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虎彻勇音轻轻地推开队长室的门,走进来,坐到榻榻米上。卯之花抬手为虎彻勇音倒好了茶。
“卯之花队长下午好,请问有什么事吗……”虎彻勇音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想和勇音好好谈一谈的。”卯之花说,“我知道,或许你还没有沉下心来真的消化那些,或许你还没有做出决定——无论是什么样的决定。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困扰。如果你允许,我想从我的角度出发,给你提供一些信息和思路。”
“队长是指……”虎彻勇音略带警觉地凝视着卯之花,她的语气紧绷绷的。
“千年前的事。勇音知道了多少?”
这样肯定而直白的开场,令虎彻勇音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隐瞒下去。她欲言又止数次之后,终于放弃,疲惫地垂下头。
“关于您的身份。初代剑八,十一番队队长。还有那位十一番队副队长,她的身份……似乎和我有关。”
“勇音是怎么知道了这些?”
“我以为……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我只是想更清楚地知道你了解了多少,这样我才能进一步向你说明当时的情况。”
虎彻勇音犹豫了片刻,最后放弃了兜圈子的想法。
“我去了大灵书回廊,得到了卯之花队长您当年的资料。但针对那位十一番队副队长,我发现即便是连大灵书回廊里都没有她加入十一番队前相关的任何记录,连名字也查不到。”
“大灵书回廊……”这着实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即便是卯之花,也不由得被虎彻勇音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给震到了。普通队员就这样进入大灵书回廊是重罪。她一瞬间产生了一股微妙的错乱感。身为四番队长,听到这自首般的坦白本该立刻展开调查。但她将那些咽了下去,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那之后呢?”
“但在大灵书回廊的陈列室里,我看到了一把碎裂的斩魄刀。”虎彻勇音说着,语气开始颤抖,“是那位十一番队副队长的斩魄刀。虽然没有其他的资料,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没有写名字,但我很清楚,那把刀是冻云。那就是冻云的卍解形态。”
你竟然还去了陈列室。卯之花的头痛比预想中还要剧烈。她已经开始思考这种情况要是被发现,虎彻勇音会在蛆虫之巢被关上多久了。而对方冒着生命危险所做的这一切,竟然就是为了取得和她——以及千年前的虎彻勇音有关的资料。那固然是很重要的资料没错,但虎彻勇音这样不顾后果的行为,也着实令她感到无奈。
她忽然觉得对方这样的态度很熟悉,但是在什么时候?
当她想起具体的事件,之后不禁苦笑。千年前,对方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吗?为了重新见到她,同样打破了规则,成为了穿越时间的闯入者来到她面前。当不认同她的作为时,那眼中流露出的坚定,毅然离开的样子,不正是虎彻勇音温柔外表之下一贯隐藏着的,连她都无计可施的不顾一切、略带任性的倔强吗?
“卯之花队长。那个人……是谁?”
虎彻勇音的声音将卯之花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卯之花知道她迟早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着而已,只是拼命地回避,欺骗自己而已。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虚弱,面对眼前目光凌厉的虎彻勇音,她好像不知不觉地被逼至角落。
“你想的没错,那个人的确是你。”卯之花说。
“这怎么可能?”
“那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你。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在那个人加入十一番队前,是没有任何记录的。因为在那之前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她是用了绝对禁止使用的鬼道到这边来。”
“可是,那个人……那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来找我。在她所在的世界里,我似乎已经不在了。”
虎彻勇音听完之后,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茶杯。这令她感到有些荒谬,那明明是她,可她却没有任何相关的回忆。
“她很爱你。”虎彻勇音平静地说。她没有向卯之花发问,只是叙述了这个她一下就能了解到的事实。
“……是的。”
“她的战死是意外吗?”
“既是意外,也不是意外吧。我想她是抱了必死的心情。她应该是想清楚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将那次的战争彻底终结在那时,终结于一千年前吧。她知道如果在那时没能彻底解决问题会造成什么后果。”
“因为那个后果里可能包含了你的死亡。”
“或许是。”
“卯之花队长对此会感到愧疚么?”
