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高跟鞋隨想曲
高跟鞋隨想曲
高坂麗奈跟普通女性無異,同樣很愛穿那些令萬千女士又愛又恨的高跟鞋。
高跟鞋穿起來又辛苦又痛又累,常常穿還會造成健康問題——高坂麗奈固然知道高尚優雅的高跟鞋背後滿懷辛酸的故事。
她知道,物極必反。要是抱持著那種愛美不要命的觀念的話,不論穿什麼最終也是導向同一結果罷了。
單是執著於外觀上的美好不會有好處,既然喜歡就必須要去理解;既然喜歡穿高跟鞋便要從基本開始瞭解如何護理和保護自己的雙腳,學習如何分辦那是不是一雙稱得上合格的高跟鞋,學會挑一雙適合自己穿著的高跟鞋,還有學懂正確的走路姿勢。不必要穿的時候還要懂得放下,讓自己的雙腳有休息的機會。
她不需要屈服於它們的挺拔鞋跟底下的美艷,再多痛苦亦要犧牲自己雙腳的一切來換取轉瞬即逝的美麗和驕傲。麗奈認為,應該由自己來駕馭一雙高跟鞋,而不是由高跟鞋來馴服自己。
每天一早打開鞋櫃便會看見裡頭琳琅滿目的高跟鞋,十層的鞋櫃有六層都是放著她的高跟鞋。每次看到那些整齊有序地按照品牌排列的高跟鞋時,麗奈心裡總有一種飄飄然的傲慢油然而生。
分門別類地擺放,千色百彩的高跟鞋各有特色,每一雙都是麗奈自己精心挑選,每一雙都是經過仔細考慮,用心地感受試上半個小時以上確認是舒適和符合她的要求才會買下來。
高跟鞋——可說是她少數除了小號之外重點投資的東西。她向來對自己鍾愛的事物投下十足的執念,她必定會讓自己變得比其他人了解和擅長,因此高跟鞋可說是她氣焰的一部分。
今天她依舊為自己挑一雙出門上班穿著的高跟鞋,從屬於自己的第三層鞋架開始精挑細選,直到第九層才戛然而止——一個跟周遭色彩斑斕格格不入的破舊鞋盒一如往常地闖入她的視野。
做任何事情都不能遺忘初衷——對小號固然是,對高跟鞋亦然。
她遵循自己的習慣,不時會跟此刻一樣蹲下身子拿出那個深藍色的鞋盒。盒子的八角纏上了滿滿的膠帶,打開一看,一雙刻滿歲月斑駁痕跡的白色高跟涼鞋映入眼簾。
她從放著防潮劑的破爛鞋盒裡拿出這雙鞋子在手中端詳一番,白色的鞋面如今再也不是白色了,像是浸泡在老舊風景照裡的泛黃街燈中,漸變的發黃伴隨著浪花一般的掉皮,跟放在它旁邊多不勝數的鞋子比起來很是不堪入目。
她在清晨裡泛涼的指尖撫上這雙涼鞋不太高的鞋跟,上面沾上了各處土地的塵土,薰得它攀滿了灰黑的斑點。她在某個夏天的某月某日裡,踏足過的宇治山上土地的細沙碎石似乎仍殘存在上頭,讓人難以察覺鞋跟一抹小小的裂痕——鞋跟有它的壽命,而它在命終之時再正常不過地斷開了。
鞋跟從鞋底上斷裂開來時高坂麗奈往前跌了一個踉蹌,幾乎是要在柏油路上把膝蓋摔破了。
當她站穩腳步站起來,看到骯髒的鞋跟如同一文不值的垃圾般靜靜躺在路上一角時,心裡的某一角落好像跟著鞋跟裂開了。茫然若失的滋味抹滿了心頭,讓她既不解又難過。那是什麼心情呢?若然自己在電車上丟失了小號的話,應該會是同等的著急吧?
