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番外三 小糸侑·下(闲笔10-11)
波思莫的早晨与其他种族也不大一样,可能是因为这些波切(波思莫的自称之一)只吃肉的缘故,再加上大多是猎人这种体力活儿为主的出身,这让许多外来人刚到威木省时就会被饭桌上的阵仗给吓住。
“听说你今天就要去见编织者大人?”一顿饭后,小糸家的主人、也就是两姐妹的父亲发话了。
小糸家当家是所谓的希尔霍恩人中的威木省分支,一家人的名字也在小糸夫人、当地的波思莫嫁过去后随了希尔霍恩的风俗。小糸倒是不在意自己因为混血而在波思莫中显得不同,如果非要说在意的,那可能就是身高了……波思莫本来就是精灵中的小个头,结果希尔霍恩人也不算人类中长得高大的,平均身高与身长中等的帝国人、布莱顿人接近。
“嗯,是的。”小糸简单地应了一句。
“需要怜陪你去吗?”小糸先生刚说完,就听到一旁的小糸怜惊讶地说了句“怎么又是我?”,他没理会,继续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不用了。”小糸对怜的反应有点嫌弃,“乌代最近也成年了,我们约好了待会儿一起去。”
“格拉伍德家的小子?”小糸先生对他有点印象,貌似是之前经常和小糸侑凑一块儿的、住这儿附近的波思莫男孩儿。而一旁的怜听侑提到其他人名字,一下子就来劲了,竖起耳朵听得可认真。
“嗯,就是他……怎么了吗?”小糸看着饭桌前的气氛变了点,感到费解地看了看说话口气吞吞吐吐的父亲,以及旁边认真等八卦的姐姐。
“没什么,祝你能得到好的预言。”小糸先生赶紧否认自己的小心思,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这弄得侑更是疑惑、而怜则因为妹妹肯定不会再多说而感到失望不已。
我猜乌代今天会有大动作。吃完早饭歇息了好一会儿,在小糸家传来意料中的敲门声后、小糸前去开门前,小糸怜神秘兮兮地在小糸侑耳边小声说道。小糸不解,白了笑得贼贼的小糸怜一眼,就赶紧开门去了——
“早晨。”
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比小糸高上些许、笑容还带着些许腼腆的波思莫男孩儿——他就是小糸提到的乌代。乌代是典型的波思莫少年,个头不高但身材结实,杏黄色皮肤,锈红色双眼,长着一副娃娃脸。他今天貌似打扮了下,整个莫看上去清爽整洁,浑身还散发出一股别样的香气。她的身形仿佛融在瓦伦森林(威木省别称之一)春季的新绿之中,更显其青涩。小糸也友好地回复了他的招呼,接着向屋内的家人简单地告别后,就关上了家门。
乌代见现在只有他和小糸两个人了,又紧张又正儿八经地对小糸说:
“祝你生日快乐——这是给你的。”小糸这才注意到乌代一直把手悄悄背在后面。
小伙子将一直藏好的礼物小心地递到小糸侑眼前——是一束明黄色的鲜花,花瓣一小瓣一小瓣的聚拢起来呈半球状,看上去软乎乎、毛绒绒的感觉。
“这是琴森,我觉得它的颜色和你的眼睛很搭,就打算送给你了。”小伙子有点难为情地说着,一边紧张地观察眼前女孩儿的反应。
“谢谢你,我很喜欢!”
