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萬

第1章 價格

每個人都有一個價。

當然,說的不是那種奇怪的交易的價格,而是一個代表了他們自身價值的價格。女性擁有美麗的容顏、姣好的身材、絕佳的衣著品味和不錯的上妝技巧的話,就可以為她帶來一個不錯的價格。相反,男性需要擁有健壯的身體、不錯的工資,有車有房就最好不過了。這種價格高的男士女士,普遍在市場上是最受歡迎、最有資本找到同樣高價格的另一半。

柔軟直順的長髮,一塊錢。

身高在女性中超過平均值,五塊錢。

工作穩定,一塊錢。

父母身體健康,兩塊錢。

家中有一個弟弟,沒有結婚壓力,一塊錢。

十塊錢,這是施小姐給自己的打上的身價,不能更多了。如果這個算法試扣分制的話,或許會更低。有時候她會希望自己是一個男性,那她就可以用別的標準去量度自己了。很可惜,她只是一個女人。可要是有人真的帶她去做變性手術的話,她絕對又會是第一個逃出手術室的人。她受不了的,是社會厭力,而不是身上的某一些器官。

不幸中的大幸大概就是因為她不是一個異性戀,所以不用跟其他價格高昂的女性爭奪男性?不,仔細想想,她還是需要跟一班優秀的同性戀爭奪同為同性戀的女性。這個競爭,更加的激烈。

香港……這個世界,還真是一個讓人憂鬱的地方。


七時半,鬧鐘響了、天也亮了。施小姐跟之前的十年一樣,從上舖中攝手攝腳地爬了下來,到洗手間刷牙、換衣服。隨便吃了一個麵包當作早餐,就拿起了昨晚吃剩的菜組成的飯盒出門去了。

擠地鐵是她一天的開始。

她時常會想要不把她身上僅有的積蓄,去買一輛車。可是每當她想起保險、油費、租金……她就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比起不用擠地鐵,三十多歲的她還是比較想買一幢自己房子,脫離跟弟弟在同一個房間睡覺的窘境。 如果有自己一個房子的話,她會想鋪一張大毯子在地上,懶洋洋的看著美劇和電影渡過週末。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洗手間可以放得下一個浴缸,好讓她在疲勞的時候可以泡一個熱水浴來放鬆放鬆。雖然有點奢侈,不過這就是她的目標。

到達公司後,她目無表情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她的工作並不會非常複雜,就只是幫忙回覆郵件以及做一些基本的中英文翻譯,有時候會幫忙一下整理表單。不過基本上,就是一個普通的文員。

「早上好!」施小姐還沒有把電腦打開,坐在她對面的啡頭髮女生就以精神愉快的口吻跟她打招呼。

施小姐根本想像不到為什麼在這個讓人抑鬱的對方竟然會存在一個人早上可以精神抖擻地跟人打招呼的人。眼前這個女生是半年前來的新人,試用期早就過了,聽說人工漲了幾千塊,直迫她這種待了十年的老人。有些人看不爽她、也有些人很喜歡她,喜歡她的人多是異性。這也怪不了他們,誰不喜歡美女?要是不喜歡美人的話,就只是單純的嫉妒罷了。而施小姐,屬於後者。她嫉妒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瑕疵、她襯衫底下單薄又不會顯得骨感的身材,甚至連她精緻的妝容也一同仇視。

這種敵意,施小姐絲毫沒有隱瞞的打算,「嗯。」她板著臉,隨便回應了一聲。

對方大概對此見怪不怪,盯著施小姐看了一會兒,就拿起了桌上的三文治吃了一口。在這個時間段,因為老闆還沒有到公司,所以員工和主管都比較鬆散。新人再咬了一口就把三文治放到一旁去,開始玩起了手機來。施小姐沒少見這種年輕九十後,每天就只會刷手機,彷彿自己的世界就在屏幕的另一端。現在正在工作的,只是像黑客帝國裡演的……是一具空殼。


