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立场(上)
第十一章 立场(上)
穿越过冰雪,就是霜水码头。眼前只有灰沉沉的海水与终年不散的浓雾。
恍惚间在码头处浮现出一条木船,在海水中飘摇浮沉,犹如一片枯坏的落叶。旅人没有多想,就大胆地迈出一跨步,双脚稳稳地踩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
船只载着船上的旅人缓缓地浸入浓雾之中,悠然自得的架势与少女在阳光明媚的湖面上摇曳游玩并无不同。就这样行驶在这片寒风肆虐的、被当地人称作“亡灵之海”的海域中——她也是待在海面上好一会儿,才懵懂般记起这个地方的称呼。
抱着这些朦胧的思绪,小船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般的时间长度,终于靠了岸:一块仿佛幽灵船一样耸立在亡灵之海深处的城堡,像一尊危险的野兽,蛰伏在未知的深处。
旅人站在码头上,来自四周海面上的风不住地划过她的脸颊,粗暴地掠起她的头发与衣裙一角。感官可能是麻木了,此刻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与难受。
就在她沉浸在风与雾时,她的手中莫名其妙的多出一封书信,但上面的字迹无论是怎么睁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清。
就在她深陷在这片疑惑的泥沼中的时候,无意间抬起了头——不远处架着一条横跨海水的拱桥,将远方藏匿在浓雾中的黑色城堡与码头所在的小块陆地连接。但这座桥却怎么也认不得它的确切形态,在旅人的眼中就像是胡乱抹在纸面上的一条灰色颜料的弧线。
但是她却清楚地看清了桥边的一道黑色身影——
在看清身影的主人的这一刹那,身体的感官不合时宜地恢复了。踩在脚下的鞋底就像一块冰板,寒冷一个劲儿地从鞋子的缝隙钻进来,再从脚底刺激到骨髓深处。旅人禁不住地抱住双臂,试图给自己找寻一份温暖。风扫过面颊、灌入鼻腔,吹得眼睛表面干涩、生疼,呼吸间都产生了一丝血腥气息。
像是刻意的惩罚,让她在认出那道人影之时恢复了不应该有的意识。
身边的景物终于接近了,旅人的脚已然冻僵,好在那道身影已近在眼前——
她的发丝,是海岸的寒风,永无休止;她的眼眸,是亡灵之海,漫无边际。她其余的一切,是天际的冰雪,亘古长存。
她是永恒的沉默,沉默的永恒。
旅人永远都记得,那时的自己在人生中遭受了第一次的、情感与理智的割裂,有一种深以为然的东西突然破碎:她的心里仿佛有一片死寂许久的冰霜,在不期而至的烈火下猛地炸裂开来,又在一瞬间后妥协般地消亡殆尽。
可是旅人怎么样都记不起眼前人的确切容貌。
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咧开了嘴,朝自己说了些什么,可即使是她的声音,也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只感觉,她整个人都化作海雾,确实存在、却再也触摸不着。
视线从灰蒙蒙的海岸跳到一片漆黑的空间,像是诗人口中戛然而止的故事。
旅人结束了旅行,终于在回过神后注意到从窗外透入房间内的月光——梦境中的旅人又变回了房间中的普通女人。
她从床上坐起,一部分披散在胸前的亚麻色长发从圆润的肩头无规制地滑落到背后。夜半的梦醒让女人感觉到一丝焦躁,她单手扶额,在脑海里努力抓取梦的碎片。
随即起身下床,将房间书桌上的烛火点亮。女人拉开椅子坐下,翻开了桌上的笔记本。将笔蘸好墨水后,才一笔一划地将脑海中的话语书写在白纸上,留下一片与傲尔特莫文字完全不同的、某种密码一般的文字,这也是她漫长岁月中存留下来的少数记忆之一——
灯子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这是第一次,作为佐伯沙弥香而言。我可以肯定,这并不完全是我记忆的投射,而是预知这样的存在……
这也是佐伯沙弥香漫长岁月中唯一的一次与“她”有关的梦,像是从很久以前抛入深谷的探路石,终于得到了一丝回响。
傲矛别墅的早晨是安静而有序的,这座位于通往至高王宫殿主干道附近的三层复式建筑享受着与宫殿同样的日光与海风。
天际省的首府,独孤城,建立在北部沿海巨石之上的伟岸城市。这座规模宏大的石制城市被重重高大的城墙与箭塔保护着,陪伴着人类与精灵的文明,渡过了在泰姆瑞尔几千年的岁月。
