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下小號的心情

「那，明天見。」「明天見——」

告別了葉月，電車關上車門離開月台，駛進萬家燈火。

轉瞬即逝的景色從不停留，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黃前久美子的目光漸漸悄悄地落在站在自己身旁，隔了半個身位距離的高坂麗奈身上。

她那雙薰衣色眼眸遙望著車外的點點黃光，絲毫看不出裡頭的細微思緒。

久美子撤回了視線，藉著電車的搖動乘勢向左邊挪了一步，輕輕地碰上了麗奈的手臂。

『有點慶幸今天的麗奈忘記帶走小號呢。』有點狡猾地想著，淺淺揚起嘴角的久美子默然無聲，眼睛依舊看著前方，假裝不經意地將手指滑進了麗奈自然垂在身側的掌心，小力地握住。

就這樣地若無其事牽起了對方的手。

好幾秒過去，電車沿著路軌向前邁進的聲響在耳邊迴盪不息，久美子感到手上有種力道回握自己。

忍不住發出了『噗』一聲的笑聲，回過頭便看見麗奈輕蹙的眉心、略微埋怨的眼神、染上了胭脂色的臉頰以及流露在唇瓣間的嬌羞。

久美子說是失禮也不過份的笑聲就此打開了話匣子，聊起了各自班上的事情，一陣子又聊起家裡的瑣碎事，偶然談起了吹奏部的事，提及起夏紀等等幾位前輩。

「前輩們也已經是三年級生了呢，在煩惱著升學的樣子⋯⋯」久美子揚起頭，目光落在路線圖上，意不在此地叨念起來。

麗奈看著她線條柔和的側臉，久久沒有接話，任由她的語句隨著窗外的風景飄去。

想知道久美子現在到底看著誰。

麗奈透過車窗的倒影看著久美子抬起的眼睛想要看個究竟，然而模糊不清，也許是倒影本身含糊，亦或者麗奈自願給它蒙上面紗。

本來以為關係的轉變能使自己安心，豈料當她想伸手觸及渴求的事物之時，卻臨陣退縮。

這實在不像她，明明對久美子說過即使得知真相後會受傷，仍然希望對方會告訴自己這種說話。

她再次被膽小懦弱的自己嚇了一跳，更多是為了這次不管如何也無法放下而驚惶失措。

凝聚在手心的暖意驀然往指間流去，互相緊握的手緩緩地變成十指相扣。

麗奈訝異地轉過頭，只見久美子微微低垂著頭，琥珀色的眸子反射著柔光，全神貫注地看著她。

二人獨處的時候總會看到久美子這種眼神，專注的目光中帶有不可言喻的細緻情感，讓麗奈沈浸其中，僅想享受被這種感情包覆的感覺。

如果這時候能被久美子抱著就好了，就算是在大吉山上那個最傷痛的時刻，久美子也沒有抱過她，僅是相扣的手指已經無法滿足了。

相反，自己則是常常無意識地觸碰久美子。

這種貪婪，遠遠超越了想要成為特別的那種渴望心情，甚至已經將它吞噬。

從久美子那裡得到太多，如今只是少了一分，便足以她纏繞心上三日。

在久美子的注視下，麗奈沒法不接著她剛才的話題。

果然性格糟糕。

「久美子⋯⋯有考慮過升學的事嗎？」

麗奈在獨處時甚少主動提起別人，然而眼前站在身旁的這個人，總能在這段寶貴時光裡悠然自得地提起無數個別人。

心臟像是跟著電車搖擺起來，自己是否站在『久美子的特別的人』這個位置上的疑問使她罕有地動搖不甚。

「唔⋯⋯嗯，家裡也是時候要問我這個呢⋯⋯麗奈呢？」

「嗯，已經有了決定。」

「果然啊⋯⋯是麗奈的風格。」

久美子笑得洋洋得意，毫不掩飾調侃的語氣，臉龐更是挨近了麗奈不少。

麗奈沒有為意近在咫尺的氣息，排山倒海的思慮令她不自覺地沉起臉色。久美子眨眨眼睛，自覺是說錯話了，雖然對究竟是哪裡惹麗奈不高興毫無頭緒。

久美子一如既往地想要好好解釋剛才話裡的意思，卻沒法子好好整理，最終只好老實道歉。

可是麗奈依舊垂著臉，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她的未來藍圖從來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從前有瀧老師和小號；現在有久美子和小號，她理所當然期望對方的未來裡也有自己的身影，甚至是一個位置。

不過，久美子似乎沒有打算給她留一張椅子——麗奈沒由來地這麼想。

這副樣子的自己好討厭，為什麼她非要令自己變得對他人有依賴心不可？

一旦對某個人有了依戀的心情便難以自拔，讓對方的一蹙一笑掌控自己的喜怒哀樂，幾乎失去了向來自豪的自己。

最可悲的是，她從那個模樣的自我中感到幸福愉悅。

抿緊雙唇，不想在久美子面前把自心底翻騰的情緒洩漏出去，默不作聲地把臉別了過去。

電車始終到了她們的目的地，儘管距離分別剩下不到一公里，十指緊扣的手仍未捨得放開。

明明了解到某些真相，手上還是貪得無厭地放不開，這種心態實在太惡劣。

「走吧。」

久美子牽住了她的手把麗奈拉出電車，讓她緊隨在自己身後，好好帶她走在回家路上。

天色已是一片海藍色，雲彩間的紫紅夕陽逐漸散去，埋沒在整片深藍之中。

街燈和車輛的燈光與城市平房結合形成夜景，在她們周遭閃爍不停。

十字路口上的交通燈令她們停下了腳步，久美子抬頭看著亮起的紅燈，思考了好久，綠燈在即之前忽然心頭一動，挪開步伐牽著麗奈走往另一個方向。

跟數不清的人擦身而過，兩道身影穿梭點點光暈，兩旁事物千變萬化，唯獨不想單手相牽之人遺落身後。

當麗奈察覺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在跟平日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圍繞自己和久美子是異於往昔的景色。麗奈認得，這是靠近久美子家裡附近的地方。

