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亦敵亦友
安娜跟雪寶窩在雪地做餅乾,小小的掌心揉捏起各式各樣的形狀,雪人餅乾、麋鹿餅乾、聖誕樹餅乾、薑餅人餅乾。
「……嘿,薑餅人跟雪人餅乾似乎長太像了。」安娜盯著雪餅乾,一個頭、五短身材小聲咕噥,落入掌心的少量冰晶化成了水。
「你可以把雪人做成我的形狀,畢竟我就是雪人。」雪寶提議,擺正胸前的鈕扣試圖當個帥氣模特。
「嗯……」安娜回應得心不在焉。這也不能怪她,她大部分的精力仔細注意大門後餐會的動靜──納悶地思考艾莎有沒有好好吃飯。在庭院見到艾莎的時候,她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自然是她見到艾莎,但難過的是艾莎疲態又沉了幾分。
安娜抬頭仰望天空逐漸聚集陰雲,飄起白雪。
「說真的安娜,我在等你吐槽:『嘿我也是小雪人!』」雪寶乾瘦的手抱胸,相當不滿。
「噢是嘛……嘿我也是小雪人啊!」
尷尬地複讀,沉默。
「……對不起雪寶。」
「沒關係啦,我知道你在擔心艾莎……我也是。」雪寶的三撮頭毛跟著安娜的情緒一起垂落。
正當兩隻小雪人面面相覷時,餐廳大門打開了,女皇與貴族們在衛兵包夾下魚貫而出。
安娜瞥了眼時間還早,餐會怎麼不到一個小時便結束了。她跟雪寶交換眼神,打算分頭行動打探消息。
「待會在這裡集合。」
雪寶先走了,安娜要行動時被人從後方捉住,正確來說是抱緊處理。
「哈囉,安娜!」
「克莉絲……啊史諾沃夫公爵。」安娜意識對方可是皇親國戚連忙行禮,「……你們怎麼那麼早就結束了。」
「別客氣,安娜你能直接叫我克莉絲多。」史諾沃夫公爵把安娜放下,「我想你了囉。」
「……別開玩笑了啦。」
「我並沒……咳、咳……」史諾沃夫公爵還沒回答便虛弱地跪倒,安娜趕緊攙扶才不至於整個人倒地。
「你聽說了嗎?史諾沃夫公爵身體狀況不佳。史上頭一遭,艾倫戴爾會下雪……雖然已經在下雪了。」
收拾餐會,抱著沙拉盤的侍女們從旁邊經過八卦著公爵的消息,絲毫沒發覺在庭院的兩人。
「公爵幾乎從不生病,她可以搬動冰山、寒冬跳冰河、一拳打倒狼群,身子硬朗得跟北方採冰礦工們一樣。」
「沒事的,就是八卦的那樣……嗯我不是說誇張的那幾點呵呵,我指身子不好。總之就是這樣才提早結束餐會,陛下去送行其他人。」
不像個病人,史諾沃夫公爵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我一向不喜歡那種誇耀領地勢力的大場面,就溜了出來……我生病了,這樣對陛下也好。」
「怎麼能這麼說……」
安娜不懂,艾莎並不會對別人幸災樂禍。雖然她能感受艾莎對史諾沃夫公爵有某種……強烈的敵意?尤其是公爵調戲安娜的時候,一向溫和的艾莎似乎非常生氣,生氣到安娜感受得到周遭的溫度下降了。
「有些原因……對了,你剛剛在幹嘛,做雪餅乾?真好,冰雪本身是自由的魔法,它能隨心所欲做成任何想要的形狀,它便是自由,然而陛下並不明白。」
「你也喜歡雪嘛,我也喜歡。」
「當然,你知道克莉絲多的意義嗎?」
安娜試著說出幾個答案。「跟冰雪有關……?冰或者是雪人!」
「呵呵是的,晶瑩的冰。你真聰明安娜,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怎樣,要不要考慮來北方?」
