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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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千年时光,卯之花早已厌倦了漫长且枯燥的队长会议。
自虎彻勇音重新出现,虽然表面看起来是在听着会议安排的内容,但她的心总是不自觉地飘远,想着会议结束后或许可以在队舍闲逛一番,为偶遇制造机会。
“之后的混合训练我也会在场监督。希望各个队伍的队员都能把这当作是实战,在过程中发挥出最佳水平。”
山本元柳斋说完这句话,卯之花警觉地抬眼。
对于千年前的事情,其他人都像是被什么力量抹去了记忆,山本早已不记得过去的虎彻勇音的存在,但她还是有所忌惮。
或许只是我自己不能面对罢了。卯之花想着。或许只是我,只有我——没办法接受他们的碰面。
虎彻勇音被火焰吞没的那个瞬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立刻浮现出来,带给她钻心的痛楚。她明白从山本的角度来说那样做是正确的,她理解在那种局势下争分夺秒的必要性,她在理性上完全理解。
但……
走出一番队舍,想到之后的训练,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她观察过当下的虎彻勇音熟练地使用回道为病人治疗的景象,也见证过对方在队员之间那微妙的领导力发挥作用的时刻,但她还没有看过虎彻勇音是如何战斗。一方面,她渴盼看到对方那柔软的银发被风拂起,冻云的刀刃随之闪过寒光的瞬间,那会令她想起记忆中那个人的坚韧与凌厉;另一方面,她担忧伴随着战斗必然会出现的风险,即便她很清楚虎彻勇音并不畏惧挥刀,并不畏惧战斗。甚至,她知道在虎彻勇音能够接受的框架之下,对方也是投入地享受着战斗的过程的。
回到队长室,她看着桌上的柿子出神。那温柔的心意,是橙色的。
三番队的柿子会有很多人去摘取,她之前也曾收到许多,但因为不喜欢柿子的口感便始终没有品尝。然而这次送她礼物的人是虎彻勇音,再普通的东西也变得珍贵起来。
卯之花拿起柿子送到嘴边,轻轻咬过,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她记忆中的柿子,似乎不是这样酸涩的。或许是太久没吃了,她想着,久到足够忘记这水果本来的味道了。
吃到一半想要放下时,脑海中又浮现出虎彻勇音欢喜地将袋子交给她的画面。想到如果就这样将对方送来的礼物扔掉,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愧疚。卯之花深吸一口气,尽量无视了那令她觉得古怪的味道。
直到半夜身体有了反应,卯之花到了四番队舍,给自己准备好了输液道具。
“虎彻勇音,你是恨我吗?”
卯之花觉得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这样想着。她身为四番队长、初代剑八,安稳渡过了千年时光,最后竟然败在虎彻勇音欢天喜地送过来的几颗柿子上。
“我来取些药。”卯之花平静地对山田花太郎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山田队员,今晚都有谁值班?”
山田花太郎报了一大串名字。卯之花挑起眉毛,思索一番之后轻声开口:
“虎彻勇音呢?”
“虎彻小姐身体不舒服,请了病假。她现在也在救治所,正在病房休息呢。”
“身体不舒服?”
“食物中毒,原因是吃了三番队的柿子。今天送来很多人都是同样的中毒症状。”
“是吗,这样啊。”卯之花眯起眼睛,危险的气息忽然在值班室里弥漫开来,山田花太郎抖了三抖。“虎彻队员在哪个房间?我去看看她。”
在卯之花露出温柔的微笑道谢并走出值班室之后,山田花太郎还贴在墙壁的一角,背后尽是冷汗。山田整晚都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着。明明卯之花说的是去“探望”虎彻勇音,可是当他把房间号交给那位温柔的队长的时候,却总有一种自己出卖了虎彻勇音的愧疚。
卯之花轻轻推开门,看到的是虎彻勇音在病房里孤独的影子。等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清了对方那震惊的表情。
“晚上好,勇音。”
“队、队长……!”虎彻勇音猛地坐起来,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您、您……”
卯之花只是走进房间,自然地将药水挂起来,给自己扎上针,而后舒适地躺在隔壁空着的病床。房间里静得像是没有人存在一样。虎彻勇音似乎连呼吸声都隐藏起来了。
卯之花笑吟吟地看着虎彻勇音。
“看来我们明天都赶不上训练了。”她说。
“队长,您该不会是因为……柿子?您吃了?”
