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甦醒

──An…… na……安娜……An…… na……安娜？安娜是你嘛。

女人維持冰雪般冷酷無情面容潰堤了，到處縱橫滾燙淚流，一滴一滴沾濕女孩的手背。

白。雪白。純粹的雪白。

夜幕低垂，但天空清醒也連帶把女孩喚醒了。

睜眼使意識擺脫逐漸飄散的雪花，她咕嚕嚕轉動眼珠子，映入眼簾是一間青藍色冰冷的房間，或許是空房，這裡幾乎沒有所謂人類生活的氣息，只有床與椅子的超極簡風格。

更精準來講，藍色房間不太對。整間房陰陰沉沉的，天花板、牆壁、地板到處結滿層層疊疊的寒霜把光源反射──雪花的白、冰晶的藍映照房內光亮。

渾身濕濕冷冷，她不住顫抖，抱緊身子，發現原來能動。

女孩緊了緊自己短小的手，扳著椅子在空中晃啊晃的踏到地面，但是腳步發麻、踏不穩，要不是撲進前方公主床柔軟的懷抱，她真的會滑得亂七八糟、四腳朝天。

意外插曲擋不住內心湧入的某種衝動，咚──她跌到地上，拍掉屁股黏著的幾片碎冰。攀爬一旁三角窗眺望北極光，極光交錯山谷間彩繪綠色、藍色、紫色、紅色線條搖曳，舞動在寬闊峽灣漆黑平靜的海面上，如夢似幻。

優雅景緻使她心情不美麗──天空醒了，這是她唯一清醒的時間。她應該會被推去看極光，聽人溫柔的語調說說話，然後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再度入睡，等待一天又和平過去了，感謝艾莎、讚嘆艾莎的努力。

艾莎是誰？而且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她不明白自己怎會有觀賞極光，這種典雅浪漫的習慣。

她沒有記憶，醒來就孤獨一個人。孩子是上天賜予的禮物，但她這包禮物似乎走錯地方了──上帝讓她下凡，但裝貨的天使嫌她調皮就粗暴又隨意地丟進麋鹿車裡在旅途跌跌撞撞，然後意外遺失半路在人間撞頭失憶，沒有記憶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只能不知所措。

不明白何時，自己就存在於此。

張嘴一絲霧氣帶走身上微薄的溫暖，「呼好冷。」

她喜歡下雪，但不喜歡冷。濕淋淋、冷颼颼、慘兮兮，衣物緊貼身軀布滿刺骨的寒冷，爬滿手臂雞皮疙瘩。

「要找到才行，得趕快離開這裡……」

尋找的意念促使行動，女孩盡力伸展小手開門。門外走廊同樣覆蓋層層薄冰，隨著一道痕跡逐漸加厚，那軌跡彷彿人走出的道路，藍白交錯色的冰晶不時閃爍紫色的光澤延伸到寂靜灰暗的走廊深處。

太過空蕩了。當你在注視黑暗的時候，黑暗也在注視妳。她想，「有人嗎？」朝黑暗呼喊反而把寒氣席捲過來，往身上靠攏。

「嗚……」搓了搓手臂，拐過彎，有一幅結冰的畫像吸引注意。

畫上有四個人或坐或站。直挺腰板的是身材穠纖合度、穿著黑色正裝的金髮男性，男人與旁邊三人以無法忽視巨大裂冰痕跡分隔開。

再來，坐著椅子優雅的棕髮女性手中抱著嬰孩般的女孩，最後是站在女性身旁的女孩可能正露出靦腆的笑容揮手。其餘就未知了，所有臉被冰晶模糊。

既視感，她曾幾何時在哪裡觀賞過這幅畫像，但腦袋處於一片空白，就算過一會了還是什麼都憶不起來。她晃了晃腦袋瓜繼續前進，沒多久就被交叉路口難住了──一邊是薄冰壟罩的藍色清冷道路，一邊是厚厚的冰晶尖刺覆蓋、閃爍紫色不祥光芒的艱苦道路。