小糸情不自禁地凑近嗅了嗅,刚才那股别样的香气更浓郁地扑了过来。不知道明黄色的鲜花映在女孩的眼眸中,还是女孩那明黄色眼眸就是眼前美丽的花朵。正如吟游诗人间传述的,没有女孩儿能拒绝鲜花以及十四行诗。小糸侑也自然不免俗,更何况是好友相赠。
“它到了夜晚香气会变得不同,据说能助人美梦。你可以把它摆在窗边,夜风能扩散香味。”乌代见眼前的女孩儿很满意的样子,终于放下了一直以来踌躇不安的心。
“我明白了,谢谢你。”小糸珍重地将花束抱在怀里,高兴好一阵后才想起正事,“我们赶快走吧,我可不想放编织者大人的鸽子。”
两人这才开始往编织者的住处,也就是城中心的希尔文那宫殿的下方。
与坐落在树冠之间的城市不同,编织者更喜欢在树根处居住,那里更接近绿海坐落的土地,据说那里能亲近地骨(艾尔诺菲,意为大地骨骼),更清楚地听见伊弗瑞的歌声——波思莫相信,自己的一切都包含在伊弗瑞的歌声中,化作他喉咙中的丝线,再由能听见伊弗瑞歌声的人(莫)取出,由这条丝线编织出的无形之布,就是每一个莫的命运。这也是编织者一称的由来,其本质与占卜家相同,只是编织者的预言并不涉及占卜法术。每一位成年后的波思莫,都会选择去编织者那里,听取对自己未来的指引。
年纪小点的小糸反倒比乌代先一个被编织者接见,在通往树根区的大门前与乌代暂别后,在编织者的助手的带领下,小糸来到树根区的一片庭院中。一位穿着灰色长袍、留着白色长须的波思莫老人悠然惬意地侧躺在庭院中央的草地上,好整以暇地等待下一位前来询问自己未来的莫民。正当小糸侑站在草地边缘,不知道是否该贸贸然接近时,就听到编织者沉静而悠扬地说道:
“孩子,你走近点。”
小糸乖乖地按照编织者的话,走到他近跟前。随后编织者邀请她坐在草地上,小糸也只好乖乖地将乌代送给自己的花束一同放到草地上。很奇怪、但又让人莫名安心,这是小糸坐下后的第一感觉。虽然说威木省的一草一木都因为伊弗瑞的庇佑而生命力十足,但只有在此时此刻,小糸才确切地感觉到这些绿色植物和她无异、有着实打实的呼吸一般,甚至……
“你被伊弗瑞祝福过。”甚至能听到他们在欢欣鼓舞。而就在小糸沉醉其中之时,就听见编织者有些惊讶地说道。
小糸对编织者的话感到不太理解:“祝福……不是每个人都被祝福过,因为绿约。”
“这不一样。”编织者摇了摇头,他又看了眼前的这位波思莫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说,“不过你不用担心,这无疑是件好事。请你明白,我很荣幸能为你听取你的故事。”
女孩儿有些讶异,编织者的地位她自然是清楚的,但如今对她这么说,总让她有种如履云端的感觉。同时,她也更加迷惑不安,她可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这一切的。
就在她还有点愣神时,就听见编织者用着极为柔和、仿佛在哄睡婴儿般的口吻说道:
“你知道‘佛莲纳提’吗?”
“……传说中的移动城?”不知道是编织者语气使然,还是有什么无形的魔法,小糸感觉随着编织者话语的想起,她的脑袋变得有点昏昏沉沉——像是要坠入梦境但又不尽然。
“是的,不过今天我要跟你讲的不是佛连纳提,而是与它相似的‘无根木’。”
这或许是段被遗忘的历史,不过它幸运地嵌入了伊弗瑞的歌声之中。传说在巨龙入侵的时代,从阿卡瓦大陆跨海飞翔过来的巨龙盘旋在泰姆瑞尔大陆的天空中。巨龙飞到苦海上方时,发现了藏在矮小林木之间的绿液之民(波思莫的自称之一)。由龙巨龙发起的攻击,毫不留情地将绿海摧毁,而就在这时深爱着波思莫的伊弗瑞也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他从遥远的东洲带来新的种子,将其播撒在绿海快要被巨龙荒废的土地上。但一棵棵长出的新生树木,在密集的攻势下,根本就无法保护流离失所的莫民。伊弗瑞逐渐陷入绝望,难道仅存的希望也没办法了吗?他将最后的一颗种子种下——然而奇迹也发生了,最后的一粒种子长成前所未有的参天树木,它不仅抵挡住巨龙口中喷吐的火焰,还用繁茂的树冠将莫民们的行踪遮挡。失去目标的巨龙,最后不得不离开了绿海上空,可怜的波思莫终于在巨龙入侵下得救。当然,这棵树也就成了莫民的依靠、莫民的英雄,它是圣灵赐给全莫民的礼物。然而,时间久了后,莫民们发现这棵参天巨木不会生根。这棵无根木会没有定所的四处移动,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是因为季节,也可能是因为部分莫民故意引诱至有利自己的位置。知道这棵无根木好处的莫民开始争相哄抢,但谁也留不住这棵无根木。实际上。无根木有自己的意志,是伊弗瑞给了它人性;却又没有自己的目的,无根木远离了东洲故乡,除却突然被赋予的使命,它也对这片陌生的土地无所适从。眼看着此情此景,无根木不禁向地骨祈祷,希望能被告知生根的方法,让它能像普通树木一般,有所归宿。在无根木不断的诚恳请求下,终于得到天空女神、吉娜莱斯的指引。吉娜莱斯告诉无根之木:不在此刻,不在现世,塔之顶端轮之尾。无止之物,不动之物,相遇即是生根时。