“味道很好。”卯之花依旧温柔地笑着,饶有兴致地观察虎彻勇音的反应。
“队长……”虎彻勇音几乎要哭出来了。
在仅有月色照明的病房里,像受伤的小狗般呻吟躲藏的虎彻勇音令卯之花的柔软下来。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恶作剧或许有些过火。
“没事,勇音,我知道你是不小心。”
“……我……队长,真的对不起,我自己都还没好好尝过就把那个给你了……我下次不会犯这种错误,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那么,你要怎么补偿我呢?”卯之花微笑着开口,她知道如果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虎彻勇音只会越来越觉得难受。她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题转移开。
“我好像……没什么能补偿队长的。”虎彻勇音愣了一下,之后小心翼翼地、窘迫地说。
“勇音只说愿意不愿意便好。”
“当然愿意,如果有机会补偿的话,当然。”
“那就这样约定好了。作为补偿,勇音要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队长的……什么愿望?”
“我现在还没有想好。等未来的某天我提出来,不管什么内容,你都不可以拒绝。”卯之花笑眯眯地说。
虎彻勇音总觉得那个笑容很是危险。但出于内心翻涌着几乎要将她吞没的愧疚,她还是想也没想就点点头答应了。
看着虎彻勇音那副紧张而乖巧的样子,卯之花的心忽然一阵刺痛。这个孩子——眼前这个孩子,究竟都经历了什么,克服了什么,才变成了她之前认识的那个人?
卯之花站起身,放轻脚步走到虎彻勇音床边,随后坐下,将手放在虎彻勇音小腹上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运送灵压。虎彻勇音的表情很快由最开始的困惑变成惊讶。
“队长是…怎么做到的?”虎彻勇音感受到腹部的不适迅速消退。
“要学吗?”卯之花温柔地笑着,凝视着虎彻勇音在月光下那副可爱的表情。
“可以吗?”
“来吧,你听过之后就会明白。这个技巧很好学,只是有些冷门。”
卯之花随后开始细细地讲解这回道的使用技巧。虎彻勇音仔细听着,时不时会小心翼翼地提问,卯之花则耐心解答。
屋子里流淌着温柔的氛围,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熟悉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很像千年之前回忆里的样子。眼前这位年轻人,和过去的那个虎彻勇音是一样的,却也是不同的。
卯之花心中念着刚才她争取到的那个实现愿望的机会。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抱紧我吧,只要抱紧我就好,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此时此刻如同一张白纸的你。
勇音,勇音。
“勇音。”她不自觉地,轻轻地念了对方的名字。
“嗯?”虎彻勇音抬起头,“怎么了,队长?”
卯之花说不出话。在这样安静的时刻,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过去。她那颗蒙尘的心,轻轻地、脆弱地跳动着。在这样的夜里,她又变得如此古旧,如此残破,如此虚弱。
“队长?”虎彻勇音轻轻唤着。
“当一个人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她是变老了吗?”
卯之花轻声问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谁提问。明明是在和眼前的虎彻勇音交流,提出的问题似乎却是只有那个人才能回答的。
虎彻勇音听过这个问题之后,眼中满含担忧地看着卯之花,仔细琢磨着这个问题。卯之花恍惚间觉得,月夜里,虎彻勇音的目光正如同千年前一般温暖而坚定。
“或许她累了。”
虎彻勇音回答得非常简洁。但卯之花却从这语调之中找到了比她所期盼的、所渴望的还要更加饱满温柔的理解与支持。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很年轻,有时却……你该不会是伪造了年龄吧,勇音?”卯之花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微笑着打趣。
“我知道我还没办法理解很多事。正因如此,我希望我能更快地成长起来……只有那样,我才有可能陪伴在队长身边。”
虎彻勇音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害羞地回避卯之花的目光。
坚定而隐忍的姿态,就像是千年前月夜下毅然守候在初代剑八身旁的那位身影单薄的武士。
“我希望我能成长起来,我希望我能为你所用。”虎彻勇音说。
可你的存在本身于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高于一切的。
卯之花无法将这番话说出口,她无法将她的爱意那样洒脱地呈现出来。现实与内心的感受无比清晰地割裂开来,卯之花垂下头,痛苦地回过身试图埋葬自己内心的想法。
“如果……”卯之花声音很轻。不要说出来,她提醒自己。不要说出来,眼前这个人只是个孩子,不要把你内心的想法,那些阴暗的东西展露出来。
“如果……?”
可是虎彻勇音的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柔软。
如果过程中总是伴随着某人的影子呢?这样也无所谓吗?这对你来说,不是很不公平吗?
“没什么。”卯之花轻轻地放下了自己的思绪,也截断了自己继续思考下去的可能,“勇音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好了。你现在已经在陪伴我了。”
“可是……这样还不够。”
“那什么样才是够的呢?”