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的眼睛,那副和千年前一样熟悉的面容,几乎令她恍惚。虎彻勇音问得很认真,可她知道,对方心中明明是有答案的。或许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或许只是带着脾气,为了刺激她而已。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提问,带着对她来说有些残忍的冲击,令她下意识回忆起这当中几乎不知如何熬过的千年时光。
“我每天都会愧疚。”
“您是爱她的吗?”
“是的。”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这就是您……这样照顾我的原因吗?”虎彻勇音问。
卯之花知道事情终究会走到这一步,虎彻勇音终究会这样问的。但等对方真的提出来,她还是感受到几乎令她无法呼吸的压迫感。
她知道,她所能提供的答案是不完美的,是注定要伤害到当下这位年轻稚嫩的虎彻勇音的,这也正是她之前一直回避着这些问题的原因。
但她不想撒谎。她无法撒谎。
“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卯之花说。
“‘一部分’?”虎彻勇音轻轻地重复之后,用那清澈的、卯之花无法回避的目光望过来,“那剩下的呢?”她轻声问。
卯之花回答不出来。这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虚伪,那样软弱,那样地令她自己感到憎恶。
虎彻勇音见卯之花长时间没有回答,便在心里明白了答案。卯之花以为虎彻勇音会生气,会愤怒,但什么都没有。虎彻勇音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对方这样冷静成熟地包容了她,反而让卯之花更加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遮掩感到羞愧。
“很抱歉,勇音,我一直没有勇气和你说这些。我担心你会误会,觉得你对我来说是某个人的替代品。在我的感受里,从来都不是那样。”
“因为卯之花队长你干脆就觉得我和那位副队长是同一个人吧。”
“……那个人某种意义上,确实就是未来的你。”
“没错,但是队长有没有想过现在的我的感受呢?我现在不会卍解,软弱无能,对过去的您所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纯粹就是一个新人队员。我一直困惑于您为什么会这样温柔地对待我,直到现在我才真的知道答案。您的所有善意都是针对我所不知道的回忆,您的所有关怀都是为了补偿那些我没有遭受过的痛苦。您在我身上看到的,是那些我根本无从经历的事情,是那些我尚且没有的品质。”
“勇音……”
“或许未来的我对您来说很熟悉,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存在。当您看着我时,我之前总是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某些东西令我不知所措。”虎彻勇音说完,轻轻地,自嘲地笑着,“现在我终于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了。您在通过我的眼睛,注视着另一个我。”
“我只是在注视着你。无论是此刻的你,还是未来……或者说,过去的那个你。在我眼里,都只是你本身而已。这样还不够吗?”
“您觉得这样说得通吗?”
“有什么说不通呢?”
“您和当年那位十一番队副队长的相处,也不是那么平顺的吧。我在大灵书回廊看到了资料,在终止了流魂街的屠杀计划之后,那位十一番队副队长提出了辞职。显然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吧。假设我现在回到千年前,我在那个世界所看到的您,和现在的您是一个人吗?”
虎彻勇音有些生气了。她在描述时,在提到“屠杀”这个词时不仅没有替换成程度较轻的词,反而是着重强调一般,将那个可怕的词说得清晰而有力。她观察着卯之花的表情,满意而心痛地看到了对方那一瞬间产生的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是卯之花极少会展现出来的,痛苦而脆弱的瞬间。
“从过去的我的角度看来不会是同一个人,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我会认为,没错,当然是同一个。”
“过去的那个您?初代剑八?”
“勇音,我现在仍是剑八。”卯之花苦笑着,轻声提醒。
虎彻勇音好像被人从梦中唤醒了似的,重新打量了卯之花。片刻后她反应过来,这样的行为很不礼貌,会刺痛卯之花,于是她赶紧收回目光。但那个瞬间无法逃过卯之花敏锐的眼睛。虎彻勇音那样震惊的表情,如刀一般刺在她心上。
“我只是不再如过去一般行事了。但我不能否认我过去曾经做过的事。我没办法否认。”卯之花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是放低了姿态的商量,“这或许让你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是不是方便问……您后来为什么选择成为四番队长?”
