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幽空地穴(上)
途中小糸还花了半天绕道返回白漫城添了些补给,小糸才骑着马在三天后抵达北方的晨星城。
这座相较中央的白漫城要荒凉安静的北方小城,自古以来以矿业为营生。但别看晨星是这种终日被白雪覆盖、人口稀少的样子,它却拥有着整个天际省最大的港口,在天际省东西互通的海上航道上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
小糸侑抵达的时间已经是傍晚,然而天空已经黑得完全。空气中还时不时夹杂着北风的呼啸,联想到北方那冷寂千年的“亡灵之海”,她总觉得晨星城的夜晚比起白漫和裂谷的热闹,寂静得渗人。作为一位常年流浪旅行在外的冒险者,小糸非常自觉地开始寻找这个城市的旅馆。
晨星城的风峦旅店坐落在城市入口右侧不远处,有些老旧发黑的旅店招牌在北风中可怜巴巴地摇摆着。虽说是白地领的首府,但这里无论是房屋还是眼前的旅店的规格,都只和白漫领下属的河木镇差不多。
“来两瓶麦芽酒,谢谢。”
整个旅店也如同这个城市一样,空荡荡的炉火大厅只有小糸和旅店老板、一位名叫梭灵的诺德男人。
天际省的麦芽酒和其他地方的麦芽酒的口感不同,因为用的是下层酵母的原因,口感也不如上层酵母酿制的麦芽酒清爽。但胜在度数够高,这在寒冷的北部是不可或缺的御寒之物。而且很便宜,目前陷入贫困的小糸不得不作出这样的评价,他可不如那天的槙那样阔绰,那晚在裂谷的蜂与钩二人到最后喝了满满一桌子的黑棘蜜酒。
可能是这样寥寥客人的大厅实在是太过安静,又或者是这样的诺德城市出现一个木精灵非常稀奇。小糸坐在炉火旁自个儿喝了没几口酒,老板梭灵也加入了炉火队伍——
“小姐你是从独孤城来的?”
“不,从白漫来的。”
小糸摇摇头,否定了老板的猜测。这位老板虽然态度比较木讷寡言,但比起态度差劲的还是好多了。只不过,当小糸说出自己是从南边白漫领来的时候,眼前老板的脸色在火光映射下变得有一丝古怪,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哦——南边来的。”梭灵似乎是很在意“南边”的样子,沉默地嚼了嚼这个字眼,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这南边可不是很安全。”
跟冒险者这种四处游荡的人群 交流情报似乎是每个旅店老板的通病,即使是梭灵这种看上去不是很擅长交际的男人。当然,有些爱钱的老板还会趁机收取情报费。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小糸侑本来也就是来调查白地领的吸血鬼的,一听老板这么念叨起来,忍不住开始打听起来。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老板的神情中,恐惧比刚才还加深了点,接着整个大厅就只听得到柴火的噼啪声和老板吞吐的话语,“以前据说有些魔神的信徒,在南边的山顶上建了个祭坛,从那时开始那里就没平静过。过了没多久,一群自称警戒者的人也在山里建了个据点,在领内活动起来。不过在我当这间旅店老板的时候,那些警戒者人还不错,经常来我这里喝酒。”
“不过最近他们都好久没来过了,直到前天晚上,也有一位说是从南边来的男人来这里,打扮和那些警戒者差不多。他跟我说最近南边的山上很危险,让我跟路过这里的人都提醒一句。”
警戒者自然就是斯坦达尔警戒者,这几天如果是他们在活动的话,那可能会小糸的目的相合——除非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是为了山顶的魔神祭坛,小糸现在对这个传闻可不太感兴趣。看来小糸也对那位比自己早一步来的男人感到好奇,如果明天一早从这里赶过去,说不定还能碰到,能套出点信息……只要不透露自己是黎明守卫的人就好。