這是她第一雙高跟鞋,沒有牌子,沒有高尚格調的設計,僅是一雙她在老家商店街的鞋店看到,覺得很合眼緣便買了下來。在遇見這雙高跟涼鞋之前,她不曾穿過這種鞋子。
這雙鞋子不昂貴,是個對於那時還是個高中生而言的她來說能夠輕鬆付出的價格。但是她還是找了鞋匠把它修理了,只是修理而已,沒有把它翻新乾淨。
在那之後她就沒再穿過這雙鞋子了,因為她再也捨不得穿了。
漸暖的指尖劃過鞋跟,沿著曲線來到連接鞋跟的帶子,圓滑不刮手的觸感令人憶起穿上它時的安逸感,卻讓人難以忘懷第一次穿上它時磨破腳跟鮮血淋漓的穿心痛楚,帶子上塗佈血紅的畫面歷歷在目。
鋒利的皮革在夏夜裡像把小小的銀藍色刀刃在她的腳跟上冷血無情地劃下一刀又一刀,又像一枝畫筆在上面勾灑出一筆筆鮮紅色的水彩。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被刀割的尖銳痛楚鮮明活躍地在她的腦門上跳動不止。
好痛。初次穿高跟鞋的她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痛,可是她莫名不討厭這種痛,這種不全然為了自己而承受的痛苦。
她在那一個夜晚愛上穿高跟鞋了。
她承認了,她會買這雙鞋子不僅僅因為它合眼緣,而是覺得它很適合自己,自己可以因為它而變得更加成熟,更加有吸引力,更加有自信。最重要的是,可以讓自己在那個人面前表現得更可愛更漂亮,滿足於自己的野心構築起滿懷的信心,卻又單純地只是想抓緊那個人一向飄忽不定,既敏銳又狡猾的琥珀色目光。
她留意那個人好久了。那個人比同齡女孩子長得高,在她眼中,那個人在人群中的身影與眾不同。她總是有意無意想站在那個人的身側,悄然微微抬頭用餘光瞧著她。在她意識到自己需要抬起下巴才能看向她的眼睛時,她在那個人面前掩去了在胸口中搗亂失控,幾乎直衝臉龐的心跳,看著那個人心慌意亂地一次又一次想逃出自己的視野。
那個時候她想起了高跟鞋這種她沒試過穿的鞋子。
高度恰到好處的鞋跟讓她即使穿上這雙高跟涼鞋也不會比那個人高。穿上了這雙鞋,她跟那個人的距離便只剩下一公分,這樣她一定能夠準確地獨佔那個人全部的視野吧?讓那個人知道在那個夜晚只有自己站在她的眼前,世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告訴那個人要好好凝視眼前的她,抬起頭豎起耳朵傾聽她內心盈溢而出,一心一意只想被那個人了然於心的渴望——願意穿上高跟鞋的女孩子總會有些狡黠,高坂麗奈不否認這一點。
她把這雙不會再穿的高跟涼鞋放回鞋盒裡,從買了它的那一天開始,原來已是第十年了。
有人會保存一雙鞋子那麼久嗎?麗奈也不敢斷言。每個季節推陳出新的鞋款多如繁星,被人丟掉的簇新鞋子比比皆是,更何況是一雙學生時代買下,早已破爛流丟的鞋子。若然這雙鞋子落在別人手上的話,應該已經拿去回收了吧。
不過麗奈最喜歡它了。
她望著鞋櫃裡數之不盡,愈買愈貴,精緻講究得儼然藝術品的高跟鞋,再看看那個鞋盒,不禁覺得唯有不變的事物最令人安心,如同穿起來最舒適的永遠是那雙白色高跟涼鞋。
她揚首望向位於最高處的第一層鞋架,意外地想起了,應該還有一個人會像她一樣,一雙鞋子穿個五、六年也不換。
「久美子。」
她不自覺地在唇邊沾上了輕淺的笑意,輕呼那個令她穿上了高跟鞋的人的名字。舉高的手臂數起了那些不屬於自己的鞋子——首先是全黑色的皮革高跟鞋,是久美子上班穿的,是自己幫她挑的。
麗奈情不自禁加深了嘴邊的笑意,不再留戀在那雙鞋子上。目光往旁邊挪去,那是一雙較為隆重典雅的深紫色絨面高跟鞋,久美子出席一些重要場合時便會穿這一雙。
