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率性與偽裝
安娜一大早就怒氣沖沖。
跟艾莎愉快的熱可可之夜次日……更正,是當天早晨,陽光熱烘烘地快把屁股燒黑。
她起床接近中午的熱點。睡眼迷濛觸碰床的四周沒半個人,那亂翹及肩中短髮如火焰般高聳,正如同她不美麗的心情。
「安娜小姐,您醒來了?」
城堡主管凱規律地敲動門扉,確認安娜同意才踏進房間。
「凱,艾、唉呀!」安娜急著下床腳步沒踏穩,嘰哩咕嚕滾下床揚起灰塵把床鋪弄得一團糟。凱皺了皺眉,然後又恢復往常恭敬有禮的態度率先回答。
「陛下有旨:安娜小姐您近來用功學習,既然今日沒有課程安排,吩咐不要吵醒您。」
「那、那艾、我是說陛下呢?」她不顧摔下地板的疼痛,湊到凱身邊。
「用完早膳後,陛下接見四大貴族例行的新年拜會。」
「……那陛下還好嗎?」
「陛下跟平常幾乎無異。」
凱一向用詞審慎,安娜聽得出來那字眼特別刺耳。
「……幾乎?」
「是的,胃口不好,早膳並不足夠支持她所需要的能量。」
安娜更生氣了。氣得臉都鼓起來了,但她並非生艾莎的氣,而是她氣她自己爬不起床。艾莎才被惡夢嚇醒,她多麼需要陪伴啊──自己明明擔心艾莎擔心得要死,還能在這邊睡到鳥窩頭,口水綿延被單一大塊灰色污漬。
再跟凱打聽幾個消息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向屏風後頭換衣服並跟頭髮奮鬥。
「說到早膳,我是否能為安娜小姐您安排一頓……遲來的早午餐?」
「麻煩了!」
非禮勿視,凱冷靜的退到門外、下樓安排早餐。
忙碌一陣子,安娜的頭髮並沒有返回原位的樣子。她本來就沒什麼耐心,但越是著急就越糟糕,頭髮彷若煙花上升燦爛地爆炸。
「我來吧,安娜小姐。」
救星抵達,潔達似乎早就預料到安娜的困難。
「謝謝你潔達,每次都麻煩你了。」
「就跟你說要加敬語……我就不要求小姐什麼了,至少老師、太太什麼都行。」
「好的潔達,是的潔達。」
「算了……凱已經安排好早膳了,我並、並不是想幫你啊。如果不幫你,下樓都涼了,那可是對大廚們的大不敬。」
掩飾著臉紅,她俐落地梳理整齊安娜狂亂前衛的髮型,嘴邊逐漸哼起歌。
說真的,安娜很喜歡潔達幫她綁頭髮的時候。只有這時候她嚴格遵守秩序的禮儀課老師,會露出和藹的笑容、哼歌把那些不聽話的頭髮打理得條理分明,綁個完美襯托可愛形象的小雙馬尾。
「潔達今天手藝也是如此精巧,頭髮綁得這麼漂亮呢,謝謝你。」
「……就跟你說要加敬語。」
潔達吩咐千百遍,安娜待她如熟識。習慣性地吐槽安娜的沒大沒小,但潔達心上並不在意,「算了……你總是讓我想到陛下小時候,還是公主那會。」
「是喔,以前艾莎的也像我的頭髮一樣喔?」
好難想像,艾莎的頭髮明明不論何時都宛如冰晶反射般滑順又美麗。安娜對潔達的話很有興趣,眼神射出殷切的光芒。
「她是個人見人愛的活潑孩子──大家都愛她、疼惜她、憐愛她,她的心、她的善良都足以稱為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不只得寵也愛別人。儘管她常常會把房間弄亂、頭髮也是睡醒亂糟糟的……我常常責備她……公主要得體,不要把樓梯當溜滑梯、不要半夜偷溜出門、不要大冬天跳進河裡游泳,難道就不能像你的……唉?」
潔達閉上眼回憶突然終止,她感到愕然──那是誰,她究竟在想誰?有這樣的公主嗎?
