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摇篮曲
第二十章 摇篮曲
在故事开始前,吸血鬼君王曾在跨越时间尽头的黑暗中徘徊。她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片永远黑暗的空间,就是人们所谓的湮灭。湮灭似乎是永远的静止,但实际上处处流动着无光的混沌;但你说它是流体,却又在时间之外,一切都不曾改变。
她开始回忆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却发现眼前也突然呈现出记忆时的光景。像是某种预兆一般,让她感到不安——
“快结束了、快结束了……灯子……等你醒来后,一切都只是梦一场。”
眼前画面中的女人,她有着一张让吸血鬼再熟悉不过的样貌,只是在此刻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许压抑、沙哑。在七海灯子的记忆中,她的目光不似全是安慰,而更像是带着祈求的语气,让她原本犯晕的脑袋一时间猜不透其中的原由。但是女人的存在又让她感觉如此安心,就连记忆外的七海也不由得顺着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也忘记自己在当时是作出怎样的回忆——或许那时的她还冲着女人笑了笑。
感受到了自己的首肯,女人将刚才的眼神收敛起来。她抬起双手,温柔地将七海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握住,七海还记得女人的手是那么的温暖。随后,一连串似祝辞般的咒语,从女人口中宛如摇篮曲般唱出,飘飘忽忽的、似落在眉间的亲吻,又像耳畔的低语:
“Ry sille ede mor, ede an uriele loria, hautalle anyammis vey meld av nie alasil pado ni”(As the sun ends the night, end the darkness of this soul, return life to the creature you see before you.)
“生日快乐,灯子。”那是七海灯子陷入永远的黑暗前,女人对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生日快乐。”她又刻意地强调了一遍……
记忆如流沙般,转瞬即逝。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她的内心不知道是在向画面中的女人哀求,还是只是独自一人的乞怜。但随着记忆画面逐渐消散在黑暗中的女人,她的脸庞、她的声音,任凭七海如何竭尽全力去抓取,都尽数流走。
……我在做什么?最后在黑暗中,她愣愣地盯着自己仍伸向空荡荡的身前的双手。脑袋里好像被硬生生剥离了什么,让她觉得那块地方空落落的。
快想起来啊——
整条前臂被嚼碎撕裂的剧痛折磨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女人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存在“呼吸”这一事实。双腿在精神与肉体地双重折腾下再也使不上丁点儿力气,整个人直愣愣地瘫坐在地。她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因为恐惧,也因为对自己现在形态的恶心。脚跟前是早已倒在血泊里、失血至死的雪狼。死去的狼自有的那身雪白的毛发上,自头颅到前身都染着大片过于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其中,其脑袋上骇人的、深入肉身的五道爪痕直直地映入她的视线。她对眼前这一切都清楚得很,因为这些全是她自己造成的。而且,如果去翻找这只狼地毛发下,还能找到一道呈两个血洞的牙痕。女人盯着那道表面看不见的伤口,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巴里也全是不属于自己的血液。
她颤抖地抬起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却发现整条手臂都呈青灰色,手指如猛禽利爪一般,上面还尽是黏糊糊的血迹。