「不行。」
先前安娜沒做出回答,但針對這題的解答她一向不假思索。
「我要待在艾莎身邊……對,我需要她!」
「陛下真是幸運,你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你比她更了解她自己,看得到她的好。你確定不是她需要你嗎?」史諾沃夫公爵拍拍膝蓋上的積雪,站起身。
「那麼我該走了,近期我還會再訪城堡的。」
直到最後,安娜還是不知道史諾沃夫公爵是為何而來,只能給予祝福。
「這樣……克莉絲多保重了。」
「謝謝你……對了,我是來道歉的。我告訴你──我討厭陛下,但我得說清楚,我討厭陛下的心口不一。從以前就是這樣把所有的一切都關上大門,跟城門一樣鎖得緊緊的……她總想當個完美女孩。不過我沒說清楚讓你生氣了,真抱歉、請你原諒我。」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但安娜並不討厭史諾沃夫公爵的坦誠,「我很在意,但我接受你的道歉。」她鞠躬回敬了一禮。
「這樣有讓你對我的評價直線上升嗎?」史諾沃夫公爵摀嘴,優雅地輕笑,「希望你會因此考慮來北方。」
太刻意了。安娜也不住忍俊不禁,搞不懂她究竟哪句話是真實的、哪些話是虛假的。
「沒有。」
「真傷心……算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來。」
她意味深長地盯著安娜,然後又馬上轉移話題。
「陛下會來替我送行。結束之後,我覺得你可以給她準備點食物,午餐她也沒怎麼吃。你可以照顧好她嗎?我就希望她好好的。」
「當然了,謝謝你。」
史諾沃夫公爵揮手瀟灑地告別安娜。安娜回應著卻心不在焉,聽到公爵離走前的話,心思又下沉了幾分,纏著凱跟潔達到處詢問艾莎蹤跡。
最終在書房找到了人,她就跟做惡夢當下一樣神情痛苦,雙手觸碰之處全部結凍。
那樣的艾莎任誰看來都很危險、想遠離,但是安娜比起害怕,她更擔憂艾莎是那麼的恐懼、那麼害怕,身體率先行動起來。
艾莎感覺自己煩躁不安,手套跟真實觸感的阻絕讓她翻閱書本有些困難。
字體活蹦亂跳地飛舞,跟冰雪一般自由飄落不受限制。她乾脆闔上書本,丟掉手套、脫掉高跟鞋、解開盤起的頭髮。讓自己陷入書房柔軟的沙發中,享受難得的清閒。她很少會讓自己坐姿如此不符規矩,有失教養。但她想這樣放任一番,只有獨自一人、不會妨礙到任何人自由的空間,她才認為自己屬於自己。
近年帝國內宰相的關係平民勢力逐漸抬頭、威脅到貴族,導致四大貴族普通的拜會就變成對於平民派的抱怨與抗議大會,消耗她大筆心神。本以為餐會要持續的沉重話題,在史諾沃夫公爵的談笑風生下轉換流向,貴族們開始各自交流領地內的事情。艾莎能讓自己向來的沉默寡言,作為靜靜聆聽的偽裝。
再來,威斯頓公爵一枝獨秀,餐桌上滔滔不絕地闡述他經(奸)商成功之道,從頭細數帝國西部發源的威斯頓商會,撐時間應該可以到午宴結束。在她這麼想的時候,餐會因史諾沃夫公爵身體不適提早結束。
等艾莎回神,她已經退下所有僕從,窩進書房裡了。
潔達掌握的行程表因四大貴族,接下來整日並沒有在國事上作任何安排。艾莎試著讓自己清閒恢復體力,她一向不擅長應付人多嘴雜的場合,應該說,她其實是不擅長應付史諾沃夫公爵──那位喜怒無常、在各種社交場合都能行雲流水溜冰般優游其中,神秘、性感又輕浮的女人,然而這種人竟然還是僅次於女皇,最接近皇室血緣的王族。