「……選擇做任何別的事情不是因為容易，而是因為充滿挑戰。」

是吧？比起安逸，或許困難處更能找到些什麼。她循著寒冰尖刺的那條路線前進，越深入其中黑暗與寒冷便壓得她的肩膀越發沉重。

縮緊身子，嘴裡呼出一團霧白、牙齒打顫，捏緊逐漸泛紫的指尖，從外而內血管凍結的恐懼逐漸變大。

壓下鼓譟的心思，步行幾分鐘後在掛滿人像圖畫走廊的深處找到透著冷冽氣息、精美雕刻的巨大門扉。

很美的地方，門後是彷彿一開始就用冰雪打造的水藍色殿堂，牆壁清澈透明到映照著女孩大約五歲嬌小瘦弱的身子。

鏡中自我綁著小小的雙馬尾，淺綠色的薄睡袍一點都沒有抵禦寒氣的意思。難怪那麼冷，進到廳堂毫無遮蔽物的寬闊空間更冷了，任憑寒氣四處亂竄。

藍跟白代表著晴朗天空的和煦溫暖，但在這裡彷彿從沒有一絲光明與色彩存在過……單調到令人覺得孤獨。

環視周圍，扣除冰晶外，廳堂跟原先的房間一樣空蕩蕩的，沒有多餘雜物。天花板披掛結霜、繡著金色番紅花綠色與紫色分半的旗幟，地板勉強看得出來大紅絨毛地毯延伸到最後那張雄偉王座。

王座上面有人，她緩步靠近看清楚那人，忽然喉嚨一緊、呼吸停滯。心臟跳停幾拍，然後它又意識該工作彌補不見的心跳加速行駛。

那是位絕美的女人。不，不對，或許不是女人，只是個象徵遠古時期的偉大神明雕像。

等等，雕像不可能如此色彩鮮明，她想，或許這是世上最偉大的藝術家所描繪的美麗畫像。女孩把兩手的食指與拇指互扣，製造最佳角度。

女人一動也不動，黃澄澄的月光透過窗框掠過她白皙清冷、面無表情的肌膚，金黃耀眼皇冠在盤起的白金秀髮上閃閃發光、綠與黑交織的厚重禮服與紫色綴飾白色絨毛的厚長披肩，使她雍容華貴、氣勢逼人。

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尊貴無法侵入的氣息，唯一與尊貴格格不入的大概就是膝蓋上披掛樸素綴飾紫色流蘇的酒紅披肩。那披肩給人熟悉的感覺，女孩想看清楚小心翼翼前進，卻不慎踏破地上的冰晶，驚動了女人。清脆迴盪廳堂，地面升高尖刺把女孩團團圍住。

「哇！」女孩找掩護蹲下，縮緊身子躲藏冰尖製作的牢籠縫隙。

女人睫毛輕輕顫抖，睜開眼睛是漂亮的冰藍，女孩彷彿從女人眼中看到了平靜溫和的璀璨星空，看入迷了──真的是人類。那真的是位人類，她終於遇到的第一位人類。彷彿故事書裡那些美麗又優雅的公主，或許那些公主根本比不上這位女人。女孩不確定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因為她也只看過這一位，但她自此之後相信這絕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總之站直身板，學著書裡看來的屈膝禮──雙手不習慣地拉開裙襬，前腳屈膝、後腳伸展，「……那個？您好。」

女人適應黑暗的眼睛一定到女孩身上，立刻睜大了雙眼。

「你……竟然……竟然……是你……」

渾身發抖，女人聲音透出強烈的情緒動搖，輕柔到──如果語氣不是那麼嚴厲冷酷，女孩會以為她在自言自語。不過女人就算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也是深沉富有磁性，好聽極了。

「抱、抱歉。」

女孩不知道何時踩到對方地雷，下意識先道歉。記得她常常惹事生非，父母就常常嚴正警告她，別玩生鏽的馬蹄鐵、亂畫圖書室的雕像或是呃……揮舞父親的劍。

等等……父母？劍？

頭痛，強烈風暴席捲小小的腦袋瓜。染紅的雪，刀光劍影的血在眼前交織，然後女性求饒的聲響，在尖叫與恐懼中沉寂。

周圍冰柱再度伸高，拉扯女孩的意識回來去注意到那些尖刺。喉嚨發出無聲的驚叫，她忘記女人正肩膀顫抖，火冒三丈。

「對、對不起……我很抱歉，別、別生、生氣，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真的。我可能是不小心滾進……來的？」