再往右邊看過去,高跟鞋的環節已經告一段落了,緊接下來是一個空位,麗奈記得這個位置本來是放著一雙香檳色的平底鞋。
嗯,久美子今天穿那雙去上班了。
她對自己的記憶力滿意地點點頭,視線往空位旁邊一轉,直到第二層都是放著外出用的運動鞋和布鞋,全部都是好兩、三年前的款式了——久美子著實是對鞋子沒什麼要求和興趣。鞋櫃只有兩層是放久美子的鞋子,其餘都是放她的。
會不會有點霸道了呢?她偶爾會這樣思考起來。
不過——她瞇起眸子盯著那雙鞋跟早已變形的nike運動鞋,無法避免地想起了久美子在買這雙鞋子時才捨得把那雙跟塚本秀一同款同色的紅色布鞋拿去回收。
一思及此,麗奈便會覺得即使自己霸道一點幾乎佔據整個鞋櫃也不是太過份。
她沒來由地輕嘆一聲,彷彿在為了什麼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心生惋嘆。自己有時候確實是顯得有些小心眼了。可是她又拿自己沒辦法,她改不了,亦控制不了。
這時她終於捨得撇開難捨難離的目光,著眼於挑選今天上班要穿的鞋子上面。
淺紫色的眼瞳再度掃過各具個性的高跟鞋,目光凝聚的一點最終落在那雙淡粉色的素色高跟鞋上——是DIANA這個品牌的。
果然是它沒錯了。她從鞋架上拿下來放到地上,雙腳俐落順滑地穿了進去。厚實舒服的鞋墊設計,長時間走路都不會感到不適便是它的吸引之處。
高坂麗奈從來對自己的眼光堅信不移,而且在沒有親身試穿之下,還能貼合她的預想使她對自己的眼光更具自信心。
這雙DIANA的高跟鞋是今季的最新款式,是各大商場櫥窗搶先展示的鞋款之一。麗奈早就看上它了,不過價錢令她有點卻步,同時她覺得自己已經有很多高跟鞋,鞋櫃早就飽和了,所以每次經過櫥窗都只有遠觀而沒有真的去試。她很清楚自己的個性,一試覺得適合便會二話不說就買,誰都阻止不了。
只是她一直對這雙鞋子念念不忘,每次打開時裝雜誌時注意力總會放在它的專欄報導上。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心想再過幾天的週末就去試試,豈料在週末來臨前她下班回家後,一個DIANA的桃紅色鞋盒像是憑空的貿然出現在客廳的桌子上。
當然不是真的憑空出現,她一下子便想到這是誰給她的驚喜。這份始料未及的喜悅,遠遠大於得到這雙朝思暮想的高跟鞋的欣然。
這是久美子第一次送鞋子給她。
麗奈是知道的,如果自己在週末沒有去試這雙鞋子的話,它的存在將會在她的腦海中逐漸消散,成為不值一提的碎屑。本來不過是尚未沖淡的衝動消費意欲,再拖延一下便能解決。然而久美子卻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
若然要麗奈說出喜歡這一雙高跟鞋的原因,那理由一定會是,因為這雙鞋子是久美子送的。
她雀躍不已地用鞋跟輕敲著地面發出清脆悅耳的咯咯聲響,霎時覺得這雙穿在她腳上的鞋子比雜誌上經過加工編輯的照片,還有櫥窗裡透過燈光照耀刻意突顯優美線條的展示品更加漂亮精美了。
櫻花色在慘白的日光燈下仍然不減它的淡雅大方,真皮透出的光澤溫婉真摯,每個光線反射的角度在麗奈眼裡都變得煞是好看,甚至有那麼短暫的一刻蓋過了她手裡金色小號的光芒。
鞋跟緊貼地板時發出的聲音完美飽滿,讓她深信自己今天的練習將會易如破竹。
她無法收斂唇梢上綻放開來的蜜意,連身旁同為小號聲部的同事看了過來都沒有為意。
貌似是看見麗奈喜上眉梢,百年難遇的一面,坐在她旁邊的女性同事今天主動向她搭了話:「高坂さん穿的是DIANA的新款呢。」
