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灵魂研究（五）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印象顿时跌至谷底，同时有一种秘密私隐被陌生人窥看并公开的难受感。这是我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往事，同时也是我在高中被孤立欺负的其中一个原因。

如果任何人被自己喜欢的人当着全班的面，念出自己偷偷夹在功课里用来表白的情书，再被公开严厉责备一番的话，我想他们也不会愿意提起这一段往事。

「根据调查，你在服役时似乎还和一个『女』上校关系紧密，虽然在你们同时离开军队以后便渐渐疏远了。」马歇尔·福尔摩斯依然在看着手中的文件，语调毫无起伏，「不然我们直接一点吧，你是同性恋吗？」

我根本不想理会他。对方提起的那件羞耻往事，令我的心头重燃起已经熄灭的怒火。在英国，民调显示出民众大多数对同性恋显露支持的态度，所以才会通过之后的同性婚姻法……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而已，一旦他自己被同性追求，就会暴露出原本恐同的倾向。

这其实也没关系，毕竟性向这种东西没有办法强求，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能理解高中老师拒绝我的理由，但即使是想要让我死心，也不用特意用这样公开、羞辱、而且恶意的方式拒绝。

最令我受伤的是，那个女老师在课堂上可是教导我们要包容接纳，更曾经拿男同性恋者当事例说明什么是「歧视」，一副能够接受包容的样子，要不然……要不然我也不会有勇气在功课里夹上表白的情书。

「华生小姐？」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吧？」我对他露出了一个厌恶的眼神。一般来说，会这样问话的十有八九都是反对者。比起被我表白了的高中老师，其实我更讨厌这种明明不是自己参与在其中，却硬是要多管闲事的人，「你很在意夏洛特的安危，和我是不是喜欢女人有什么关系？」

好吧，接下来这种讨厌的家人就会拿出一张支票或是一叠钞票，让你拿着钱滚，不要再干扰、带歪他们的子女——这在有钱人或是贵族中尤其盛行。

「这当然有直接的关系。」他似乎察觉到了我不满的情绪，终于放下手上的文件，抬头正眼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丽姬娅喜欢女人。」

这个回答其实还挺令我感到讶异的，因为夏洛特身上没有那种女同的气质。不过这事情也不能以感觉作准，人不可以貌相。

「呵，夏洛特喜欢女人跟我喜欢女人又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们对待恋爱的态度都很随便，只要对方是女人就行了吗？或是只要对方跟自己都是一个性向就行？」我冷笑一声。虽然很对不起夏洛特，但我对她真的不太感兴趣，她不论是外型还是性格，都不是我的理想型。我对她的感情更多只是对普通朋友的关怀，即使已经相处了一个月，也很难涌起什么恋爱的感觉，「你是什么老古董直升机家长吗？夏洛特已经32岁了，她自己会懂得如何生存如何恋爱，不用你这个当兄弟的来操心她的恋爱情况，甚至是她的性向！」

「……」他静默了一会儿，疲惫而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第一次有了些许变化——他扬起了眉毛。

不过我已经懒得理他了，转身便要离去这个又黑又冷的别墅。我跟这种调查别人隐私的偷窥狂可没什么话说，还是早点回去吃玛琪做的早餐好了。

只是我的计划很快就被突然出现在别墅大门的不速之客打断。

「丽姬娅小姐。」加西亚小姐那低沉的声音在大门旁边响起，只是她的语气里听起来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嗨，小秘书。」夏洛特的声音从大门那边传来。我感到十分惊讶，而且随之而来还有忐忑不安的担心。这个女孩有难以启齿的奇怪「热病」，现在顶着这种艳阳天的猛烈阳光出门，想必一定会产生很多问题，「多亏你给乔安娜的电话，我的『午睡』就这样被你粉碎了。」

「哈哈，丽姬娅小姐，您平常都是早上11点才睡觉的，出来跑这一趟对您来说只是『睡前运动』而已啦。」我能看见面对着光源的加西亚小姐用左手掩着嘴巴，咯咯地笑得非常开心。

夏洛特也回以一连串响亮的笑声，似乎并无任何异样。我刚想加快脚步过去检查她的健康状况，她便先一步踏进了屋里，往我和马歇尔·福尔摩斯的方向走过来。在眼睛适应了那逆光的光线以后，我才注意到她现在身上那副夸张的模样。