不要……她痛苦地闭上眼。她现在都还在被喉咙处传来的干涩的饥渴感折磨,而这股发自本能般的恶意让刚才的她几乎丧失理智,以致不成人样地扑向了正巧袭击自己的狼类。狼只敏捷地扑了过来,凶狠利落地咬死她的前臂。女人被突然而来地疼痛刺激,最后发疯似的咬向野兽的脖颈处。她都无法想象自己的神情在那时有多么狰狞扭曲,口中长出的尖利犬齿直接破开毛发掩护下的皮肉,准确地刺破了其下的血管,从活物的身体中攫取涌出的血液。她和狼哪一方才是野兽,显而易见的,她自己才是那个掠食者。
那个……怪物。
她已经不是人类了,她不再有呼吸,不再有代谢。生平头一次如此畏惧阳光、如此渴求鲜活的血液。但就像命运开了个莫大的玩笑一般,身为“人”的记忆却在这时比以往都要清晰,但彼此之间早已多出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憎恨如今的自己,深感厌恶,却发现连死都很难。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咬碎的前臂,正在慢慢地自我愈合。
而在此刻,她的恐惧并不全是来自对眼前景象的震撼,而是这如汹涌暗流般猛烈而持续的痛苦开始往她记忆的更深处涌入。那是她不愿回想起丝毫的禁地。伤口最后变得麻木,女人的眼前也因为长久地对抗痛觉之后一时松懈而陷入一片昏沉。
“灯子!”在她意识昏迷前,终于听见了宛如救赎的呼唤,“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脸颊,她努力看清这番沉睡前的光景——
“姐姐……?”最后的字眼被疼痛给吞噬,她的声音也被逝去的意识带走。
……我不想作为怪物活下去了。
七海看得几乎呆滞在原地,草草回过神来时,胸腔内的脏器抽搐般疼痛。她无措地退后两步,而眼前的记忆同样开始逝去。只不过这次,在看着记忆消失时,她只感到一股如释重负的舒畅。就在她稍稍喘口气(虽然她没有呼吸),而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道诡异的声音:
“我好久都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灵魂了,桀桀……”黑暗中突然张开一张硕大的骷髅面,其幽深巨口一下子就可将吸血鬼整个人吞噬掉似的。再加上骷髅面那道特别的、雌雄莫辨的尖利笑声,七海顿时脊背发寒——她意识到了骷髅面是怎样的存在:“血缘亲情之间相互残杀、收割对方灵魂,这个命运很有趣吧?”
“跑”。这是七海灯子脑海中闪现的唯一一个念头,而骷髅面像是读出她的意识一般,幽魂一般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诱惑般低语道:
“又有什么用呢?你们终究都会回到我的怀抱里,桀桀……”
空间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 七海灯子拼命地逃离骷髅面的追逐,但它的话语仍不依不饶地萦绕在脑际之中。而眼前的空间、或许是因为吸血鬼的动静,整个开始往远处似尽头一点飞逝、塌缩,如坠落的星辰一般——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只要我得到那把弓……”男人的声音朦胧,深情地话语听上去却感觉带着一丝疯狂,尽数破碎于那点黑暗中。
“我向你约定好了,等到你二十岁生日那天……”是姐姐的声音,逞强的语气下掩藏着不安,还没来得及听到后面的话语,就被揉碎于湮灭。
“对不起……我要回去等澪回来……我无法和你一起离开……”眼前的她松开了某个人的手,带着万般愧疚,但这一切都已是过去了。
灯子……灯子……
一颗颗记忆的陨星划过,有的声音过于温柔,有的声音迫切万分,有的声音似是嗔怪,有的仅仅是喃喃低语……吸血鬼脚步匆匆,鬼魅的纠缠似乎已经消失,但此时她好像犹有心悸。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记忆全部湮没于黑暗之中,步伐却怎么也追不上眼前记忆光景的流逝。
终于,她的记忆到了尽头——
“那你的名字就叫……”女人抱着怀中的婴儿,笑着对她说道。
吸血鬼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身前突然出现了阻碍,如一道冰冷的墙壁。她无法在追逐记忆而去,而女人最后的声音也渐行渐远。不要……不要走……她拼命地在墙壁上抓挠、刻画下乞求而来的、唯一剩下的记忆。手指变得疼痛不堪,每一道痛处都直钻心窝,但吸血鬼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抓住最后的记忆——我不想忘记、不想忘记,求求你、快想起来……
我是谁?