這跟記憶中的女皇不同。她記得艾莎還是公主時舉止優雅、翩翩有禮,能端正坐姿在硬梆梆又不近人情的鐵椅上好幾個小時不動,從不搗蛋……呃偶爾還是會,跟人一起調皮搗蛋。但是瑕不掩瑜,學習方面既優秀又出色,完全繼承前任國王英明又睿智的風範,很少如她所述那般荒唐、不符禮節。
「哇嗚~艾莎也是這樣嗎?太酷了。我還以為世界上只有我會把頭髮睡得跟衝進爆炸現場一樣!」
「啊不對不對……不是這樣!」
潔達嚇到了,但不是安娜的關係。不曉得是不是年紀大了,還是平常沒人聊天,她竟然被撥動了八卦本性跟人議論女皇。她害怕地左瞧右瞧周遭,恐懼擅自議論皇室的大不敬行為會被處置──所有人都害怕冰雪女皇的威嚴,那猶如神明神聖不可侵犯與褻瀆之人。
「潔達?」
「沒事、沒事,那些都不是在說陛下……我可能跟我的女兒搞錯了,奇怪……是我老了嗎?為什麼,那個是誰、不是陛下、不是陛下……」
困惑、不解、恐懼、混亂,在潔達寬大的圓臉上宛如漣漪逐漸擴散開來。
「啊……沒事啦,世上大概不會有跟我一樣會把頭髮睡到爆炸的人了。更何況我還是個小雪人,是吧?」
安娜連忙安慰她,但是心中卻燃起一股小小的疑惑。那陣疑惑彷彿星星之火,本來是小小的、不起眼的,稍微拿塊布料掩蓋修飾便不見了。但是卻以她濃厚的好奇心為養分積蓄著、醞釀著,在未來爆發到足以燎原。
本來是不打算吃早餐就潛入會議室的,但凱貼心地為安娜準備三明治。
一大早就把禮節全部還給她的禮儀老師。安娜抓著咬了一大口的三明治、提著裙襬溜下樓梯,穿越與庭院相接的長廊,廊間的太陽在她移動的過程中賦予一明一暗的陰影。
抵達終點,淺藍接近水一般色澤的皇室禁衛軍服、膚色一白一黑的兩位高大衛兵,正如門神威風凜凜地守在會議室門口兩側。
「嗨瓊斯,嗨傑德!」
避免聲音過大,安娜以她力所能及所發出的最小音量跟衛兵招呼。衛兵們點頭向她回禮,並以刀槍擋住門扉。
「安娜我們很抱歉,你不能進去。」
「是的、是的,我當然知道。」
就算整個皇城都知道安娜深得艾莎寵愛,但她從不耍特權、亂鬧脾氣,能明白這兩位衛兵是多麼盡忠職守保護女皇,足以讓安娜安心。
於是她轉移陣地,站到廊外捧起地面的積雪,「我只是……嗯你們知道的,我是來找雪寶一起玩雪的。你們不會介意兩個小雪人在會議室附近的庭院玩雪吧?」
「當然,如果只是玩雪的話我們不介意……反正女皇陛下等會跟四大貴族的餐會不會在會議室。你說是吧?兄弟。」
傑德是個沉默寡言之人,他閉上眼假裝沒看到安娜,黝黑的皮膚讓他整個人在長廊柱子的陰影下隱沒了。
「安娜,你晚點可以換個地方……或許你可以在餐廳附近玩耍,記得別發出太大的聲響,要不然我們就得驅趕你了。」
瓊斯假裝凶狠地揮舞長槍,往空中拋了一圈半反手接住。
「好我會記得的,謝謝你們。傑德依舊是惜字如金的酷哥,瓊斯你的槍法還是那麼帥!」
不論何時安娜都能找到他人的優點用力誇讚,或許是這樣陽光又直率友善的態度,城堡內的人們都愛她。
「等你這小不點再長大一點,我可以教你。」
「我覺得……」一天講不過十句的傑德終於開口說話了,「我的武術比他耍花槍要好多了。」
「兄弟你說什麼?也不想想你那死板的劍術有多無聊,安娜才不想學你那一套。」
以此為導火線,兩個衛兵吵了起來。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擺出長槍與重劍的架式幾乎要在走廊決鬥了。安娜連忙介入兩人之間,卻遇到了進退兩難的問題。
「安娜你說,誰厲害!」瓊斯說。
「對,我也想知道。」傑德說。
這問題大概就跟哲學命題上,媽媽與女朋友掉到水裡要救誰一樣難解,但安娜一向不按牌理出牌,她如果遇到這種問題八成回答──我不會游泳。如果有人回答過了,她就會回答──當然是媽媽,女朋友不一定是你老婆。但還是取決於安娜心情──或許最後她會說,你沒有女朋友或是老婆。
當然僅限於情勢輕鬆的情況下,她懂得各式各樣人與人之間如何化解衝突的方法。