现在的夏洛特除了染过的白头发以外，浑身都是黑色，身上穿着一件很有质感的黑色厚重连衣裙，脸上披着厚重的黑色脸纱，让人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脸部，手上还打着一把黑色，边缘带有蕾丝的淑女伞，再进一步遮挡阳光。虽说穿成这样很有维多利亚时代贵族小姐夫人的气质，但若把这种服装和外面猛烈的阳光放在一起，这个贵族小姐便会成为一个不分时节气温的怪人。

「你醒了？」我看着她「全副武装」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只能说出一句废话，「还一直跟着来到这里了吗……」

「乔安娜，你那超级响亮的铃声大概只有聋子才听不到吧。」她放下了黑伞，把脸上的脸纱拿掉，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笑脸，「我连你占便宜捏我脸的事情也知道，从你一踏出房门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醒来了啦。」

「……」

「我的姐妹。」马歇尔·福尔摩斯眉眼间给人的感觉明显不同了，染上了一点高兴开心的气息，「你不应该在这样的艳阳天外出。」

「你要是不想让我外出，就不要特意在乔安娜经过沙发的时候打电话给她，也不要在得知我跟在你们的车子后面以后，还特意减慢车速来迁就隔一阵子就被交通警截查的我。说到底，你搞这么多东西，就是想测试我对乔安娜的牵绊到达什么程度而已。」夏洛特的嘴角瞬间下垂，语气很不耐烦，但表情却是带着一种小小的无奈，「不要这么别扭好吗？你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

「等等，什么牵绊？」我觉得头疼欲裂。怎么从昨晚起，就有一大堆人在我旁边说一些我完全不明白的事情。

「就是我对你的在乎程度啦！这家伙就是想知道如果你被突然带走，我会不会紧张地马上追上来！」夏洛特咳了一声，脸看上去有点红，「昨晚不是说过了吗？招魂术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死者在意的人。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莫迪丝蒂会在我被吹飞后马上回110a找你过去？还要在我解释身上的情况时突然打趣说『夏洛特其实挺在意你这个室友』？」

听了夏洛特这一番话，我马上记起了昨天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刹那间就明白了夏洛特的意思，并突然觉得有点心虚——跟夏洛特对我的在意不同，昨天看到她躺在地上死掉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悲伤的情感，就连之后的情绪也被莫迪丝蒂和庄子伶带歪了，丝毫没有在意夏洛特死掉的事情。

呃……要是夏洛特知道了这事情的话，大概会不高兴吧。

「我也想要单独问华生小姐问题。」马歇尔·福尔摩斯突然开口，并把他的目光移向了我。

「我说，你到底要干涉我的事情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你很爱我，但你不能连我搬出家里以后的工作和住处，甚至现在连我跟室友的牵绊也要干涉。所以我才不想接你的电话，偏偏妈妈每次都是让你来打。」夏洛特又叹了一口气。「即使麦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至少在我离家以后不烦人这一点上，他明显要比你做得更好。」

「我只是希望你能完全没有顾虑地生活而已。」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情况弄成现在这样以后，家里唯一真正开心的就只有不再是灵异天赋最强的蜜卡拉而已。」

「即使是这样，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把女同都一个劲儿地往我身边塞。」夏洛特拍了拍身上厚重的裙子，「那个新来的脏话女孩也是你的安排吧？她还是个已经结了婚的。我现在甚至连你是透过什么样的方式认识她都知道了。」

啊？我在心里咯噔一声，这跟我脑中的想象完全不同的发展是怎么回事？

「乔安娜，这个人虽然讨厌，但并不是坏人，他只是想试探看看你的个性怎么样而已。」夏洛特的嘴角下垂，看来似乎真的觉得很厌烦，「他应该已经花时间把你调查得很彻底，并且判断你已经通过评估。不然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应该塞钱给你让你走了。这次搞出这么一个见面，就是因为他知道昨晚我被招魂术招回来了，想要亲眼瞧瞧我在意的室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对。」马歇尔·福尔摩斯对于夏洛特的解释没有任何反驳，他简短地回应夏洛特的话以后，就只是看了看表，「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得走了。丽姬娅，记得千万不要过度使用能力。」

「其实你想要知道我的事情的话，不用这么麻烦特地从外地赶回来……大可以直接询问麦可。」夏洛特也瞥了瞥马歇尔手上的腕表，接着在说到「麦可」这个名字时，露出了非常恶心的表情，「这世界上没有那个恶魔不知道的事情，而且一切都在那家伙的掌控之中。」