最后的画面也彻底消失在远处时,她望着最终沉寂下来的湮灭空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咽住。而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她的脑袋里徒剩一片空白、还有十指传来的揪心痛楚,仿佛在无力地提醒着她、似乎在记忆丧失前发生了什么。
我…
连仅存的疑问都仿佛忘记怎么说出口。
湮灭最后还是回归到平日的寂静,而吸血鬼就这么被时间抛弃在了这里。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这片黑暗中待了有多久,她本来该有很多疑问的,但她的脑海里却什么都没有。周遭的湮灭空间看似静止,却又会流动一般,不住地往她的躯体,脑海中侵蚀、涌入。到最后,吸血鬼只感觉自己似乎就是被这片黑暗中孕育、在此诞生。只是,当湮灭流淌过千波万浪之后,她的内心会升起一点点违和感,她似乎是想离开这里的,但这如幼芽般的异常转瞬间就被黑暗摧毁——无法逃离。
就在她逐渐习惯于湮灭,陷入沉睡后很久、很久,一股夹带着树液气息、似是铁锈般的味道在不经意间、异常强势地破开了沉寂许久的黑暗。外来的味道一下子就激发了吸血鬼同周遭一切一同沉寂的本能,气息如同丝线一般,延伸至湮灭的远方。
吸血鬼渴求地汲取着,而当她在气息的指引下来到丝线的尽头,黑暗在一瞬间破开一道缝隙,灼目的光芒照耀吸血鬼全身。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能见证这片黑暗的极反面。久违的光芒要将她烧伤,但她想到背后仍是冰冷的黑暗,便头也不回地纵身而去——
吸血鬼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她一睁眼,就看到眼前有点狼狈地倒在地上的橘发女人。而那股唤醒她、让她汲取的树液芳香,正从女人右手的伤口传来——是她的血,而她血液的味道,还残留在吸血鬼的唇边。她从未见过眼前的女人,但她给吸血鬼的感觉却是别样的温暖与熟悉。她总感觉,自己无意之间终于等到了眼前的人。
“是你唤醒了我?”
让她终于回到时间的怀抱的人。
……
七海灯子小心翼翼地转了转脑袋,望着在旁边躺下睡着的小糸侑。很怪异的,脑袋不知怎么断了片。她只记得自己抱着小糸、也被小糸抱着,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躺到床上去了……连不上逻辑线的那种“顺理成章”。
“所以说,小糸小姐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吗?”
二人都平躺在床上,七海笔直地平躺着,离小糸侑隔得尽量远,她生怕自己那冰冷的体温凉着小糸似的。而一旁的小糸侑只感觉自己在经历这一晚后,一躺下就觉得有点累了,合上眼呈假寐状。然而七海这问题一抛出来,她的脑袋瞬间清醒得无法入眠了: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在石棺内部看到了‘灯子’这一名字,“你会怪我吗?我明明可以用其他的名字,说不定这样还不会引起你那些……你不愿想起的记忆。”
其实七海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堪堪告诉她在自己离开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她的神情看上去自然有所隐瞒,但小糸下意识觉得最好不要再追问——
或许有哪一天,当七海能稍微放下了,自然就会说。而自己也只能在那一天到来前,帮她走下去。
旁边的吸血鬼沉默半晌,小糸感觉到枕头传来头发的摩挲声,紧接着就听到七海说:
“……没有。老实说,我很喜欢小糸小姐你叫我‘灯子’。”七海苦笑,继续说道,“那些过去,或许怎么样都会想起。只是,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似乎应该去想起以前的事,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反而不愿想起。”
没有记忆的自己,小糸侑就是她醒来后的全部。然而七海的心里也明白,这样的日子也很快就会做出了断。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和我待在一起吧。”小糸感觉到七海内心的矛盾与迷茫,她也明白,当七海灯子告诉自己那个怪异的男人、被小糸在内心认定为“哈孔”的男人出现时,安稳的日子也所剩无几。七海迟早要做出抉择、或被迫做出抉择,无论是哪种方式她都无法左右,但是——
“无论之后会怎样,请试着相信我。”
七海内心的动摇转瞬即逝,心里某一角因为小糸的话而安定下来。但转而想到可能会面对的事,她的内心又五味陈杂。吸血鬼转过头去,看向小糸侑——她的神色异常平静,根本不在意自己说出的话语中潜藏的风险一般,却又是下定决心般不为所动。或许也正因为这样,眼前的人才总是能安抚她的心吧。