「你們有聽過《北風與太陽》嗎?」
「當然有。」
所有人都知道伊索的故事,瓊斯說,傑德點頭覆議。
「誰是獲勝的太陽,誰是落敗的北風?」
「不需要比較!故事裡面的比賽結果讓北風與太陽有勝負之分,如果比賽讓旅人穿上衣服,那北風贏;如果比賽讓旅人脫下衣服,那太陽贏。所以大家各有所長。」
顯而易見的現學現賣,安娜將之前與艾莎討論的結果跟兩位衛兵說明。
「這是女皇的旨意喔。沒有誰強誰弱……你們都很厲害,傑德的重劍跟瓊斯的長槍,一長一短不就是互補對方不足之處的武器嗎?大家都稱讚你們是保護皇城的雙壁!」安娜從口袋裡面掏出巧克力,「而且北風與太陽是好朋友,不需要比較,好朋友吵架就吃巧克力和解吧!」
霎時間,兩位衛兵便不再吵架了。他們滿意地安娜的回答,接過那友善賄賂衛兵巧克力。
兩位衛兵好心的把風下,安娜能到會議室窗外附近的草叢正大光明偷窺──她喜歡看艾莎工作的樣子,除此之外也好奇四大貴族是些什麼樣的人。
帝國史上曾教過帝國的權力架構。最高權力中心為艾莎女皇,其次就是貴族代表:四大貴族與平民代表:馬提亞斯宰相。她記得帝國史老師講過四大貴族,是貴族們之間推舉再由女皇同意的。分別位於帝國四方──四大貴族之首是北方跟皇室血緣最接近的親戚史諾沃夫公爵、東方為女皇未加冕前的輔政大臣彼德森侯爵、西方的猥瑣頓公爵與南方的南埃爾斯公爵。
等安娜繞轉到窗戶附近,想著事情的她並未發現前方有人,直直往那纖細的小腿肚撞上。
「對不起!」
小小的身子站不穩,跌坐在地上。她發現撞到的是一位從未在城堡見過的女人──肯定是個美人,雖然看不到正面,但那背影曼妙又婀娜多姿。
白銀似雪般的長髮在陽光穿透的樹蔭間熠熠生輝,束著單股麻花瓣落在一字領露肩又露背、帶有漸層白的水藍色禮服上,薄紗披肩在風中搖曳著,再再說明女人不怕天寒地凍似的。如果艾莎是她見過第一美的人,這個人大概是第二美……當然僅以背影而言,再來除了畫像之外,安娜根本沒看過幾個真人美女。
女人本來優雅地伸手讓樹上棲息的鳥兒落在指尖,但安娜撞上時的衝擊把鳥兒嚇跑了。
女人並不生氣,「沒關係,安娜。」聲音很好聽,跟艾莎有點相像但又更低沉,她蹲下身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安娜抱緊,讓安娜驚呆了。
安娜喜歡溫暖的擁抱,但僅限於熟人。然而不知為何,這女人的擁抱不讓人反感或是心生厭惡,極近距離的接觸下,安娜聞到女人清冷的香味有種異常熟悉的感覺。
她挪動身子想看清楚這隨便亂抱人的女人的廬山真面目,發現根本無法,她並不能確定這人到底美不美,因為女人戴著深藍色──就像要參加或是參加完化裝舞會的面具。面具下深邃的眼睛是猶如十五滿月詭異的金黃色──給人野獸盯上獵物的視線,眼神散發會把人射穿的那種銳利,把安娜瞧得不寒而慄。
不過比起外表上的衝擊,最不可思議的還是她知道安娜的名字。
「你會魔法嗎?還是讀心術。」
「呵呵,並不會喔。世界上只有女皇一個人擁有魔法,只是她不願意承認魔法所給予的天賦是贈禮,反而認為是詛咒。」女人輕笑著指尖放在水潤的唇邊,「克莉絲多。」
回過神,安娜才意識到她在自報家門。
「我是安娜,我──」
「你喜歡溫暖的擁抱。」克莉絲多再給了安娜一個大大的擁抱,「你很驚訝我知道你的名字嗎?安娜,我們都認識你。」
「嘿請不要搶我的台詞,克莉絲多。」
「呵呵真抱歉,我只是太高興能看到你,你果然如此可愛動人。」
「呃謝謝你。」不知道克莉絲多的小道消息從哪來的,安娜只能不知所措地低頭行禮。反差太大了,女人有著遮掩真容偽裝的面具卻矛盾地在性格上大方又熱情直率。
「城堡內從未見過你,你是貴族身邊的人嗎?」
可能是哪位公爵的夫人,克莉絲多給人自由不羈但又難以掩藏天性與舉手投足間自然散發的高貴優雅。