在放午飯的時候,新人禮貌地問了一下施小姐要不要一起吃飯,她一如既往地拒絕了。她並不是負擔不起在外面吃飯的價錢,而是只要在外面吃飯的話,她就離買自己的房子就遠了一步了。儲首期是一個痛苦又看不見盡頭的的道路,十年前她要儲二十萬、今天是一百萬。明年又會是多少?她不知道。或許,這一輩子,她都要睡在自己弟弟頭上的上舖了。唯一慶幸的是她的弟弟睡覺的時候很安靜,跟醒來的時候做成強烈對比。

新人本來打算跟著大隊離開辦公室,可是又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走回去,跟施小姐說話,「施小姐……妳該不會討厭我吧?」

硬要說的話,施小姐並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問她這個問題,不過之前問這個問題的主人,跟她有著不淺的關係。從每天交集就只有打招呼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就感覺異常的兀突了,「妳是認真的?」

對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塞在耳後的秀髮掉下了一些,她抬手把頭髮撥回去。不知道這是不是施小姐的錯覺,她覺得新人撥頭髮這個動作故意放得很慢、 很慢,就像俗氣的愛情電影中優雅脫俗的女主角一般。一想到這,施小姐就無名火起,故意想說什麼刁難一下對方,「對,是討厭。」

「真的?」

施小姐並不多言,她相信沉默是金。不,沉默不是金,她只是覺得人說的話越多,說錯話的機會就越高。害怕麻煩的她,自然也就盡量不多說話了。她只是用喉嚨發出單音節示意肯定。

「謝謝!我太開心了!有人跟我說真話了!」不知道對方是認真的,還是只是想耍她。新人的嘴角很誇張地往上揚,收得非常整齊的眉毛也隨之往上升。如果施小姐要這樣做的話,嘴角的細紋絕對就會顯露出來。

新人的反應出乎了施小姐的意料之外,她半張嘴巴不知說什麼好。可新人沒有給施小姐說話的時間,轉過頭就離開了,並沒有跟她說再見。真是沒有禮貌。施小姐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她不屑那種沒有教養的九十後。


現在正是淡季,工作量不多的日子施小姐大多可以準時、甚至提早下班。雖然她很想加班多賺一點,可是現在公司實在沒有工作讓她做。 她拖著腳步離開了公司,背部和肩部因為長期使用電腦而變得有點僵硬,她一想起自己明天將要渡過跟今天無異的的工作日就想跳樓。日復一日過著沉悶的日子,就為了買一間三百尺不到的房子,值得嗎?人越累,想的東西就會越負面。施小姐想把這些想法拋於腦後,卻又辦不到。

驀地,一股力拉住了她的手臂,眼前一個黑影掠過眼球。「呠--」的一聲,是汽車發出的警號。要是沒有人拉住了她,她大概早就被車撞飛了。比起逃過一劫的愉快,她腦袋中只有一個疑問:「如果沒有人拉住我的話,我會被撞死嗎?」

「妳是不是腦袋有問題?」拉住了她的男人看上去很生氣,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看上去甚是可笑,「如果要死的話也不要在孩子前死啊!」他說話的語氣不是很友好而且非常大聲,吸引了幾個圍觀的人。圍觀者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想要走出來阻止吵架的想法,甚至有些還勾起了看好戲的怪笑。

低頭一看,施小姐才發現那個男人正拖著一個五、六歲左右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在看著她、那個男人在看著她、那些無關痛癢的途人也在看著她,所有人都在等著她開口說話。她想要說什麼?會是奇怪的話嗎?這是所有人都在期待著的。她感覺到自己正在站在舞臺的正中間,一排又一排的射燈聚焦在她的身上,熾熱的光線開她張不開雙眼。

所有人都在期待施小姐說話。「不,我只是太累了。」施小姐只希望息事寧人,帶著小孩的家長最麻煩了,她惹不起、也不想去惹。不過她仔細想想,要是她現在真的就衝出馬路被車撞死的話,為他的小孩留下了不敢過馬路的心靈創傷,就很有趣了。她用自己的生命,去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有病。」男人強忍著想要罵髒話的衝動,用了最普通的話咒罵了一下就拖著小孩子離開了,而圍觀的途人看見沒有有趣的事情發生後也逐漸散開。