“我明白了,谢谢你。”一来就给了这么好的情报,还不收情报费,“先生,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我想知道去那些警戒者据点的路。”
之后这位梭灵老板因为警戒者的提醒推脱了几下,但好在小糸一身武装看上去也像那么回事,面貌也长得不可恶,最后还是要到了去南边山上的路。
出于慎重,小糸在晚上给槙圣司写好了信,告知了在这里获得的情报,尤其是关于晨星城南边山上的事情以及斯坦达尔警戒者们的动向。第二天一早小糸就准备动身前去南边的雪山,并在这之前将给槙圣司的信交给了我老板梭灵代为邮寄。根据昨晚梭灵提供的情报,要去南边的山上就必须经过有巨人把守的红路山隘,这便是第一难点——
虽然巨人是性情不太有攻击性、只要不攻击他们的“私人财产”——猛犸象。但考虑到近日通过红路山隘的人过多,可能让平日里性情比较温和的巨人产生警惕,小糸还是从梭灵那里买了些许风干的肉类作为“贡品”,在路过红路山隘的巨人营地附近时将这些贡品放在道路旁的、挂着褪色严重地红色布条的、由几块扁平大石头堆成的简陋石台上(诺德人有贡献祭品给巨人的历史,巨人营地附近很容易发现这种用于放置祭品的石台)。果然如小糸考虑的那样,放置贡品的石台上还摆有比较新的另一份干肉贡品,看来那位最近到来的警戒者确实进入了南部山区,也做了和小糸一样的事。
所幸这位巨大的人形怪物并没有为难小糸,又或者是小糸路过时的行动过于小心谨慎,总之红路山隘这一关还算顺利。
过了红路山隘这一段,便进入了南部雪山的范围。近段时间的北部天气还算晴朗,没有风雪天的迹象。而天际省北部山区的积雪也是终年不化,让生长在终日潮湿温暖的南方威木省的小糸的行动并不容易。山中积雪上的脚印凌乱,但绝大多数的脚印都导向梭灵所透露的、低纬度山腰处的警戒者大厅方向。
确实有不少警戒者、或者不是警戒者的势力来到了这里。小糸一路小心地调查着脚印。脚印较深,大小不一但形状类似的可能是装备铠甲的斯坦达尔警戒者留下的,脚印时间也新旧皆有。而另一拨时间较早、比较浅而更难以发现的脚印,还伴随着犬类动物脚印,小糸蹲下来细嗅还会有隐隐的血腥味。
随着脚印往山上走,愈发接近警戒者大厅时,小糸终于闻到了空气中传来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味以及尸臭味、以及木头和肉类烧焦后的余味。心里猛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详感,小糸加快了脚步,向警戒者大厅的方向跑去。很不幸的是,小糸的那阵不详的预感是准确的——
走到半路,一路牵行着的马匹突然感觉到什么,受到了惊吓,便停在原地不愿往前。小糸拿它没办法,只好将马匹停在这里,自己往深处走去——从第一具尸体开始出现,到警戒者大厅、准确来说是烧毁后的警戒者大厅的残垣,骇人地遍布着尸体、或者是残肢,就算是千年不化的积雪也无法掩盖的惨象。纵然是经历丰富的小糸,行走在这片尸体当中时,也忍不住被这片复杂的臭味给弄得有了呕吐的感觉。
忍住体内泛起的微妙的呕吐感,在确定这一带附近应该没有其他人后,小糸开始检查这些尸体。除开警戒者大厅内的两具死在大火中的烧焦尸体,其余如小糸从脚印中得出的信息相符,一部分尸体、或说是吸血鬼的粉末正是到访警戒者大厅的不速之客——吸血鬼以及他们带来的几条浑身漆黑的猎犬留下的。吸血鬼留下的痕迹以粉末居多,看来一部分比较低级的吸血鬼死在了这里。还有三具还没有化成粉末的吸血鬼尸体,但也被阳光灼烧得不完整了,只留下衣物。他们的衣物样式都差不多,红黑色为主、样式复古而华丽的布衣,残留着附魔的痕迹,上面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尸臭。他们的猎犬浑身漆黑、似是被鲜血浸泡而发黑一般。猎犬有着长而锋利的獠牙,面部狰狞,体型较一般猎犬更大。而另一部分的斯坦达尔警戒者——从他们尸身上摸出的黄铜牛角状的吊坠、也正是圣灵斯坦达尔的标志得知。他们的死状就比较凄惨了,大多尸身都不完整,四肢、头部或者腰腹部被扯断,或是面容直接被巨大的划伤弄得血肉模糊。少有的完整的也是面容扭曲,似乎是死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恐怖或者痛苦。不过,死在这里的警戒者的尸体,大多都是较早时候的了,看来后续到来的警戒者并没有在此处遇敌。