「是啊,開會太無聊了。他們總是吵一些無聊的事情,像是平民教育權,要不然就是抗議宰相軍事擴張。而且──」克莉絲多瞇著眼睛,嘴角揚起一股不屑的輕笑,「我討厭女皇,那拘謹又乖巧的裝模作樣,你不覺得令人作嘔嘛,把真心藏在包得緊緊的頭髮、衣服、手套下面……」
「嘿別說艾莎壞話!」
安娜很少動怒。模仿被侵犯領地的動物,她挺直身子試圖擴張自己的底氣。無奈實在太弱小,太惹人憐愛了。克莉絲多根本不怕她,反而搔起安娜的下巴逗弄小狗狗。
「嘿!你、你還不是……」
安娜更錯愕了,不知道如何反應只能喝斥。
「抱歉、抱歉,你是否再想我沒資格這麼說?」
克莉絲多注意到安娜死盯著面具憤怒的視線,於是扳著面具的一角緩緩拉開。
震耳欲聾的噁心聲音刮著腦門,安娜下意識皺眉──那聲音就像是粉筆與黑板某種角度摩擦會產生的可怕噪音。
然後血、一道鮮血濃稠又可佈,從克莉絲多臉頰與面具的交界處緩緩流了下來。
「這是天生的,人會給自己戴面具。任何人都一樣……別擔心,只是我的清晰可見。」
「我、我很抱歉,你流血了、我們快去醫務室!」
安娜慌了,她抓著克莉絲多前往醫務室,但克莉絲多並沒有動作,反而把安娜拉回來抱緊處理,在她耳邊低語。
「我並不受歡迎,所以被面具隱藏的真容。她以為用面具限制住,這樣就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面具跟我的血肉完全服貼在一起,強制拔除就像這樣……呵呵……如果再不坦率點,面具大概一輩子都拔不下來了。」
坦率……明明是如此豪放又隨意的人,有不坦率的地方嗎?安娜無暇思及克莉絲多的話語,「嘿說真的,你得止血!」她急著揮舞雙手掙脫。
「呵呵……明明剛才還像個被侵犯地盤的小狗狗,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不,你本來就是那麼的善良跟美好……啊真可愛,要不要跟我一起手牽手回北方?比起女皇陛下那種冷淡的禁慾系,我會給你更好的待遇。」
「答案是『不!』」
沉靜蘊含憤怒的嗓音牽走安娜,下一秒安娜落入更熟悉的懷抱。
「艾莎!」
艾莎觸碰安娜的臉頰,翻過身子查看有沒有異狀,「你沒被欺負吧?」
「沒有,只是她受傷了……」
「我沒事喔,安娜~」克莉絲多屈膝鞠躬,「女皇陛下您好,您也會有這種時候啊……這樣也好,比較像個人。」
艾莎確認安娜沒事,面對克莉絲多。
「史諾沃夫公爵既然沒事,那你的肚子痛已經治好了?如果還不舒服,為你的身子著想,餐會就別參加,建議你趕快回北方。」
語氣既嚴厲又冷淡,只差沒有把「滾蛋」掛在嘴邊。儘管艾莎根本不會使用如此粗俗的話語,她連責罵都高端得不帶一絲髒字。
「開完會了嗎?那就好,那種高壓力狀態下我的肚子真的不舒服~餐點是什麼,有巧克力嗎?」
克莉絲多揉了揉餓壞的肚子,輕浮態度一點都沒有掩飾自己裝病的歉意。
「那並不是正餐。」
似乎不想多說一句,艾莎揮手下令後,牽著安娜的手離開。兩人一轉身,安娜便看到凱朝著克莉絲多──也就是史諾沃夫公爵致意,請她移駕餐廳。
艾莎與安娜離開時穿越三個男人。第一位老態龍鍾、神情和藹穩重的男人是安娜曾在圖書室見過畫像的彼德森侯爵。剩下兩位不認識──第二位穿軍服的男人又瘦又矮、頭髮向後梳得油亮但掩飾不住跟鬍子同樣的花白,還有第三位高而纖細、標準貴族打扮的男人,其中鬢角快跟鬍子相接的長度特別引人注目。
矮小的那位兩步都得跨成三步才能湊近史諾沃夫公爵耳語幾句,「您肚子痛還好嗎?不是說好幫忙反對優待平民政策,還有馬提亞斯那個老奸巨猾!」
「好好好別激動,不是有南埃爾斯公爵跟他的十三公子嗎?你們幾個跟女皇陛下講一講就好了啊。」
史諾沃夫公爵指著貴族打扮的男子後,把瘦小軍服男子太近的臉推開,然後揮揮手把凱招來。
「還有你靠太近了,猥瑣頓公爵。」
「請南埃爾斯公爵與……猥瑣頓公爵麻煩移駕餐廳。」凱畢恭畢敬打斷談話。
「是威斯頓、威斯頓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