麗奈聞言馬上從自我陶醉的世界中揚起頭來回到現實世界,只見她的同事垂著眼看著自己的新高跟鞋。恐怕是驚覺自己不小心把興奮欣喜的心情流露於色了,她有些難為情地把雙腿屈曲起來躲到椅子下面,轉開眼睛抿著嘴輕輕點頭回應:「嗯。」
女性似乎是好奇看到麗奈分明是隱藏自己害羞的動態,比平日更加興致勃勃地繼續話題:「這一雙我也留意好久了,不過不少評價都說這一雙不多不少還是會有點磨腳的問題。高坂さん呢?會有這個問題嗎?」
麗奈聽後一陣愕然地眨眨眼睛,網絡和雜誌上看過的一些中肯評價頓時在腦海魚貫而出。確實是不少人也遇到磨腳的問題了,這時候她才猛然想起,打從自己第一次穿這雙鞋子時便沒有遇到磨腳的問題,反而還像是穿過好幾遍的舊鞋子一樣舒爽,加上這個牌子的高跟鞋素來不太咬腳,所以她壓根兒沒有想過這雙鞋子在磨腳這方面的問題。
是自己的運氣好嗎?剛巧腳形跟這雙鞋子非常配合,沒有磨腳的問題。麗奈皺起了眉頭,隱隱約約對這個想法產生了懷疑,誠實地回答了她的同事:「倒是真的沒有。」
「居然沒有嗎……因為迴響頗大的。」女性對她的回答有點詫異,稍稍睜大了眼睛,手中銀色的小號隨著她驚訝的動作晃動一下,在空中劃開的銀光讓麗奈不禁覺得有點刺眼。
她瞇著淺紫色的眼睛,視線重新灑落在自己那雙新鞋上,隨後女性的嗓音便在她耳邊再次亮起。
「男朋友送的?」此話一出,逼得麗奈唰的一聲用力仰起頭來。有些東西在她心中陡然一目了然,薰衣色的眸子漲滿了沒法掩去的動盪漣漪。
這下子她逃不過她同事半掩著嘴的笑臉,還有在她盯著自己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時洞若觀火的細膩眼光,於是她只好忍受著燃燒臉頰的火熱,唯唯諾諾地點頭:「是的。」
「難怪不磨腳,是個好男友呢——」女性笑得更加興味盎然了,麗奈卻在她面前羞恥得無地自容。
久美子,性格糟糕——!
此時此刻的高坂麗奈只好在心裡放聲吶喊拍著大腿跺腳宣洩心頭之恨。
但是樂團裡的人誰都聽得出來,高坂麗奈走路時高跟鞋發出的咯咯聲比之前任何一個時刻都要輕快躍騰。
在樂團的練習結束之後麗奈不像過往直接坐電車回家,而是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給久美子傳訊息。
下班了?
還沒——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大概還要半小時吧。
嗯……那,我在妳公司附近的咖啡店等妳?
欸?麗奈?
嗯?
難道說——麗奈要接我下班?
想跟久美子一起回家。……不行?
行!都行!
「笨蛋。」麗奈看著久美子傳過來的,神情飄然的Tuba君貼圖,不禁笑著嬌嗔一聲。
她收好手機從沙發上起來,朝著電車站的方向邁開腳步。
樂團的位置跟久美子的公司相距不近,坐電車的話要坐四個車站,而她們的家比較靠近麗奈所在的樂團,久美子來接麗奈下班回家的話會比較順路,所以都是久美子來接她居多。再加上下班時間不一致,她們很多時候都不會一起下班回家。
也難怪久美子會那麼開心。
想快點見到她。
麗奈一邊聯想到久美子充滿幹勁完成工作的模樣一邊加快了步伐,沖昏頭腦的歡愉卻在融化於殘照中的微風撲面而來時吹散在清涼的空氣裡。
縱使在路上小跑步起來,皮革的邊緣在皮膚上磨擦起來都不覺得難受,確實是一點都不像會磨腳的新鞋子——觸碰到每一吋腳部肌膚的皮革都出乎預料地溫和,為什麼她初次穿上這雙鞋子時沒有留意到呢?反而要一個稱不上熟識的同事出言提點才知道?
