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压在虎彻勇音的心上,令她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费力。有时她甚至希望划破胸膛,来看一看自己跳动的心脏究竟与卯之花所说的那个她有几分相似。在此之前,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倾向。她想要逃避之前所看到的、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无论她走到哪里,她本身都在不断地证实着那个存在。
那个人的存在——那个过去的、未来的虎彻勇音。
她无法忘记卯之花和她道歉时的语气和态度,那样高高在上的人,那样威严、高傲的卯之花队长,在她面前轻轻地低下头,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和她商量,目的仅仅是希望她消气,希望她留下来。卯之花那样虚弱的一面,令她痛彻心扉。偶尔想起她自己那时在气头上如石头般坚硬残忍的回应,心情则更加复杂。有多少次,卯之花明显被她的话语刺痛,却又很快地露出温柔的表情,就好像在担心如果不理所应当地承受住那些攻击,她就会更加不满地跑得更远。
也是为了那个人吧。也是为了那个,我根本不知道的“我自己”的存在吧。虎彻勇音这样想着,憎恨着自己,但同时,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她知道,只有这样想她才能原谅自己那天下午对卯之花的态度。她必须这样想,才能让自己接受她是怎样有意残忍地反复刺激卯之花的事实。
她那么清楚地看到了卯之花的爱与痛苦。那正是卯之花最大的弱点。那是卯之花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尚未愈合的伤处。
卯之花已经很多天没有和虎彻勇音好好交谈。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担心当下虎彻勇音气还未消,担心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会刺激到对方,增强对方心中反感的情绪。
或许虎彻勇音此时此刻已经不再爱她了。她这样想着。或许,那份单纯、美好的爱被她亲手毁掉了,是她出于自私践踏了虎彻勇音对她的那份爱意。对方此刻或许正憎恶着她。但她忍不住自嘲地想,纵然虎彻勇音再恨她,恐怕也不敌她对她自己的憎恶的百分之一。
每次当看到自己的倒影她都在想,这就是千年间自己的“改变”吗?在千年前,她亲手刺伤虎彻勇音,在千年后,她又一次让对方痛彻心扉地离开。
她真希望那个下午虎彻勇音能够做些什么,哪怕是刻薄地嘲讽她,哪怕是起身攻击她,哪怕是刺伤她,那都会令她心里好受些。但对方选择了一种最令她绝望的方式:仅仅是沉默,仅仅是流泪。即便在那样的愤怒之下,虎彻勇音也始终克制着,没有对她说什么过分的话。
卯之花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虎彻勇音已经要求过她, “请队长永远都不要试图为我做什么了。”她该尊重虎彻勇音的想法,无论保持这样的距离令她多么难熬。
所以在四番队队舍遇到虎彻勇音,眼看对方的状态一天天变差时,她什么也没有做。在看到对方孤身一人寂寞地坐在长廊时,她只远远地看着,感受自己的存在所带来的尴尬。她听说了最近虎彻勇音在工作中出现失误,被三席处罚的事情,她也听说了虎彻勇音在训练过程中战斗风格变得很粗暴,在不断挑战更强的对手过程中受了重伤的事情。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什么都不敢做。
明知虎彻勇音就在与她仅有一墙之隔的诊室里休息,她也没有敲开门。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虎彻勇音并不想见她。
可是她却那么想念虎彻勇音。在懊悔与爱意混合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没的那些时刻,她是那样痛苦地思念着她。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虎彻勇音知道了她当下的心情会是怎样呢?如果虎彻勇音知道了她当下正承受的无尽头的痛苦与煎熬,会怎么做呢?