同样地，她的兄弟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像是看见蟑螂一样的厌恶表情，并马上就给出了坚定的回应。

「不要。」

厘清误会以后，夏洛特和我便一起离开了这栋阴森而且寒冷的别墅。我在走出大门以后，就马上发现黑色的轿车旁边多了一辆同样是黑色的复古甲虫车。那的确是夏洛特自己的车子，就跟她的个子一样娇小，之前一直停泊在家附近的停车场里。

「乔安娜，你来驾驶。」夏洛特重新把脸纱戴回去，并赶紧打开了手上黑色的洋伞遮挡今天非常猛烈的阳光，「刚刚我赶过来时一路上被交通警截查了好几次，他们还用看奇人异士的表情看着我。」

「那是当然的。」我嘟嚷了一句。要是我在大热天的街上，遇见一个穿着黑色厚重连衣裙的女孩在开同样是黑色的甲虫车，我也会觉得对方是神经病。更何况这个女孩非常矮小，看上去还很年幼，不像是会有驾照的样子。

等夏洛特跟加西亚小姐告别以后，我们便坐上了甲虫车，准备离开这里。

「乔安娜，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夏洛特扣上安全带以后，便主动开口说话，还帮我打开了车上的导航，「我的家族并不复杂，但里面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多，看你满脸疑问的样子，有什么想问的话就问吧。」

「……原来你在白天也是能出门的啊？」我想了半天，最后只能用这一条弱弱的问题来开启我和夏洛特的对答。不过这也是最令我费解的问题，之前为了证明自己有「热病」，夏洛特曾经跟着我在晴天的清晨时分围着贝克街转了一圈，那时候她脸上不舒服的表情绝对不是装的。

「能是能，但只限清晨和黄昏的时段。而且我的皮肤不能直射太阳，也不能在户外呆太久。在太阳下呆久了会被强制离魂，离魂后灵体也会被灼伤重创。灵体上的伤就只能用时间来治愈，麻烦得很。」夏洛特把手摸进脸纱里调整了一下，「而且白天出门我只能穿这种厚重的黑色衣服。要完全遮挡阳光，其他颜色的衣服可做不到。在直射阳光时，更是要带好面纱和好好撑伞。」

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根巧克力，并把整条巧克力伸进脸纱内部，「马歇尔就是早一步得知我在追踪你坐的车子，才会特意弄出这种又冷又暗的空间，让我可以在这样的大晴天下稍稍喘口气。」

「话说回来，」我瞥了一眼导航确定现在的位置以后，便发动了车子，车内的空调马上便喷出阵阵冷风，害我打了个颤，「为什么你的兄弟会叫你的中间名？」

「这是因为，」夏洛特拿着巧克力开始啃了起来，「我母亲的名字也是叫夏洛特。这是我们的传统，为了保护女儿，女儿的第一予名会和母亲的第一予名相同，然后中间就会让当时灵异天赋最强的长辈起，会尽量取和女孩的气质符合的名字，而且必须取满三个。」

福尔摩斯家族的灵异天赋只会显现在父姓福尔摩斯的女性后裔身上，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家族的男爵爵位和贵族身份会由家中的长子继承，但事实上，有天赋的女孩才是家族中最有份量的人。替家族中可能会有天赋的女儿取名字时，自然也会交给有最有份量的长辈。

夏洛特边解释着，突然又露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像是混合了厌恶与无奈……或许还有一点点佩服？「我和蜜卡拉这种难以名状的中间名就是我们已经去世的姑母起的。为了把女儿和母亲区分开来，我们还需要被家人称呼这些中间名。其实我都不明白姑母替我们起中间名的标准是什么，听说每一代起名字都是凭直觉，或许到我替侄女起名字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你的中间名有什么特别吗？」

「乔安娜认不出来吗？你看过的名著有点少耶。」她的语气令我感到一阵莫名的郁闷——我的确是很不喜欢看沉闷的文学类书籍，但却很喜欢看网文。最近因为没工作太无聊，也开始尝试着自己来写了，「那是埃德加·爱伦·坡先生笔下的三个美丽女人，全都在死去后以各种方式复活了。」