發現到這件事情的她,心臟跳得急躁紊亂,每走一步都覺得心裡像是磨破皮的腳跟一般被刀割的刺痛,酸溜溜的液體從滲著血水的傷口竄了進去,整個心臟酸澀得快要使她哭了出來。從心湖翻起巨浪的著急驅使她想久美子馬上就出現在她的眼前,令她本已步伐相當急遽的心跳得更是強而有力。這種蠢蠢欲動的力氣很快便擠走了滿腔酸味,取而代之的是從傷口處汩汩流出的甜蜜。
——久美子實在太狡猾、太奸詐了。
在咖啡店裡安坐下來的麗奈沒有翻動過菜單,在黃昏這種尷尬時間她直接點了一件最簡單的海棉蛋糕,反正雞蛋比例高的蛋糕久美子就會喜歡。
心跳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她貿然注意到店內正在播放水準參差的交響樂,當中一個顯明斷開的小號滑音令她頭昏腦脹起來。她乾脆戴上了耳機,撥放了久美子最近錄給她的練習曲。
伴她已有十年以上的上低音號樂聲頓時充斥她的四周,渾圓敦厚的柔和獨奏曲讓她神思恍惚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
下個月便是公開賽的預選了。明明踏上舞台參加比賽的不是她,她卻在勾起思緒的瞬間惴惴不安。
她眺望窗外天邊一大片漂染成橘子色的雲彩,迷失在火紅烈霧中的落日只留下凋殘的紅暈,照亮在玻璃上楚楚擺盪的光暈煞是動人,軌跡在她眼內流轉,活像魚躍鳶飛的赤金色錦鯉。
她鉅細靡遺數出她身上的鱗片,她是確實看得見那一尾魚躍龍門的錦鯉。
久美子上年的成績是十六強,在那種參加者大多是職業演奏家的青年公開賽,對久美子而言已是相當不錯的成績了。可是她在十六強敗退回家之後在麗奈面前哭了出來。
麗奈收回投落邊際的目光,殘陽在濕潤的空氣中幻化成灑滿桌子的一片紅流。當她回過神的時候,上低音號沉柔大方的音色灌溉空無一物的土地,揮筆灑上無盡豐富的色彩,本是虛無的世界已成一片麥田色的春意遼原。
因為那是不足夠的,因為她是能夠吹得更好的,即使在她前面有著雙手都數不完的人。
她是做得到的。
想好好為久美子加油。
她停下手,只吃了一點點,剩下三分之二的蛋糕要留下來給久美子。她知道,哪怕只是自己的一塊蛋糕,都能為久美子帶來鼓舞。
當她打算拿起音樂播放器重撥一遍時,突然有人摘去了她的耳機,刺耳的弦樂遽然不請自來地闖入她的耳朵,她嚇了一跳之餘還不忘蹙起眉心以示自己被人無禮打擾的不滿。
她抬頭時便消氣了。
「在聽什麼那麼入神?」把耳機繞到麗奈耳朵上的久美子眉開眼笑,看起來心情極佳。在麗奈對面坐下,看到桌上剩下三分之二的海棉蛋糕便笑了起來,邊囁嚅邊吃:「這次剩下那麼多啊……」
「反正久美子都習慣吃我吃剩的東西了吧。」
麗奈把掛在耳上的耳機線摘下來纏好,瞥見久美子像個孩子似的吃得嘴角黏住了碎屑也不發覺便伸手替她抹掉。
久美子這才後知後覺地舔舔自己的唇角,恬不為意剛才舔到了麗奈的指尖,滿眸子埋怨地對她說:「每次吃不完都留給我吃,這樣只有我會變胖啊,麗奈太狡猾了。」
「久美子不也是吃得很開心嗎?」麗奈垂下眼簾看向那吃得乾乾淨淨的盤子。
而且,真正狡猾的是久美子才對吧。
麗奈有些躁動地用鞋尖輕敲著地板,心癢難耐彷彿被人輕刮敏感的腳跟肌膚。她不經意地揚起眼時偶然碰上了久美子那雙輝映夕日的琥珀色,金黃色的暖意宛若溫吞的水流般流入她心間,害她忍不住挪開目光用鞋跟輕力地踩了久美子一腳,然而她只是忙著跟店員結帳根本絲毫沒有把自己在心上。
不過,看在這雙鞋子的份上就原諒她吧——一旦想到這雙高跟鞋走路時非常稱心舒適,麗奈一下子心花怒放地勾起了嘴角,朦朧的柔笑恍如地平線上漸暗的天色。
結完帳的久美子自然沒有錯過這抹莫名出現眼前的笑靨,一看到麗奈笑了,她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快意跟著笑了起來。