让小糸侑更不安的在于,从警戒者的尸体看来,伤口大抵有三种:大部分来自于毁灭系的法术,如果她的判断没错,应该是冰系法术所致;而另一小部分则与吸血鬼猎犬的獠牙吻合,是猎犬咬伤,主要是在四肢和脖颈处;而最后一种伤痕,也是小糸的不安来源,是一种只有体型至少有一人高的大型野兽才会造成的伤痕,大多是伤口极深,足以遍布整个背部或胸口的利爪划痕,或者是力量大到可以把人的肢体瞬间撕裂的断口。
但之前并没有发现这种大型野兽的足迹,就像是在此处凭空出现一般。除非是他们会飞行或是悬浮,或是某种召唤术、毕竟吸血鬼大多也会钻研死灵法术,或是……不管哪一种,都让小糸感觉到极度不安。
对着成片的警戒者尸体,小糸小声念了一遍阿尔凯(象征生死轮回的圣灵)祭司通用的亡魂祷告。她看见不远处另一道沿着从警戒者大厅出发,往山上的一串足迹,心想恐怕敌人的目标在更深处——而所有人的目标,或者说进来所有事情的谜底,就在那最深处。
小糸侑站在通往山上的道路口,山中四处寂静得反常,偶尔会有风刮起,掀起一波树的枝叶摩挲声以及积雪坠落的闷响。寒风将腥臭味吹起在空气中,又将它揉散,似乎是想把这里的悲伤与罪恶悄悄掩埋。她也一时间猜不出前方更深处有什么等待着自己,但此时前方的道路就如一道深渊,而她站在深渊旁。那种站在高处的危机感,以及本能地想纵身一跃的不顾一切在她的脑海中争斗、撕扯。
她的猎人本能反复在心中警告她自己,应该现在折返,等待槙那边的来信再与黎明守卫一同出发;但另一道声音却像是在诱惑她一般,狡辩道现在敌人那边也同样损伤严重,如果不抓住机会、现在不前去探寻,可能会给敌人更多的时间得逞,到时候就晚了,天际省恐怕就此再次陷入危险。
她自诩不是什么正义感十足的人物,自己过往的经历也不容她如此定义。只是,此时此刻的小糸侑,脑海中浮现起与槙圣司和伊斯拉恩的讨论,此刻背后警戒者的牺牲,以及她心中莫名冒出的一股微妙却强烈的归宿感一般的东西,这一切仿佛化身成一张巨大的手,推搡她的后背,促使她往山中前去——
恐怕不只是所有人想知道的谜底在此,也有她想知道的答案——她被卷入天际省的答案,让她来到这里的答案……以及,她从出生起,无所适从,无处可依的迷茫感的终点。
这是小糸人生以来第一次,独自面临抉择。不同于她十四岁那年出于逃避而远赴他乡,学习成为一名猎人;不同于她十六岁那年被帝国奥术大学相中而受邀入学,又因不擅长魔法而只能转学炼金术;不同于她二十二岁那年负伤而不得不逃难到艾斯维尔省,因为生计做起雇佣兵;更不同于她如今因为卷入天际省内战而无奈到达天际省,还出乎意料地成了龙裔和黎明守卫。她的朋友们都说她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但只有她知道哪一个选择都不是她能预料到、想去决定的。而如今,她要作一个可能会改变她命运的选择,至少她内心的感觉是这么告诉她现在是否迈出一步的抉择有多么重要。
而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也有了答案,而这种感觉让她仿佛放下了一块压在内心中的沉重巨石一般,又像是在黑暗中终于看到一束光一般,欣慰释然的感觉是如此让她畅快——
小糸侑往前迈出了一步,如遭逢宿命的指引一般,使她选择独自一人沿着道路往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