故事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小糸侑也仿佛梦被中断而醒转。她对编织者投向茫然的眼神,问道:
“这,和我的未来有关系?但是……”这没头没脑的故事怎么听,主角也不是她小糸侑啊,而且与现代社会也有严重的脱节感。
“孩子,你要明白,伊弗瑞的歌声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们是‘什么’,他只会告诉你‘什么时候’。”编织者耐心地解释道,但总是恰到好处地停止。
“后来呢?这棵‘无根木’生根了吗?”小糸只好从故事本身问起。
编织者笑得更神秘了:“我不知道,还没到它生根的时候,我的孩子。”
小糸被编织者的回答给噎住。她实在是不太甘心只听了一半的故事,一个人闷头闷脑想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一件事:“等等,最后预言的生根之期,是悖论吧?既然有永不停歇的事物,就不会有永远静止的事物,反过来同样……所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吗?”
编织者这次没有说话了,他静静地望着小糸侑,脸上带着处变不惊的笑意。
小糸再次被沉默给闷住了,百思不得解后,只好暂时放弃,与编织者告别。
“愿你能得到伊弗瑞的指引。”最后送别时,编织者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当她回到通往树根区的大门前,就遭到乌代关切地问这儿问那儿。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说在编织者那里听到的一切,乌代就被告知前往编织者那边了。
“小糸你有觉得紧张吗?”
回家时走到半路上,乌代一直有小心思般,不停地往旁边平静得若无其事的小糸侑脸上瞄。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没。”小糸摇了摇头,转过头看向乌代紧张得都有点不自然的神情,调侃道,“你很紧张?”
“嗯。”让小糸没想到的是,乌代非常坦然地回应了一声。他从始至终都用着一副小心而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着身旁的女孩儿,“我很担心,如果预言会提到恋情相关。”
噗嗤,小糸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瞧了瞧身旁男孩儿羞赧的脸,实在是和他平时爽朗的模样联系不起来。但乌代这时候可笑不出来,他停下了脚步。他好似下了莫大的决心一般,左掖右藏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对停在前边儿回过头来好奇地等着自己的小糸侑说:
“我喜欢你。”两人刚好停在树冠区的中央广场,日光从林叶间隙透过,在翠绿枝蔓广场上洒下一片金灿灿的碎片,也照亮了乌代认真得不容置疑的神情。
“……”
一下子失了言语,只觉得像是有风从耳畔拂过,弄得耳廓痒痒热热的。但发热还没来得及蔓延,小糸就感觉这片热度冷凝结块,连同自己的心仿佛坠落的星辰一般,急速砸向一片深不见底的水面。让她不知所措的的是,直到最后,这颗星星除却坠落之感,没有掀起一丁点儿水花。一切都波澜不惊的,平静得可怕,这让小糸侑不禁感到些许失落。
“我期待着有一天能和小糸你交换玛拉护符,在玛拉面前交换誓言。”乌代见小糸没有说话,急切紧张之下不由得抓紧追击。交换玛拉护符,是定情的开始。而在玛拉面前交换誓言,则是婚姻的缔结。
“我希望有一天能呼唤你‘侑’,而不是‘小糸’。”乌代没有一点轻浮玩笑的意思,这反而让女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对于希尔霍恩人来说,名字是他们唯一的传承。他们认为名字与一个人的灵魂相捆绑,所以绝对不能轻易让人呼唤名字。