麗奈以為是自己不留神跟著久美子走了，正想從沉思中回神跟她道歉和道別，不料此時倏然腰上一緊，被久美子緊緊地擁抱在懷裡。

她大概是第一次，被久美子主動用力抱住。

久美子不笨，對於麗奈，她有覺得她不可理喻並且麻煩難纏的地方，但是也瞭解麗奈的這些地方。

「麗奈生氣的時候老是不說話不理我，讓我好困擾。」她在麗奈的耳邊低聲說著，環抱她腰部的雙臂又收緊了幾分。

「雖然不知道妳為什麼生氣了，但是，對不起。」沉柔的道歉滲進了久美子的吐息，連帶呼吸一起闖進了麗奈的心裡。

霎時間，再也按捺不住，海浪似的，令心跳加速疼痛的情緒終於奪眶而出。

「不要說對不起啊⋯⋯說對不起的話，不就全部都承認是妳的錯了嗎。」

不想從久美子的口中承認那個事實；不想聽到她輕率地向自己道歉。

雙手揪緊了久美子胸前的制服，整張臉龐埋進了與自己同色的領巾，彷彿想用淚水將自己的心思滲透進久美子的內心。

想令對方完全明白自己，縱使絕不輕易，也希望她可以完全理解。

她好想自己有勇氣能再次親口問久美子，她是不是能夠理解自己這份意義不明的心情。

「麗奈。」

久美子和暖的雙手用力地捧起了她的臉，逼使她得仰望那對琥珀。

麗奈在裡頭只看得見複雜不清卻堅定的神色和自己的倒影；那個已經與本來的自己大相徑庭的倒影，必定不屬於她的吧。

能夠令久美子堅強起來的，對未來有所期望，一定不會是這般的自己吧，那個一定是姿態更加凜然、更加強大、更加接近久美子內心的人才對。

在她把『我獨奏的時候，妳想著誰？』這種膚淺老套的質問問出口之前，誰可以來阻止那份衝出胸腔的苦澀。

因為她的心，一定承受不起那個答案。

「或許我今天一整天下來也有點得意洋洋了，因為、沒辦法，只要一想到我追到麗奈了心裡就很不踏實嘛⋯⋯嗯、而且，昨天麗奈的那個回答實在是，有點色情⋯⋯？」

結果久美子還是一點也不遮掩自己壓根兒不明白的樣子，叨叨絮絮地訴說著自以為讓麗奈生氣的理由——當她如此下結論的時候，久美子卻止住了。

「我心裡特別的位置只想留給麗奈。」

久美子從沒替她拭去眼淚，只放任它們滑落在掌心凝聚起來，從頭到尾都只專心於看著麗奈帶點紅腫的淺紫。

麗奈憶起，好像在某個時刻看過久美子這樣看著自己，那是一年級時一個忙於個人練習的夏天，在校園某一個跟陽光劃開的陰影角落⋯⋯

「⋯⋯⋯⋯⋯⋯為什麼？」

「因為麗奈想要的肯定只有這個。」

夏日的晚風輕拂兩人，吹揚起久美子有點凌亂翹起的卷髮，連帶輕描淡寫的嗓音送到麗奈耳際，

她喜歡久美子這種不加半點修飾、真正的聲音。

麗奈呆滯地望著久美子的臉，心情更是澎湃，不想就這麼成為久美子夏天裡的其中一個過客的心情呼之欲出。

『再好好抱抱我就好。』麗奈這樣想著，向前挨了半步，整個身體貼上久美子，手一貫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當久美子伸出雙手擁上她的背，十指在上面撫摸每一吋的時候，麗奈心滿意足了。

久美子自問有很多不了解麗奈的地方，在自己成為一個特別的人之前，用這一種方式總能明白麗奈更多吧。

她小心翼翼地放開麗奈，琥珀色率直地看進了那片雨後的薰衣草花田，腦子裡遽然響起了普羅旺斯之風的旋律。在那星光熠熠的淡紫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輕輕低垂下頭。

被麗奈用手掌擋在兩人四片唇瓣之間，久美子實在始料未及。

久美子錯愕地睜大眼睛，被麗奈捂著嘴巴的她看起來非常滑稽，惹得麗奈露出了豁然開朗的久違笑容。

「乘虛而入，變態。」

麗奈輕力一把推開久美子，繞過了她身邊，踏上歸家的路途上，將久美子甩在身後。

「欸……麗、麗奈？麗奈──麗——奈──」

閉上眼睛聽著背後急促趕上的腳步聲，麗奈莫名安心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