「麗奈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在樂團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有嗎?」
「妳看妳都笑成這樣子了——」
「才沒有。」
「噗!告訴我嘛。」
「少在那邊得意洋洋了。回去吧。」
「是是——」
從下班時間摩肩擦踵的電車出來後,她們穿過車站來到連接路面的商場,走過好幾個路口便回到她們的公寓。
回到家時間尚早,距離晚飯時間還有一段距離。這段時間一般是屬於麗奈的私人練習時間,但是距離久美子參加公開比賽的日子愈來愈近了,於是麗奈都把練習室讓了給久美子。
麗奈暫時不理會一到家便卸下行裝躲進練習室的久美子,自顧自在玄關坐了下來,脫下腳上的高跟鞋,在久美子吹響上低音號的同時小心翼翼地打量皮革的縫合處。這些地方即使造工多細緻巧妙都好,也難免會有磨腳的機會。解決方法其實容易不過,只要讓皮革變軟就好,坊間有不少秘訣令新鞋的皮革柔軟起來。而麗奈慣用的方法是用鞋子專用的潤滑產品,在穿鞋前塗在需要防磨腳的地方便可以。
那最貼近腳跟的皮革,此起彼落的按捏痕跡漫山遍野。
麗奈咬住了下唇,又酸又甜的滋味霎時再也阻擋不住從胸口泉湧而上,嘴裡嚐盡澀後清甜的味道,盈滿鼻腔的酸意使她眼眶發燙,她把同樣泛紅發熱的臉蛋埋進雙膝之上,胸腔的繃緊令她有點窒息。
從來沒人為她這樣做過。
對高跟鞋這種東西不太在行和不感興趣的久美子,大概是直接用手把皮革捏到變得柔軟為止吧。
她伸指摸向自己的腳跟處,十年前初次體驗高跟鞋留在滑溜細緻肌膚上的疤痕,早已隨時光流水而去;痕跡雖褪,但是當晚深刻鑽進腳跟的刀割之痛卻永垂不朽地刻在骨子裡。而她亦十分清楚,那道傷痕同樣殘存在久美子心裡。
她的指甲用力刮過十年前曾經結痂的地方,那道輕淺的皺摺痛癢參半,被高跟涼鞋勒緊割破的銳痛從記憶中攀爬而出,如今重現在她完美無瑕的腳跟皮膚上,絲絲撕裂的痛在心間種下點點悸動。
她是不會坦率的,這件事她是不會對久美子坦誠的。
——高坂麗奈喜歡這種痛,這種為了黃前久美子而承受的痛,由她來無私給予自己的痛。
這叫她怎樣不繼續變得更愛她?
她阻撓不了在胸腔裡暴躁叫囂的情愫,只是想到要打電話給久美子便不假思索掏出手機撥了她的手機號碼。在接通的瞬間她可以聽見身後不遠處的練習室安靜下來。
「喂?麗奈?為什麼要打電話?」果不其然手機裡傳來久美子萬分不解的嗓音,她可以想像到現在置身於練習室的她表情有多麼滑稽有趣。
不過,她無暇顧及這點事情了。
「久美子……喜歡妳。」
「哦,謝謝。」
對麗奈突如其來的電話告白,久美子不加思考就向她道謝。比起告白,麗奈的話聲中似乎有更令久美子在意的事物。
這算是什麼冷淡敷衍的回應呢?明明是對她的告白那樣子差勁的回覆,麗奈卻為此笑得開懷滿臉春風。
「噗嘿嘿嘿……」
彷彿是從往昔那個遙不可及的夏夜裡吹起的涼風,拂動了麗奈在電話中放縱自我的清爽笑聲,一如久美子記憶當中環抱涼亭沙沙作響的綠葉,伴隨乘風而起的鳥鳴。
「麗——奈——突然在做什麼?果然是遇到什麼好事了?」
豁然開朗的笑聲沒能撫平擾亂心頭已久的怦然心跳,跟電話中久美子甚是困擾的聲線混和在胸口,反而讓麗奈有了要作弄一下這般狡猾的久美子的念頭。
「不告訴妳,但是久美子得在睡覺之前想到答案,不然就罰妳。」
「欸……什麼跟什麼?麗奈——快告訴我,肯定肯定是有什麼好事發生了對吧?」
「不會告訴久美子,現在先專心練習吧。」
「麗奈——……」
她掛斷了這通毫無預警的電話,接著站起身子打開鞋櫃整理一下位置,將手上這雙淡粉色的高跟鞋放到那個深色鞋盒的旁邊。
與此同時上低音號的樂聲再度亮起,從練習室漏出的模模糊糊聲音亦洗滌不去吹奏者此刻心裡的悶悶不樂。
這樣的久美子實在太可愛了,在有限的殘響時間裡頭,讓她再多多欺負一下這個壞孩子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