,但心里抵触而疑惑——因为这一切都同她之前看到的记录上说的“拉美”的传说太过相似,她宁可希望自己看到的只是这段重复呈现的历史。
就在这时,女人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一具长有宽大犄角的骷髅首。骷髅首望着刑架上的女人,从他嘴部的黑暗处发出诡异的桀桀笑声。
“看来这次哈孔献给了我一具比他还要强大的灵魂……”
声音雌雄莫辨,就像是隐遁在黑暗中无可现形。骷髅首话音刚落,眨眼间女人的左臂瞬间刻下一道划痕,深可见骨。刑架上的女人吃痛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发出后又戛然而止。骷髅首似乎还不太满意她的表现,整个头骨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把犹如为夜色化形的尖锥刺向了女人的右手掌心。刻意折磨一般,尖锥放慢了动作,一点点地扎入手掌的软肉之中。这下女人惨叫起来,痛苦的叫喊在黑暗中荡开,像是把那把尖锥反刺向听者的内心。骷髅首终于停止了尖锥的进一步动作,在它整个钉在刑架上后。
“……强大到忍不住试探,你究竟能承受到哪种地步。大多数凡人的灵魂都过于脆弱,稍用力点就什么都不剩了。”黑暗在自言自语着,“就像之前的那个女人一样,灵魂直接就破碎了——你原来还有力气摆出这样一幅可笑的表情。”
刑架上的女人在骷髅首自说自话时忽的抬起头,露出佐伯熟悉的样貌以及那双灰蓝色的双眼,怒视着骷髅首。
“就是这样——我能感受到你那强烈的憎恨,只可惜现在才正要开始。如果你能挺住最后的考验,我倒有个有意思的事情交给你……”
骷髅首说着,就彻底湮没于黑暗之中。没过多久,周围的黑暗似风中的云雾一般涌动起来。刹那间,一只徒剩白骨的利爪出现在刑架之前。利爪将锋利的指尖刺入女人的胸间心口处,不费丝毫力气地划开拳宽的伤口。女人的折磨才正要开始——
“灯子!”眼看着利爪插入女人的整个胸腔,一直旁观至今的佐伯沙弥香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急迫。
她喊着内心早已知晓的、女人的名字,却潜意识里清楚对方无法听到。自己或者是眼前的灯子,就像是个关在囚笼中的雏鸟,她只能隔着一堵难以逾越的隔阂看着对方受尽折磨而无力挣扎。
佐伯不断地朝画面中奔去,但她和女人的距离始终不见缩减。仿佛是她从水面纵身跳向近在浅层处的对方,当整个人溺于水下无法脱身之后,才发现对方在水底更幽暗处。
没有一点希望的接近,让她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面。
“灯子……”
跪倒在地面的佐伯沙弥香,眼睁睁地看着黑暗的利爪将女人的心脏活生生地掏出胸腔,已经近乎嘶哑的惨叫不断地回响在她的耳畔。她伸出手去,好像可以将女人从刑架上救下,却只握住如流水般消逝的声音以及空气。
“沙弥香!”就在佐伯的手仿佛碰到女人时,她的身后响起鬼魂着急的喊声,“不要再继续了……”
鬼魂的声音像是被海浪吞没了一般,溶解在佐伯的近侧。她还沉溺于眼前的场景无可自拔,一股强大力量将她猛地往逃离眼前景象的方向拉扯。这一瞬间,佐伯沙弥香只感觉双目一阵刺痛,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眼睛的位置,只感觉有一大片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中,没过多久其脑海的意识也在恍惚中消散了。
“同族的命运返还到你的身上,作为你对我背叛的惩罚。”
那是她最后听到一道声音。
五天后,佛克瑞斯——
佐伯沙弥香终于从混沌中醒来,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沙弥香,太好了,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吃力地撇过头看过去——却什么都看不见,她的世界陷入了永远的黑暗。只是,当她恢复些神智之后用探测魔法感知时,却发现鬼魂的状态很奇怪。她表面的变化系法术散了不说,灵魂的力量更是消减了不少。
“你……为什么……”才刚苏醒的佐伯连话都说不太清,还好一旁的鬼魂心领神会。
“没事的,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沙弥香你可不只是失明这么简单了。”鬼魂说得轻巧,就像是帮昏迷的佐伯掖了掖被角一样简单,“况且,我在这里本来就留了一些力量,就等你醒来后用它回去光界了。”
聪明如佐伯,她一下子就从鬼魂的话语里明白了自己昏迷之前大概发生了什么了,也明白了当时那股将自己拉出卷轴的力量是怎么回事了,只是——
就当她还想说些什么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只能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鬼魂。
鬼魂笑了笑,同样没有说话。她抬起已经接近透明的手,将佐伯的左手从被子里牵起,指尖落在小指的尾戒上。
银色的戒指悄然化作一片光点,接二连三的没入青蓝色的魂魄之中。待整个戒指消失,力量全被吸收,鬼魂的全身才堪堪覆盖一层明亮的光芒。
“还好留了一手啊。”佐伯笑着叹了一句,将心里的那一丝难受尽数掩藏。这枚戒指,本来就是鬼魂头一次离开去光界前,将少部分灵魂中的力量保存,也是留下来的与过去有关的事物。
现在,就连这也消散了。
“否则到时候就无法在光界见面了嘛。”鬼魂将佐伯的手放了回去,又抬起头瞧了瞧她,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起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佐伯知道,这么一说,那就是最后的话了。话语梗塞在喉咙小半晌,她才缓缓讲道:
“在打开卷轴前,你跟我说的话里,其实有的是事实。”
鬼魂将她的话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佐伯说的是哪句话了。她笑道:
“那沙弥香你还要再辛苦一阵子了。”
她的时间彻底结束了,但是佐伯沙弥香的时间或许才要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点开始。
“……是啊。”佐伯听了鬼魂的话,释然地笑了笑,望着眼前无止境的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身边的灵魂的力量就再也探测不到了。只是——佐伯沙弥香摸了摸胸前——她感觉自己灵魂中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异常熟悉的力量在那之后从不曾散去——这让她缺失的灵魂困难地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