她害怕自己将面对的会是一声冷笑。
正当她垂下准备敲门的手,回身要离开时,虎彻勇音所在的病房的门却忽然打开。卯之花愣了一下,抬头,看到虎彻勇音站在她面前,表情很惊讶。
虎彻勇音用充满了距离感的困惑的目光打量着她。卯之花不合时宜地想到,这是这么久以来,她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下午好,卯之花队长。”虎彻勇音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下午好,勇音……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卯之花犹豫过之后,努力用四番队长公事公办的语气问。
“没什么大碍了。”虎彻勇音笑了笑,之后将门彻底拉开,“那个,其实我是正打算去找您的。我有事想和您说。”
“什么事?就在病房说吧,你还是好好休息,不必刻意去队长室。”
“嗯……”
虎彻勇音默认了。两人走进病房,虎彻勇音拉上了门。病房里拉着窗帘,空气中有淡淡的药味。病床一旁其他人探望时送的鲜花和小零食让房间显得温馨许多。
虎彻勇音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礼貌地寒暄了一阵。
“卯之花队长最近工作很忙吧?要注意休息啊。”
虎彻勇音当下的态度越是礼貌,越是像普通队员面对队长一样语气里充满了尊重,那字句便越深地划在她心上。
卯之花很确定虎彻勇音心中是知道她当下状态欠佳的真实原因的。她很确定虎彻勇音一定和她一样——甚至比她还要更加清楚,她在为了什么而感到痛苦。因此这样的寒暄,即便知道对方是出于礼貌,但落到卯之花的耳中,还是不免沾上了讽刺的意味。
“其实,我想拜托队长通过我的申请。”
“关于什么的申请?”卯之花的心提了起来。
“我听说现世的一些地区出现了一些大虚,十一番队马上会去现世作战,届时会有四番队员一同前去。我希望我也能去现世。”
卯之花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因为她最害怕的预期中的情况没有出现。在此之前她担心着虎彻勇音会提出转队的申请。另一方面,她却尴尬地意识到虎彻勇音当下的请求也足够令她感到为难。
“勇音想要去现世,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卯之花谨慎地开口。
“我希望能锻炼我自己的实战能力。在我成为八席之后,从未执行过席官级别的任务,我想这也是一次很好的积累经验的机会。”
虎彻勇音回应得十分顺畅自然,就像是把早就准备好了的台词念出来那样不假思索。
卯之花知道对方说的完全没有问题。换做其他的任何人,她都会同意这个说法。但她看着虎彻勇音,心中想的却是这次任务的危险性。她不禁在想,难道她就要这样允许对方走上真实的战场,到现世去与大虚作战?任务所带来的那些危险的可能性令她感到不安。同时,她却深知自己这种不安的可笑之处:无论如何,虎彻勇音是护廷十三队的队员,是武士。难道她要出于一己私欲剥夺对方参与实战积累经验的机会吗?她能保证对方永远不进行真正的战斗吗?
“我也想暂时离开尸魂界,整理一下我自己的状态和心情。”
虎彻勇音见卯之花没有回答,担心对方不会同意,于是继续说了下去。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也希望能借此机会通过战斗进一步地了解自己——以及那个人。那个曾经存在过,未来的她。具有十一番队副队长、以及四番队队长实力的那个人。
卯之花听完这句话,觉得实在没有理由去拒绝虎彻勇音了。虎彻勇音巧妙地提醒了她之前发生过的事。出于愧疚,出于做错了事的心虚,她便没有立场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那就去吧。”卯之花用平静的语气说。
“谢谢,卯之花队长。”虎彻勇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还有别的事吗?勇音。没有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卯之花对虎彻勇音也回以微笑。在事情说完之后,她似乎又成为了多余的存在。
“队长。”
虎彻勇音忽然轻轻地唤她。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梦境忽而惊醒似的,那样柔软的声音,让卯之花觉得她们的关系仿佛还是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
“我是真心那样想的,不是闹脾气。请不要担心,我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虎彻勇音说话的语气非常温和,冷静。她们之间令人不安的距离仿佛突然消失不见了。卯之花对此感到有些不确定。当她试图确认般地看向虎彻勇音,映入眼帘的是对方成熟、可靠的目光。虎彻勇音没有在开玩笑,也没有在嘲讽她。
一直紧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开了。恐惧与不安在这对视间消散大半。卯之花意识到,或许在她感到痛苦并且极力保持距离时,虎彻勇音也在过程中冷静了下来。或许,事情没有她担忧的那么糟糕。
“嗯。”卯之花感慨万千地轻声回应。
她们面对彼此,各自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即便在她们对视时周围的气氛还是十分尴尬,但卯之花清楚地感受到,虎彻勇音的态度和那天下午相比已经有了一些改变。
“我先离开了,勇音。”卯之花轻声说,“之后你把申请交上来就好。”
虎彻勇音在去现世的前一天晚上,和乱菊、七绪、清音进行了一次小小的聚餐。她们没有选择去外面吃饭,而是决定在虎彻勇音家里,每人准备几样拿手菜。
“我想吃天妇罗了,可是我每次做都失败。对了,姐,我记得你提过你会的吧?”
虎彻清音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地传递到了另一头。
“会是会,不过……呃……我平时做的口味可能和你平时吃的不太一样。”
“什么?特制的口味吗?”