八歲那一年冬天,年幼的艾莎繼承王位。記得當時年紀小,由王族的史諾沃夫公爵與彼德森侯爵作為輔政大臣處理政務。
直到三年前幾乎統一西方大陸稱帝後,政權才逐漸流回自己手中。
同樣是輔政大臣,比起彼德森侯爵,不知為何艾莎對史諾沃夫公爵有種……厭惡。
厭惡、莫名的厭惡打從心底湧出,黏稠得揮之不去。
或許是史諾沃夫公爵跟她的面具一樣,老給人不真實的虛假觀感。
大家都以為史諾沃夫公爵豪邁又隨意、不愛處理繁瑣的政務,什麼麻煩事都交由彼德森侯爵──那位對帝國、對皇室忠心耿耿的貴族來打理。實際上史諾沃夫公爵背地裡掌握一切,任何事情都無法逃過那隱藏在面具下精明的法眼。
「我知道的,陛下,您生氣我接觸安娜。您本來就不歡迎我,現在又多出一個討厭我的正當理由。」
在城樓上目送其餘貴族的船隊與車隊後,艾莎親送史諾沃夫公爵。身為公爵之首,她並不像其他貴族,護衛多得嚇人,她一向自己騎馬來,又騎馬回去北方高原,難以捉摸──她就是這樣的率性、這樣的隨興,這樣孤獨的一匹狼。
「並沒有,你想多了史諾沃夫公爵。」
身為女皇、身為一國之君,公平、博愛才不失氣度,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人發現、被人挖掘到任何情緒反應。
「……我猜您最近萌生念頭想把安娜送走,把她送到普通人家做為普通人活下去、遠離您。」
「你怎麼……」知道。話語吞嚥回去,艾莎的視線左右搖擺尋找可能洩漏秘密的時機。
「我怎麼會不知道?您以為讓她遠離您,這是為她好,才是愛她──不過,才不是。相信我,絕對不是……」
史諾沃夫公爵總是消息靈通到令人匪夷所思,屢屢能用簡單幾句話成功激起艾莎的情緒反應。
──隱藏,別去感受。
艾莎認為自己已經包得夠緊、穿得足夠溫暖,努力屏蔽感官不去想、不去感受,但只要對上那金黃色能將人射穿的眼神,所有隱藏在心中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彷彿在史諾沃夫公爵面前,比起乳臭未乾的臭小鬼,艾莎身為皇帝的尊嚴更像是個赤身裸體的小嬰兒罷了。她看透人心的程度太徹底,厲害到幾乎成為艾莎恐懼的化身。
「看著我。」
下意識抬頭,公爵騎馬的身姿高高在上,彷彿這位貴族才是真正的掌權者。艾莎瞪視回去、挺直腰桿、虛張聲勢般挺起胸膛,不想屈服頹勢被擊敗,企圖展現一國之君的氣度,想要平等對峙而勉強擠出一個冷淡的微笑。
冷空氣凝結,氣溫急遽下降。
「您也發現了吧?只要扯到安娜,您就沒辦法控制自己……您的情緒跟您的魔法都逐漸脫離掌握了。魔法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控制住的,您只是壓制它,跟先王對周遭國家的態度一樣……」
史諾沃夫公爵朝著降雪的天空揮手,讓艾莎看清楚她做的好事。
「沒什麼好恐懼的,別像先王那樣。接受吧……別那麼凶狠的瞪我,我沒有裝病,最近身體時好時壞咳、咳……大概是氣溫變化大吧。」
身為天氣變化的罪魁禍首,艾莎下意識握住雙手、深呼吸努力平復情緒,過好一會才停止降雪。
「……祝福你,史諾沃夫公爵早日康復。」
「謝謝陛下祝福,別擔心,我一向很愛護自己的身子,我反而擔心陛下,聽說您昨晚並沒睡好,早膳與午膳也沒動幾口吧?」
「無礙。」艾莎舉手送客。