“因为她就死在我面前。那时的我不会回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什么也做不了。即便过了这么久,现在的我明白,在那样的伤势面前无论是谁无能为力。但……或许还有一些原因。我知道她属于四番队。即便最开始这里于我而言非常陌生,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四番队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自己可能触碰到她存在痕迹的地方。”
“如果我也死掉的话,你会这样怀念我吗?”虎彻勇音突然这样问。
卯之花皱起眉头。
“没有这种可能性。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也就是说,您希望我永远作为那个人的替代品而存在。这样您就可以回忆起她,您就会觉得,您仍然和她在一起。”虎彻勇音觉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是从她被卯之花撕裂的心中伴随着鲜血涌出来,“可是,队长,我不是她。我不认识她。或许那是我自己,但我没有那相关的回忆,我没办法作为某个人的替身活下去。”
卯之花闭上眼睛。她在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千年前,她的感受是怎样的?
“是因为我没有早些把这些告诉你,你现在的感受才这么糟糕吗?你觉得我欺骗了你吗?”卯之花问。
虎彻勇音沉默了很长时间来梳理自己的思绪。最后她抬起头,露出坚定目光,鼓足了勇气。
“是的。”她说,“您让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您让我觉得,您所看见的真的是我。但到头来,您所做的一切……您之所以说我有潜力,不是因为您真的看到了我的潜力,是因为您知道那个人成为了队长。您之所以在训练里那样害怕我受伤,不是因为您真的担心我受伤,是因为那个场景让您想起过去的事情吧?您之所以……”
虎彻勇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语塞了,缓了半天之后才颤抖着开口。
“那个人……那个未来的我,给您做过饭吗?”
虎彻勇音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卯之花知道虎彻勇音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在对方那样痛苦的反应面前,她不敢确认那个答案。她只能沉默。她很想辩解,很想说她和对方的相处与之前那些事情无关,但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她很清楚地记得当她希望虎彻勇音为她做些什么时,她心中所想的、所怀念的是什么。
在这个瞬间,卯之花终究是哑口无言了。她理解了虎彻勇音的想法。她不得不承认,从当下的虎彻勇音的角度来看,对方所说的全部都是有道理的。
卯之花烈没有说话。等她再抬头的时候,看到的是虎彻勇音默默地流泪的场景。
“队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找我来……就是为了谈这些事吗?”虎彻勇音哽咽着,艰难地开口。
“嗯,就是这些事。我只是……我想和你坦白这些。对不起,勇音。”
谎言。卯之花想着。如果虎彻勇音不是去了大灵书回廊,如果虎彻勇音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些信息,她还会主动和虎彻勇音说这些吗?明明在她心底是清楚的,她只是一直在狡辩。她明明一直很清楚,这对当下的虎彻勇音会造成什么冲击。
“现在我知道这些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我真的感觉很抱歉,勇音,我能为你做什么让你觉得好一些吗?”
“那么就请队长永远都不要试图为我做什么了。”
虎彻勇音语气冰冷。卯之花从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眸中看出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委屈。
面对自己亲手对所爱之人造成的伤害,卯之花无言以对。她今天总是在沉默。千年以来,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一样,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地罪大恶极。
卯之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没办法同意,因为那就意味着她将离开虎彻勇音。她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为自己辩解什么。
虎彻勇音最终不再等待她的回应了。
“我先离开了。再见,队长。”
“……勇音。”
卯之花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就已经被轻轻拉上了。
卯之花独自一人坐在队长室,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起身。在那个瞬间,玻璃不合时宜地映出了她的影子,她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是如此地令人厌恶。
“当你憎恨我时,你可以选择不见我。可当我憎恨我自己时,我该怎么办呢?勇音。”
她想对虎彻勇音说话,可她知道,虎彻勇音不想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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