“也不算……”
“这么说完好令人介意啊。”虎彻清音对自家姐姐投以期待的目光,“姐,做给我尝尝吧!就你说的那个口味就好。”
“那个应该是口味比较重的人会喜欢。”
“没关系。”
“特制口味吗?我也想尝尝。”乱菊的注意力也被吸引来了。
虎彻勇音无法继续推脱,只好走到厨房,开始准备材料。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十分欢快、高涨。
“对了,姐,你不是从来不吃天妇罗的吗?”虎彻清音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困惑地抬起头。
“呃。这个……”
虎彻勇音脸红起来,她干咳一声,拉着乱菊问起做菜的进展,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等她做好了天妇罗摆上桌,菜已经齐了。她们于是围坐在桌旁开始吃饭。
“我要先尝尝这个天妇罗。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虎彻清音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动筷,夹走了外表看起来最诱人的一个。
五秒钟之后,虎彻清音的脸便憋成了茄子色。她绝望地看了看虎彻勇音,又看了看松本乱菊、伊势七绪,最后猛地起身朝垃圾桶的方向狂奔而去。
“怎么了啊,没熟吗?”松本乱菊说着,好奇地夹起一块天妇罗送进嘴里。
三秒后,松本乱菊也朝垃圾桶狂奔而去。
伊势七绪和虎彻勇音在桌上面面相觑。虎彻勇音困惑不已。
“不会吧?”她以为两人是在开玩笑,于是自己也忍不住夹了一块想要尝一尝。
就算味道可能比较咸,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毕竟每一次卯之花都会好好地吃完,一块都不会剩下。如果真的有那么难吃——
还没等虎彻勇音思考完,入了口的天妇罗又咸又酸半生不熟的味道直往上冲,令她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怎么思考就做出了和虎彻清音、松本乱菊一模一样的反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这个味道?卯之花队长难道是……没有味觉吗?看起来不像啊。
虎彻勇音呆呆地坐在那里,震惊地看着天妇罗。
“怎么可能是这个味道?”虎彻勇音的大脑一片混乱。
“你做完之后自己没吃过吗?”虎彻清音和松本乱菊比虎彻勇音还要震惊。
“没……因为之前恰好都是别人吃了。”
“都……吃、吃了?咽下去了?”虎彻清音震惊到结巴。
“嗯……”
“那个人是谁啊?应该是味觉受损了吧。”松本乱菊认真地猜着。
“……”
将天妇罗放到一旁,她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着吃完了饭。对于其他人来说,失败的天妇罗只是有趣的插曲,但对于虎彻勇音来说,这件事始终压在她心上。她不敢相信、无法想象卯之花竟然一次又一次乐呵呵地将这种味道的东西吃了下去。
更晚时,乱菊和清音喝醉了酒,在虎彻勇音的床上七扭八歪地躺着。虎彻勇音感觉有些头疼,收拾好了碗筷之后便走出门外,试着吹吹风令自己变得清醒。她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到伊势七绪走出来。
“七绪,你没有把大灵书回廊相关的事告诉她们吧?”
“当然没有。”
“嗯。”
“你现在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就算真的有另一个我的存在,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即便我有想法也根本没什么用吧。”
“和卯之花队长的关系,也就只打算这样了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清楚。”提到卯之花的名字,虎彻勇音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好好想想吧,她可是捧场吃了你那么多的天妇罗呢。”伊势七绪平静地说。
虎彻勇音满脸震惊地回头。
“干嘛这个表情?拜托,能愿意为你忍着吃下那么难吃的天妇罗又有能力不吐出来的人,除了她根本没有别人吧。根本连猜都不用猜啊。”伊势七绪没忍住,被虎彻勇音那夸张的表情逗笑了。
“她……所以你是觉得,她其实也觉得很难吃,但只是一直没说?”
“难道她会觉得好吃?你看她像是个傻子吗?”
“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不好吃?”
“这要去问她了。我再怎么样都只是猜测。可能性很多,比如你给她做的时候表现很紧张,她不忍心打击你?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都有可能。”
虎彻勇音沉默了。她心痛地意识到了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努力说服自己的事情的荒谬。她每天都反复提醒自己,卯之花并不爱她,卯之花只是透过她的眼睛在看着某道并不存在的影子,卯之花仅仅是利用了她,仅仅是——
“卯之花队长对你的感情,真是很复杂的啊。”伊势七绪感慨地说。
虎彻勇音低下头。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秋日夜晚里,她只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