虎彻勇音低下头,犹豫着,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用那双清澈的、如夏日炎炎的湖泊般盈满了年轻的希望的眼睛看着卯之花。
“我的目标是成为您的副官。”虎彻勇音说。
卯之花愣了一下。她知道她的表情一定很复杂,但这个答案,这幅表情,与过去某个时刻里的虎彻勇音是多么相似啊。
“那会是很辛苦的过程。”卯之花无奈地苦笑。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些什么了。虽然感到很荒唐,虽然感觉命运和她开了玩笑,可此时此刻,心底泛起的暖意却告诉她,事情或许没有她想的那样复杂、那样糟糕。
“我会努力的。”
“这样吗。”
“您……您不会笑话我吧?”
片刻后,虎彻勇音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好像刚刚鼓起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为什么会笑话你呢?我之前就说过,勇音是很有天赋的。努力练习的话,成为副队长是完全有可能的。”
“真的吗?队长真的那样觉得?”
“为什么要骗你呢?”
如同秋日樱花伴随着晚霞渐渐地将整条街道都染色一样,卯之花看着那孩子般的欣喜以同样温柔的方式染上了虎彻勇音的面容。
“勇音这样很好看。”卯之花忍不住说。她知道这样说太暧昧了,或许太不合时宜。但她无法挣脱那种痛苦,无法战胜那样汹涌的感情,“真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让你一直这样下去。”
虎彻勇音愣了一下。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开心。”卯之花说。
“队长为什么……”
虎彻勇音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琢磨着要怎么讲内心的困惑好好地表达出来。而卯之花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点。她注意到她们的关系此时此刻像是悬停在钢丝之间,稍不小心便会朝其中某一侧重重跌落。
“为什么这样对你?”
“嗯。”
“因为……”卯之花笑眯眯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勇音是千年来第一个成功地毒倒了四番队长的人。有着这样魄力的队员,身为队长多加照顾也是应该的吧?”
“什……队长!”虎彻勇音的脸一下子红了。
真有趣。卯之花忍不住笑着感慨。果然,就算明知道自己是在转移话题,却还是会脸红得说不出话。是有着这样可爱性格的人啊。
“难道不是吗?这么久的时间里,我就只输给勇音了呢。如果勇音告诉别人说打败了我,我也是没有意见的。”
“队长怎么……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坏心思啊。”虎彻勇音脸红得快冒出蒸汽了。
“也是第一个当面批评了我的队员。”卯之花满意地总结说。
“什么……!我怎么敢批评队长,我……”
虎彻勇音欲哭无泪,抬头正要反驳,却见卯之花握住了自己的手。她立刻浑身绷紧,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同时感受到热气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药打完了,勇音,可以休息了。”
卯之花动作轻盈地拔掉了针头,将器械放到一旁。
“队长呢?队长的药还没打完。那个……我帮队长盯着药,队长请先休息吧。”
“我不是很累。”
卯之花躺回床上。病房里重新变得很安静,她们几乎听得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卯之花侧过头,见证虎彻勇音第无数次翻身。借着月色,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那漂亮的身体。她知道今晚她们的关系是前所未有的亲近,然而正因如此,那一丝丝的距离感变得如此清晰,如此突出,如此凌厉地刺痛着她。
“勇音。”她轻声唤道。
“嗯?”
卯之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她不知道她想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会好受些。
——不,或许她知道答案,但她无法那样选择。
“睡不着吗?”她问。
“嗯。不太困。”
“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我的事?”
“生活上的,和朋友,和家人,平时遇到的事情。什么都好。我想听你讲一讲。”
“唔……我想想。”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虎彻勇音还是仔细思索了一番,随后乖乖讲了起来。她用很轻的语调讲起她生活里的事,她和清音的相处,和乱菊的相处,和周围同学之间的趣事。时不时地,卯之花会被逗笑,发出轻轻的、动人的笑声,那令虎彻勇音心跳加速。知道了卯之花并没有嫌这些事无聊,她有了些信心,继续用很轻的声音讲了下去。
直到卯之花不再回应,直到她回过头,借着月光看到她的队长宁静温柔的睡颜。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拔掉卯之花手背输液的针头。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卯之花的手是那样纤细白皙。
卯之花睡得很沉,好像因为什么事情感到很安稳似的。虎彻勇音不敢去想这份安稳或许来自于她的存在,她也不敢去面对自己的直觉——卯之花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依赖着她。即便这样说出来她自己都无法相信,但她确实感受到,此时此刻的卯之花身上存在着某些她当下还无法理解的痛苦与脆弱。
她久久地看着卯之花。看着那美丽的睡颜,她只感到心痛。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奇迹般地消除那笼罩着卯之花的悲哀的、痛苦的、难以言明的东西。
虎彻勇音静静地出神。月色隐退,天蒙蒙亮时,她才终于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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