「我多希望可以趕快回去……呵呵陛下,記住了──只有恐懼、焦慮、憤怒是你的敵人,我永遠不是你的敵人。除非……算了,請替我跟安娜問好~」
史諾沃夫公爵扯了一把韁繩,雪白的馬匹仰天長嘯。
「對了,哪天您控制不住魔法,真的把安娜送走,就送她來我這裡吧,我敢肯定她一定會喜歡的。因為……」
只要閉上眼,那女人騎馬離開城堡時的低語已經聽不清楚。寒冷就像是場惡夢,把她的世界徹頭徹尾冰封千里,她只能待在這無邊無際的孤獨黑暗中暗自啜泣。
這時,隨著伸來的小手,陽光從暗雲中破開一道光芒──正是拯救她的美夢。
「噗嘶……艾莎。」
緩緩睜眼,安娜稚嫩的臉蛋便浮現眼前,那小小的、軟糯的聲音再度輕喚。
「艾莎?」
艾莎下意識追尋溫暖,把臉頰埋進那小小的掌心。
「……喔安娜?這是夢嘛,多希望這場美夢永遠不要醒來。」
「艾莎,這不是夢喔。」安娜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從純白的意識回神時,艾莎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映入眼簾是安娜毛茸茸的紅髮跟丟到一旁凳子的手套。
「安娜不行……」
貪戀的溫暖是她揮之不去的原罪。親密接觸讓她既安心又驚恐,史諾沃夫公爵的話語還縈繞耳際,她害怕魔法又會脫離掌握。她想遠離安娜但動不了,意外的──雙手跟沙發握把以結冰的姿態將她束縛在座位中。
「快遠離我,手套……快、手套……」
她掙扎著,結冰的範圍從腳邊擴散逐漸放大。
「其實艾莎,如果我說錯的話我道歉……」安娜絞緊著雙手,低頭不確定地說:「手套並不能阻擋你的魔法。」
啞口無言,不知道是不是剛睡醒缺水的關係,艾莎覺得口乾舌燥。
安娜說的是真的,其實艾莎早就知道了,手套不過是戴來求心安的,根本毫無作用。
「……但我會傷害到你。」艾莎勉強擠出一句話沙啞又哀傷,「我已經努力不要犯錯了、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要如何才不會傷害到你?」
「沒有這回事……你做惡夢的時候也是,結冰的地方都有避開我。」
安娜觸碰艾莎結冰的雙手,水藍色的冰晶竟然揮發白霧,逐漸化了,最終碰到了艾莎本就發涼的手。
「你一直都在保護我,我知道的……無論如何。」
儘管安娜的手凍得發紫,但是觸碰時,溫柔與寬厚彷彿揪緊艾莎的心注入一股暖流,不自覺地,她已經熱淚盈眶了。
「別怕,你永遠都不會傷害到我……看,我不是沒事嗎?」
「是的、是啊……安娜。」
正因為冰冷才能體會到溫暖的珍貴。艾莎激動得不停頷首,對上安娜的眼神,兩人相視一笑。
外頭放晴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緩緩流瀉下來,時間彷彿都靜止了。這等溫馨的畫面,直到咕嚕──打破了寧靜。
艾莎感覺臉頰發燙,把耳根燒得火紅。脫離恐懼情緒,一放鬆警惕,身體便激起人性最基本的生理要求──肚子餓的抗議率先響起。
「呃……喔拜託,吃飯皇帝大。你還是皇帝陛下呢艾莎,所以肚子餓很正常。」
安娜忍住發笑,掏出咬了一大口的三明治掰成兩半。
「我想,我可以分你點三明治,呃……我咬過了,希望你別介意。」
「怎麼會介意呢……謝謝。」
儘管她們只有一人一半三明治,但吃起來就跟完整的一樣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