我感到了自己如坠冰窖，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感觉毛毛的。

「我的堂姐妹，玛德琳·蜜卡拉·伊丽莎白·米娜·福尔摩斯，她的三个中间名都是伯爵夫人的名字，」夏洛特说着又露出了一副嫌麻烦的表情，「同时也是三个女吸血鬼的名字，她的驱魔手法也是和血液有关。」

虽说我不认识这位名叫玛德琳的女士，但顶着吸血鬼的名字……怎么说，有点像是什么日本小说中才会出现的人物。怪不得夏洛特看上去并不喜欢她自己的中间名。

「……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喜欢搞些有的没的恶趣味。」我想我也应该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这一家人光是名字的含义就已经大有来头，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范围了，「你刚刚所说的驱魔手法是什么？跟之前一直在说的灵异天赋是一样的东西吗？」

从昨晚起我就一直听到什么灵异天赋之类的东西，看来现在正是把这些难懂的概念认清楚的时候。

「驱魔手法跟灵异天赋是分开来的。有灵异天赋不一定能驱魔，而能驱魔的也不一定能感知到幽灵的存在。」夏洛特顿了顿，似乎是在找合适的词汇解释整个概念，「嘛，简单来说，灵异天赋就是你能否和幽灵互动的能力，主要分为视、听、嗅、触四个方面，还有一些特殊的互动手法，比如招魂、附身、或是所谓的吸鬼体质。而驱魔手法就是驱逐幽灵的手段，种类极多，比较统一的是『信仰驱邪』，也就是电影里经常使用的十字架与圣水。」

夏洛特看了看我的表情，发现在消化资讯的我依然有点疑惑以后，便为刚才的解释添加上一个例子，「莫迪丝蒂就是一个例子。她拥有驱魔手法，能够使用她自己一直在研究的塔罗牌和预言水晶达到驱邪的目的，但很可惜她并没有灵异天赋，不靠我们这些拥有灵异天赋的人，她就不能安全地和幽灵接触。」

「是、是这样哦……」我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晕乎乎的转不过来，主要是这些突如其来的资讯实在是有点太过惊奇。

「知道庄子伶的驱魔手法是什么吗？」

想不到夏洛特居然能这么顺畅地说出那个脏话女孩的名字，完全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嗯……根据昨天她和莫迪丝蒂的对话看来，她的驱魔手法应该是那个东方的什么道家对吧？」

「错了。首先，道家和道教在东方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其次，有能力驱魔的并不是她手上的黄色纸条，而是用朱砂写上的文字——她的驱魔手法是语言能力。」

「所以她在使用能力的时候才会说脏话？」

「不，驱魔手法其实是一种类似于『信仰』的存在，不过并不是一定要是宗教，『爱好兴趣』、『强项』、甚至『深沉的情感』也可以成为『信仰』的一部分。我猜测是因为脏话简短而且一个字就包含了极大的情感，再加上庄子伶在日常中经常使用这些粗俗语言，所以这才会成为她的驱魔手法。」夏洛特嘿嘿的笑了两声。

「那你的手法是什么？你也应该有驱魔手法吧？」

「我吗？」她突然看着我，我能透过黑纱隐隐约约看见她脸上恶作剧一样的表情，「你为什么不自己推理一下呢？」

我想了想，跟夏洛特有关系的东西，可以是「爱好」也可以是「强项」，还要能成为手法，一时间实在是想不出来，「……难道是在幽灵面前大叫明星的名字？」

「这样的话也太尴尬。」夏洛特毫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好好想一想嘛，我擅长什么？」

我认真思考起来，仔细地回想夏洛特擅长的东西……是推理吗？但推理要怎么才可以成为一个能逼退邪灵的手段？还是她当模特儿时摆姿势的技巧？这不可能吧！

「……难道附身就是你的驱魔手法？」

「不。不是说了吗？那跟招魂术和吸鬼体质一样，是灵异天赋的一部分。」她又笑了，「真的有那么难吗？」

「我投降了。」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而且边驾驶边听讲解就已经耗掉了我不少精力，实在是懒得去想了。

「嘿嘿，」她又吃了一口巧克力，然后才揭开谜底，「我的驱魔手法是『逻辑』跟『数学』。」

我这才想起来了，110a的二楼起居室里，确实是有非常多逻辑和数学相关书籍。而福尔摩斯家，在表面上也是一个精通数学能力与逻辑的贵族世家，家里不少的数学书籍也表示了，夏洛特的逻辑能力和数学能力都非常好。

不过，「逻辑」到底要怎么驱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