从帝国军队的总部阴郁堡到至高王宫殿蓝宫,连接两者的干道是一条横跨海面之上的长桥,除了道路贯通作用又承载着无数建筑,傲矛别墅正是其中之一。
佐伯沙弥香挺满意自己新买的这栋别墅,至少在她坐在屋前小庭院一边享用早点、一边望着清晨的海面时是这么想的。北部的海域,被诺德人称作亡灵之海。传说在海洋的极北处就是诺德人的故乡阿特莫拉、意为巨木大陆的古地。在四千多年前的精灵纪元末期,伊思格拉莫带领阿特莫拉人来到泰姆瑞尔,从此开启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类文明。而只有晴好天气的早晨,这片始终阴沉的海域才会不再吝啬地掀开朦胧的面纱。
话又说回来,在此之前的佐伯一直受到领主的照顾,顶着哈芬加尔领武卫的头衔, 而住宿与办公的地点都在蓝宫内部。前不久终于想通了去动用积蓄,在首府买下自己的房产。自此以后她去蓝宫工作就要加上十分钟左右的脚程了。
“早晨,武卫大人。”
今天蓝宫门口的轮值守卫是诺德小伙罗尔夫。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走来的佐伯,满怀尊敬地行了个礼。要他来说的话,想必独孤城没有哪位不懂事儿的家伙会对眼前这位大人物不尊敬,尤其是在她平息了狼心女王的野心复活、深得艾利西弗领主信赖,甚至还致力于天际省和平的情况下。
“早安。”
同时还是一位谦逊温和的武卫大人,即使她是一位傲尔特莫,却没有一点架子。
“阿莱丝小姐已经到了。不过,今天有一位大使馆的人来拜访。”
在佐伯走到罗尔夫身边时,这位小伙子小声地提醒着。而佐伯一下就明白这是一场好心的预告,至少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提醒。”
她的神情不由得紧绷起来,毕竟,“大使馆的人”可是让她非常头疼的角色。
蓝宫,得名于它的蓝色屋顶,一直作为天际省至高王的宫殿。但在内乱开始后,叛军首领乌弗瑞克进入宫殿,用“吼声”刺杀了当时的至高王托依格。如今坐镇于此的,是托依格那可怜的遗孀。不知这么说是否合适,也正是因为这一动荡,佐伯才有机会更加深入并获得这位可怜领主的信任。
宫殿的一层,绕开中庭通往至高王王位前的楼梯,沿着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佐伯的房间,现在这里被她改成了办公场所。
一进房门,就看到中央桌子前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纤瘦、穿着样式古典的黑色长袍的傲尔特莫男性,不用想也知道他就是守卫提到的“大使馆的人”。这位傲尔特莫名叫昂加尔,在梭莫大使馆中的地位很高,可说是首席特使的代表之一;而站在桌子旁要矮小一点、穿着精致、金发碧眼的诺德女性正是她的下属阿莱丝。
两人之间的气氛充满了火药味,那位傲尔特莫的眉毛都还趾高气昂地向上飞着,而另一边的阿莱丝就一副想臭着脸又得强行忍住的怪异表情——看样子是强行结束了一场可以想象的唇枪舌战。
佐伯挑了挑眉,她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猜出来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内容。很好,她准备的台词可以登场了。
“看样子我不是很及时地阻止了一场争端。”佐伯看了一眼转过身来瞪着自己的昂加尔大使,悠然地走到自己座位前,在镇定地说了一声,“欢迎,昂加尔先生,请坐。”指向桌前的会客椅,作出邀请的手势。
“我想我们需要立刻展开正题,武卫大人。”
昂加尔一点都不客气地直接坐到椅子上,一边眼神瞥向佐伯旁边的阿莱丝,示意相当明显,明显得让人很不愉快。佐伯也不是很满意昂加尔的态度,但只得压着性子,温声向自己的下属指示道:
“麻烦你去领主大人那边通报一声,阿莱丝。”
阿莱丝可是个年轻小姑娘,多多少少可沉不下气,只好憋屈地暗中冲昂加尔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一刻都不想多待地冲出了房间。
等阿莱丝走后,坐在那边的梭莫大使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看来佐伯小姐挺习惯现在的身份。”
佐伯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她实在是不喜欢眼前这个男子直呼自己的姓氏。
“这就是您所谓的‘正事’?昂加尔大使?”