腦中掠過關於石精靈的故事，女孩隨手瞎編藉口祈禱冰塊別攻擊她，但抬頭她看傻了眼，驚覺女人並不是生氣。

證據大概是女人蹣跚著腳步過來，冰塊逐漸消退的時候──冰柱摩西分海般順從聽話讓出道路，宛如有生命一般。

距離一遠，女孩仔細看才知道那些大冰塊實際上褪除了銳利尖刺，一片片只是圓滑閃爍著藍光的平面，平滑到是純粹想把女孩照清楚的鏡子。

女人在女孩面前幾步路似乎承受不住肩膀重量般跪了下來，「na……An……na……」神情陰沉、音節斷斷續續聽不清楚在叨念著什麼。

「欸唉唉唉！」這舉動讓女孩嚇了一跳，靠近點想攙扶對方卻又被嚇得更深了。

「你沒、沒事吧？哇哇哇怎麼了！」

「na……An…… na……安娜……An…… na……安娜？安娜是你嘛。」

女人維持冰雪般冷酷無情面容潰堤了，到處縱橫滾燙淚流，一滴一滴沾濕女孩的手背。

女孩不知所措，生命中從沒有遇過這種陌生人見著自己就大崩潰的狀況。儘管她的生命目前只有幾分鐘，可能不到一小時。

安娜？

「……對啊，是安娜。」

聽到女人喊著的名字，女孩終於挖到潛藏在記憶中那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嘿我是安娜，我喜歡溫暖的擁抱！」

幾乎是下意識，安娜抱住了女人。忽略那過份寬大厚重的袍子，直直往身子、連著披肩覆蓋上去──那身型意外的單薄、纖細。

溫暖又熟悉的味道席捲鼻腔，安娜感到安心，彷彿下一秒就會現在立刻馬上在女人懷裡緩緩沉睡過去。

「不行！」

女人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叫喚打斷安娜的睡意，一把將她推開。

雖然是自己臨時起意的衝動，但被人推開的感受並不好，甚至可以說──糟糕透頂。安娜受傷地垂下腦袋，她才想起自己渾身濕透了，還沒烤乾就往人家身上貼也太不禮貌。儘管直接抱緊處理陌生人的舉動也不是多有禮貌就是了。

「對不起，是我太冰冷了嘛？」

「不是、並不是這樣，你很溫暖。對不起、謝謝你，但不可以靠近我……你會結冰。就跟那時──」

地面結冰覆蓋後面的話語，尖冰再度升起交錯閃爍琥珀黃、紫色與紅色不安的恐懼光芒，女人低垂腦袋、隱忍著什麼巨大情緒陷入沉默了，冰卻持續朝兩人靠近，正確來說是朝女人前進。

「喂喂喂，別傷害她！」

二話不說，安娜充當擋箭牌阻擋在女人身前 。

然而並沒有什麼用，冰塊還是持續逼迫著，將兩人團團包圍。當冰塊要觸碰到脖子時，安娜覺得自己完了，她的人生才不到一個小時就要被賜予生命的冰塊給結束了。

空──空──空的敲門聲大作，碰──大門下一秒就被用力撞開，門後衝進中年的一男一女兩人，冰塊立刻停住，另外往中年男女那處延伸。

「我的天啊！」中年女性尖叫。

「失控了，陛下請控制好您的情緒！」中年男子大喊。

被稱呼陛下的女人抬頭見到大廳慘況，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她翻往後方，往臉上抹了幾下。

手臂優雅一揮，冰塊戛然而止，逐漸消退。接著緩慢起身，神情間透露初見時宛如冰雪的寒冷及嚴肅。如果不是泛紅的眼角，安娜會被女人舉手投足間的王者風範退避三舍。

「終於……陛下很抱歉，小的如此無禮。」中年男子沒秉燭的另一隻手繞到身前鞠躬，一旁的女性也跟著行禮。

「沒事，謝謝你，凱還有潔達。」

「陛下恕小的失禮。」

被稱為潔達的中年女性翻閱著厚重的行事曆，藏在老花眼鏡後方的神情似乎還存有驚恐。

「今日剛結束加冕典禮，明日還有許多行程……尤其是宰、宰相一早就會覲見。」

「我只是沒睡好出來走走，要回去睡了。」被稱呼陛下的女王說。

但您似乎連衣服都沒換過。注意到王的衣著，凱與潔達並沒有說破，「是。」只是恭敬地點頭行禮。這時他們兩人目光注意到了王的身邊有一位五歲小女孩，正拉扯著王袍。

「您是……怎麼在這。」凱一瞬間挑了挑紅棕的眉，臉色沉著、但眼裡閃爍著驚訝的光芒。

「嘿我是安娜，我喜歡溫暖的擁抱！」安娜尷尬地來回掃過兩位僕從與王，做自我介紹的同時，她盯著地面消散的雪花，浮現一個念頭。「我在……嗯我在找小雪花(little snow)，就是找公主……艾莎、對，艾莎公主！」

「休得無理！艾莎陛下是你能直呼其名諱的嗎？」潔達喝斥。緊接著凱沉穩的嗓音高唱，迴盪雄偉的庭堂，「此位乃女皇艾莎陛下，統御西方大陸全境，艾倫戴爾帝國的最高統治者。」

腦袋停止轉動。安娜下巴砸到地面，攥住冰雪女皇王袍的掌心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