看著一大一小漸漸遠去的背影,施小姐才鬆了一口氣。她那口氣沒完全放出來,一個認識卻又不相熟的聲線從她的背後傳來:「我看到了。」她本能地轉個身,發現說這句話的人正正是那個在公司裏的新人。「還有很多人都看到吧?」施小姐並沒有打算跟新人拉扯,現在她只想回家洗澡。現在的天氣異常炎熱,在經過剛才的事件後,施小姐已經滿頭大汗了,幸好她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襯衣,所以看汗漬並不明顯。

大概是心血來潮,新人拉住了施小姐的雙手,道:「我送妳回家吧!」新人的瞳孔劃過了一絲奇怪的光芒,是好意還是惡意,施小姐分辨不出來。

「不用。」二話不說,為了不引起剛才的注目,施小姐甩開了新人的手,快步走過了馬路,打算把對方甩在背後。理所當然,一個三十多歲缺乏運動的女人是跑不過橫了心要追上她的年輕女孩子的。施小姐跑了沒幾步就開始喘氣了,她雖然很想去一下健身房,不過無奈自己跟健身房的氣氛不太一樣,所以這件事一直作罷。現在這個念頭,又出現了。

新人一臉清爽地說出了一句像是變態跟蹤狂才會說的話:「那就讓我尾隨你會去吧!」 施小姐雖然沒有親身遇過跟蹤狂,可是她頗肯定跟蹤狂不會說這樣的話。她知道自己沒可能甩掉體力比她好幾倍的新人,可是她又不願意讓其他人知道自己住哪裡,所以唯有先假裝妥協,再等待合適的時間逃跑。搞不好新人過一會就厭倦了,「 ……隨妳。」

這位新人跟著施小姐走到地鐵站月台上,一臉興奮,彷彿今天早上的工作不存在、她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施小姐住在哪一區?」

「就這條線的盡頭。」正好說完,車就來了。 由於現在還早,下班回家的人並不多,所以還沒有出現背後的人要迫上前爭取進入車廂的情況。她們二人一前一後踏入了車廂,施小姐故意先讓新人先進去,而自己側在了離車門最近的位置站著。

當「嘟嘟嘟--」提示關門的聲音響了起來,施小姐用盡了力氣跑出車廂。她的家其實就在相反方向,眼見她即將擺脫新人,踏上回家的道路,她的唇角又開始往上揚了。心臟彷彿要衝出胸口一般呯呯直跳,那是為自己即將迎來的自由而演奏的鼓聲。突然,她感受到前臂傳來的陣痛,回頭一看,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被在車廂內的新人扯住了。

車門因為夾到異物而被重新打開,車廂內的乘客無一不對她們投以奇怪的眼光。施小姐死活不願意回去這個車廂,只好勉強拉著新人下車,「施小姐,妳的家不是在這邊嗎?為什麼要下車?」新人的臉上滿是疑問,究竟這個人是裝作不知道,還是真的這麼單純,這一點施小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施小姐已經很累了,嘆了一口氣,「我站錯月台了,是對面的才對。」

「哎,完來妳是路痴呢。」

無力回話的施小姐點了一下頭,從此不再反抗了。她知道眼前這個新人,可以讓她每一個反坑的動作備受矚目。為了低調一些,她只好放棄抵抗,並且在自己家的前一個站下了車。在走出地鐵站的時候,新人仍然很堅持想要送她回家,不過最後大概是因為之後約了人吃晚飯而放棄糾纏。

這樣讓施小姐確確實實地鬆了一口氣。

回到家中機械式地洗澡、吃飯、陪伴家人看電視後,她又爬上了上舖。她掏出了還剩下六成電量的手機,打算看一下新聞就睡覺,卻看見了一個陌生的提示。這個提示是來自於一個手機應用程式,施小姐幾個月前下載的一個同性交友軟件。在開始的時候她本來踴踴躍試,可是後來她發現在上面的玩家都是年輕人、而且跟她的觀念完全不一樣的時候,那一瞬間,她的熱情冷卻了下來,就一直沒玩了。本來起初她還會收到寥寥幾個短信提示。可是隨著她的上線時間漸漸減少,她的檔案就沉寂在軟件中眾多的漂亮的女人的檔案之下,現在若果不是故意去尋找她的帳號,應該不會有人看見她。她好奇打開了程序,發現那是一個叫Joy的人,頭象是一個隨處可見的、瘦削的背影,照片中主人的黑色長髮隨風揚起,背後是一個薰衣草花園。