“如果是作为仲裁者的一员,我想我有这个义务提醒你对先祖神州的忠诚。”昂加尔整个身体非常悠闲地靠在舒适的长椅上,仿佛这间房间的主人是她,客人反倒是佐伯沙弥香。他用一副极尽鄙夷的口吻说着,“我不管那个小寡妇给了你什么好处,但是讽刺的是她并不信任你,否则也不会安插一个野蛮人在你身边了。”
野蛮人指的就是身为诺德人的阿莱丝。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似乎你对我是有点误解。奥里·埃尔在上,我在这里无非是为了大使馆、为了先祖神州工作,其他的我一贯不去在意、也从不插手。若你还不明白这一点,来这里只是为了质疑我,现在就不必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以阿兰雯夫人的能力,也不缺我这么一位的帮助。另外,想必我已经建议过很多次,无聊的种族斗争并不能提高我的工作效率。”
“这些话,希望你能一直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梭莫大使的气焰明显弱了点,不管他是否自愿。
“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偏心帝国,我们大可到大使馆对质。但现在我必须得完成特使大人交代的工作。”
佐伯着重了“工作”这一点,昂加尔才极不情愿地、忍气吞声地把携带而来的消息传达给佐伯。毕竟,他来到这里确实是受命于首席特使阿兰雯夫人,也是眼前这位大使如此有底气的原因:
“阿兰雯夫人向你询问最近的调查情况。”
佐伯心里冷哼一声,将阿莱丝提前整理好的调查报告交给昂加尔,动作非常不客气的。她不喜欢眼前人耽误了自己那么多时间,心里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
“巨龙的出现,目前我还没有可靠的定论。所以,我已经安排好去白漫领以及佛克瑞斯调查。至于‘刀锋’的那个人,目前已经确定在裂谷地下。只是东边的风暴斗篷叛党在城里的势力不小,很难对付。请告诉夫人我需要处理一下那里的形势才能进行更加深入的调查。更加具体的情况,我已经写在报告上了,请务必亲手交付。之后的调查结果,我会在月底的宴会上亲自向阿兰雯夫人说明。”又补充了一句。
夫人让我告诉你,请见机行事,不一定要解决巨龙的问题——这是昂加尔最后的话。
在这位梭莫大使离开后不久,从领主那边回来的阿莱丝才松了口气地走进房间,一边小声地嘟嘟囔囔:
“他们每次来都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实在是太气人了。”
“我也在努力地习惯,阿莱丝。”佐伯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说老实话,她也没有完全习惯。但是阿莱丝是气性正旺的年轻人,必须得给点引导不然得坏事,做这一行的话。
“讲真的,如果都是武卫大人您这样的傲尔特莫就好了。”小姑娘显然是在说着什么气话。
“那可不一定是好事。”佐伯的语气变得有点微妙的自嘲,但此时还在气头上的阿莱丝没有注意到,还一个劲儿地说着:
“但是如果全是他们那样,那肯定是坏事,糟糕透顶的那种。”
“……如果这算是对我的夸奖,真是感谢。但是,你同他争吵这种事——我知道的你也不用瞒我,作为我的下属实在是不妥当。不过……五分钟后才是上班时间。”佐伯笑得有些无奈,“现在他们拿我和我的人没办法,因为大使馆的人得靠我获取天际的情报,而且阿兰雯夫人是我的养母。刚才是昂加尔对我不客气在先,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但是你不一样。我不希望我的属下受到那些无聊的人的、针对。”
“我知道了,我很抱歉……”阿莱丝不满的情绪终于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愧疚。毕竟不管怎样,先被找上来的肯定是自己的上司。
“……我也很明白被那些不可一世的人嘲讽时的感受。”佐伯的神色平静非常,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属下为什么会同梭莫的大使吵起来,而这一争端早就在她任命阿莱丝之前就爆发过一次了,“你也知道的,阿兰雯夫人只是我的养母,那些人还是会抓着这一点来质疑我的……身份。要不是我也明白他们的弱点,也就不会站在这里。”语气里却藏着一丝深深的叹息之感。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但是怕冒犯您……”阿莱丝听了她的话后,沉默着想起了什么,却又吞吞吐吐地说着。她小心地用眼神抛去询问的目光,在受到佐伯的许可后才继续问道,“您和那些梭莫太不一样了……为什么,当时会加入他们呢?”