“小糸小姐你总是对别人这么好吗?”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知道。”小糸说的是实话,虽然她可能是有点老好人,但是,像七海这样麻烦的人还真是头一遭遇到。她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类似的经历,不过这太过遥远,暂且不想了。
小糸说完,就听见一旁七海的笑声:
“看来小糸小姐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不知为何,她的感觉宽慰不少。
“彼此彼此。”其实她在某些方面,比七海好不了多少。
猎人笑道,就此准备入眠。她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变故,为了准备面对它,现在她还需要养精蓄锐。
人类历史最为明晰的432年、也就是第三纪元,赛普汀一脉的末裔、尤瑞尔·赛普汀七世的私生子马丁·赛普汀,为阻挡魔神梅鲁涅斯·大衮入侵泰姆瑞尔的迪德拉军团,在龙裔血脉的作用下化作一条金色的巨龙,牺牲自己保护整个泰姆瑞尔。第三纪元结束、第四纪元开始,帝国元老团选出新的帝国皇帝提图斯·迈德。自此赛普汀一脉断绝、泰姆瑞尔的龙裔血脉就此消失。(七海灯子的泰姆瑞尔通用语学习笔记··第三纪元篇)
佐伯沙弥香送走小糸侑后,就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不对劲。她察觉到,维持自己日常视力的魔法正在衰弱。正当她略微慌神时,就听见外面隐隐传来的嘈杂声,紧接着就是阿莱丝急促的敲门声。
“大人!”在得到佐伯的许可后,阿莱丝匆忙闯入。
“是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外面的守卫突然躁动起来。但是我是因为另一件事——”阿莱丝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信,看上去事态紧急的样子,“阿兰雯夫人给您的信。”
听到阿莱丝提到的名字,佐伯不由得心里一沉,一时间也无暇顾及白漫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兰雯的信,自然也代表着梭莫大使管。佐伯虽然在大使馆凭借阿兰雯的影响尚有一席地位,但是平日里基本上也不会主动扯上关系、而这位首席特使也不会干涉自己。像这样是第一次——她想不出自己的这位养母此时寄来信件的原由,更何况是紧急信件。正是这样,反而让她感觉情况不对。她赶紧接过阿莱丝手中的信,熟练地施展魔法破译,展开阅尽——
“看来,我们的龙裔得动作快点了。”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棘手,与此同时还让她心里极度不舒服。真是祸不单行,她感觉眼睛微微胀痛,似乎有股热流要迸发出来。
“您需要改变行程吗?”阿莱丝见佐伯面色有点难看,还不住地扶额,于是小心地询问着。当然,从大使馆寄来的东西,佐伯没有一次是心情好的。只是这次有点异常,因为平日再怎么样,佐伯都会在烦恼之后仍然会留有余裕的样子。不知道那位梭莫大使,究竟说了什么——但如果是佐伯都觉得难办,怕是和帝国这边也多少有点关系了。
“……不用。”佐伯强迫自己望着窗外白漫平原的夜色,终于镇定地数了一百二十下后,才慎重回答说,“阿莱丝,麻烦你待会儿帮我把写好的信寄到龙桥……”
看来是时候了——自己在梭默大使馆最后的计划。
母马横幅二楼,小糸昏昏沉沉休息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瞬间驱赶了脑海中的睡意,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
七海灯子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相当戒备地盯着门的方向。将屋内灯火点亮,向七海眼神示意,吸血鬼便默契地化成了蝙蝠形态,藏到了屋顶一角。
小糸望着门那边,而敲门声又想起,这次要缓和了不少。但猎人内心仍然警惕:会是谁?自己此刻是在七海的房间,来人如果是冲着自己,那么灯子的存在也就会暴露。最好的结果那也只是母马横幅的主人胡尔妲,但如果是佐伯或是她的属下、这个点了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如果都不是,那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了。那么,会是谁?
抱着疑问与戒备,猎人小心地将门隙开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