「妳回了家沒有?」

--這是一個叫Joy的人在兩個小時前發過來的訊息。網絡上的騙子很多,施小姐並沒有立即覺得這個人是頭像中的女生。

「誰?」

施小姐本想加一個笑臉,可是想想有覺得不對勁,對方十之八九是找錯了人,所以最終還是刪除了放在最後的笑臉。

「我是Joy呀!我們剛才還在一起的」

對方回覆的速度非常快,看來也是正在玩手機。施小姐快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檔案,她很確定她並沒有把自己的姓氏說出來,那為什麼對方會知道自己姓施?Joy這個名字聽著也有點熟悉。

Joy是新人的名字。施小姐到現在才終於想起來,她之前一直以新人稱之。雖然對方已經在公司工作了半年,不過因為她是寫字樓中年資最新的人,所以她一直沒有改口,才導致她對新人的名字如此陌生。因為這樣,施小姐也就確定了對方就是公司中的新人,Joy。

突然,施小姐想到了一個很瘋狂的解釋,解釋為什麼Joy會用同性交友軟件找她--難道她知道了她是同性戀所以才特意在這裡註冊找她?可是當她翻開Joy的個人檔案時,發現她在一年前已經註冊了,也就沒有再多想。可能是正好距離近,所以才會看到附近的人有自己吧。

「我回到家了。」

「為什麼妳堅持要送我回去?我比妳大這麼多,用不著妳來擔心我。」

施小姐打字的速度很慢,而且用著很正式的中文,還加上了標點。她並沒有在打完的那一瞬間按下發出的按鈕,反而是反覆檢查了好幾次才發出來。

「因為我看到了」

Joy重複了之前跟施小姐說的話。

「看到了什麼?」

接著,是一段很長的沉默。Joy並沒有像之前那樣立即回話,可是施小姐可以從對話框中看見對方正在輸入文字。這一段等待是煎熬的,施小姐有點在意Joy看到了什麼。而且不知為何,可能是出自身為同一類人的歸屬感,施小姐又突然覺得對方沒這麼討厭了。

「妳是不是有什麼不高興?有什麼難題都可以跟我說的……其實我下班的時候看到了施小姐想要衝出馬路自殺,自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雖然我在妳眼中只是一個小孩子,不過如果欠缺一個傾訴對象的話,可以找我的!」

施小姐是皺著眉頭看完這段話的,她很清楚自己對現在的生活沒有任何留戀,可是也說不上會想去死。畢竟,她還不算是行屍走肉,她還有一個置業的夢想。

「妳大概是誤會了。」

發出這句話後,施小姐就直接關掉了程式,沒有再理會Joy了。她不怕自己的事會被說出去,雖然她身處的公司並不是特別開明,可是也不是一碰到性小眾就會立即解僱。如果Joy要說什麼的話,她也阻止不了。


就這樣,她一邊看新聞,一邊漸漸進入了夢鄉。在夢中,她擁有一層複式別墅,在別墅的正中央有一個足以讓她平躺的大浴缸。她興高采烈地想脫掉衣服就泡進去溫熱的水中,卻在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在鏡子中反映的自己。她看到了肚子中的突起的贅肉、大腿間合起來並沒有縫隙、有點下垂的胸部、頭髮就像是枯萎了的雜草般,看起來就像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婦女。

這就是我嗎?

這樣的人連十塊錢都不值吧!

大概是受到驚嚇,施小姐從夢中甦醒過來,立即摸了摸頭髮,依舊順滑柔軟。冷靜下來一看鬧鐘發現現在已經早上六時了。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這裏,還真是一個讓人憂鬱的地方。

作者留言

個人覺得劇情還挺甜的,只是因為以施小姐的視角出發才會看上去這麼悶騷。
接下來會慢慢慢更新,如無意外,不會坑掉的。
歡迎評論,只有「支持」兩個字的評論也很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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