名字只能交给最为重要的人,乌代是最重要的人吗?她不明白,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就比如说,现在看着因为害羞而稍稍低下头的乌代,她不明白为什么此刻感觉眼前的男孩儿很陌生。或许本质上说,她不明白去主动地、认真地喜欢上一个人或事物是怎样的感觉,她人生以来的十四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当确确实实看到这样的情感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也感觉那是难以名状、不可触及的。要说不心动吗……她收到乌代的花时确实很心动。但在这同时,她心里也明白,她是为可爱而娇艳的花朵。要说乌代不重要吗?也不是,她和乌代在一起长大好几年了,和他在一起也总是很开心。可能正因如此,小糸的话反倒说不出口。
“……能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吗?”她的怀里还抱着乌代送给自己的琴森花。
结果到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不尽人意的回复。乌代倒是满怀希望地答应了,但小糸自此却陷入了一段为期过长的挣扎状态……
……
“所以,你最后答应他了吗?”尚且抱着《给孩子看的神话故事》的七海灯子,小心翼翼地盯着小糸侑那副陷入回忆时的侧脸。其实一开始,只是她读到爱之母神玛拉的时候,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惧与反感、但又无法摸清其原因,才这么询问起在她心中几乎什么都懂的小糸侑的——玛拉在人们心中的意义是什么?又或者说,玛拉所指引的“爱”是怎样的事物。
而让她意料不到的是,小糸侑也露出了难以阐明的迷茫状,最后吞吞吐吐地讲了这么长个故事(当然,有的事情、为了保护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吸血鬼的单纯心灵,小糸仅仅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并没有讲出来)。
“没有。”小糸摇了摇头,转过脸看向旁边的好奇宝宝,“我在这方面并不是什么好的典型,我拖拖拉拉了快两个月,最后才因为要去其他城市拜师成为猎人而拒绝了他。”
“你……喜欢他吗?我是说,比‘心动’、‘重要’这种词更抽象但又最直接的、‘喜欢’。”其实说到“喜欢”这个词的时候,七海也觉得陌生至极,陌生到流畅地说出来、脑子里都要多转几个圈。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只不过……我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喜欢’,至今也是。所以很抱歉,你好奇‘玛拉’的事情,但我对‘玛拉’、对‘爱情’也不是个可以参考的对象。”小糸又一次摇了摇头,只不过这次话语末尾又带着一丝叹息,“坦白说,我曾这么想过——如果人们按照玛拉的指引,制定了一个普适的公式,来认知彼此之间的爱情。那么我就是一个有问题的因子,怎么样都无法得出理想的结果。”
“这样啊……”吸血鬼陷入了沉思,少见地露出了略为沉稳的样子,“我还是不太明白,只不过我在想,一定需要那个定式吗?就好像,小糸小姐你在一些人心中是屠龙英雄,而另外的人觉得你是优秀的猎人……但可能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就只知道小糸小姐你就是……小糸小姐,没有别的了。”
小糸被七海磕磕巴巴的奇怪话语给怔住了神。她只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无数道门前,她不知道那扇门的背后才是正确的道路,她为此饱受迷惘和必须做出选择的折磨,就在她冥思苦想,徘徊不前时,从她的身后的视线未曾触及过的地方,悄然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而此时此刻,她眼前的七海灯子还在为修缮自己有点没头没脑的话而感到苦恼,像是夹杂着什么不可道人的心事一般流露出一丝隐忧的目光。看着她的样子,小糸此时发自内心觉得这个吸血鬼还是很可爱的。
可能这种心理作祟,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缓缓伸向坐在一旁、个头比自己高上些许的这位吸血鬼的头顶揉了揉——而七海的目光与她交汇,起初还有点迷惑,但看到那双温暖的暖黄色眼眸、和感受到的小糸侑的温度,她倒也流露出很是享受的样子。
最后她差点都忘了自己最开始和小糸聊起来的原因,也还是难以探明自己心里对玛拉的那份复杂情感——不过,她也知道了小糸侑更多的事情,也算是一番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