佐伯沉默了。
正当阿莱丝怀疑自己是不是问错了话,就看到佐伯撇过头,望着一旁窗外。哈芬加尔领今日天气晴好,日光照耀下的蓝宫正是北方海岸的一颗蓝宝石。一只蓝蝶翩然停在窗棂上,看样子是很喜欢现在这样平静的氛围——毕竟它感受不到其中的诡异。
佐伯沙弥香用食指在桌子上轻轻数了三十下,一般她在尝试冷静时会这么做。在完成这项仪式般的行为后,才不急不缓地说明:
“我在三十年前的大战中受过阿兰雯夫人的帮助,没有她的帮助我也到不了今天。而且,我也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五分钟到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佐伯的语气带着一丝渗人的淡漠。最后一个指节敲下,她目光清冷地看了眼时间,宣告着闲聊的结束。而阿莱丝像是被人在睡觉时从头顶泼了一盆冷水,佐伯刚才突然的异常让她措手不及。
“时间都安排好了吗?”
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佐伯用着严肃的口吻立即问询那边正事的情况。
“火胡先生说,领主大人在接见黑沼省特使,十点结束会谈。”
阿莱丝赶紧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那还有一个小时,先说明一下其他的安排吧。”
汇报工作的时候,平时脾气直率的阿莱丝也收敛了性子,一本正经地说明起日程安排来。虽然阿莱丝在这方面并不是佐伯任用过的最优秀的,但可以说是最听话的,不像她之前那位从大使馆调来的,傲慢的姿态就差拿鼻孔看她了。而且,她对性格不坏的诺德人主观上更有好感加成。
“这是您三天后的关于中、西部领地的行程安排。”阿莱丝将一份写得满满当当的行程表递到佐伯面前,“必要的行李已经安排好了,凯洛特那边的人也表示准备好了马匹,随时都可以出发。”
“随时?”
阅览完行程表的佐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上头关于白漫城的一行。而一旁的阿莱丝没有反应过来自己长官突然重复这一字眼的意思,只是呆呆地应了一声。
“那么——我需要添加一项。”佐伯一字一顿地说着,将每一个字眼都临时斟酌了好几遍,她也在思考着,“下午,我就要出发。”
“当然可以,只是提前访问的话,可能会影响到与领主的会谈安排。”
阿莱丝匆忙地开始记录这条更正信息,但她心里奇怪极了。不得不说,今天的武卫大人实在是太反常了。在她看来,佐伯是一位非常严谨的人,从来没有(至少在她成为下属时)这种临时变卦的行为。但是她也不可能阻止,只好提出利害。
身为下属的阿莱丝自然不会过问绕道的理由,无论是什么理由,都只能赶紧更正行程,然后通知其他的下属。
“这没关系,我只是想从晨星绕道去白漫领,其他都不用改变。”
我也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已。
佐伯沙弥香书写的动作停了下来,脑海里闪过凌晨时的梦境。笔尖在不自觉中杵在纸上,渗出一点停顿痕迹明显的墨点——
希望自己的那份预感,不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