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凝視(下)
久美子進入了熟睡,正值最昏沉的睡眠時段。凌晨三點,窸窸窣窣的聲響自狹隘的門隙溜進她的睡房。
正在雙人床上以睽違已久的大字型睡姿睡覺的久美子無端被那些忽重忽輕的噪音吵醒了,她睡眼惺忪,意識悠悠忽忽根本不想理會,自個兒把臉埋在被子裡打算延續她的美夢。
倏然「叮」的一聲,一個使她心寒戰慄,直冒冷汗的念頭湧現頭腦。
麗奈還在飛機上,家裡只有她自己,房子哪裡來這種斷斷續續的多餘聲響?難道說……
「有鬼?!」猛然清醒的思考一時又壞習慣發作,生怕被睡房外的鬼怪聽到,她趕忙捂住了嘴瑟縮在被子裡咬住指頭渾身顫抖。
她真的好怕這種東西,因此有麗奈在的夜晚她都格外有安全感。
想到麗奈,有個比有幽靈更糟糕的想法蹦了出來。
「有小偷?!」她冷不防從床上踹開被子跳了起來,驚覺自己也許會打草驚蛇才又時不我與按住不聽話的嘴巴。
她坐回床上經過深思熟慮,腦袋裡負責掌控邏輯思維部門的小小久美子們一致認同這個推測有高達百分之九十的合理性,批准久美子採取行動。理由是:第一樂團的首席小號宅第對小偷大盜們的吸引力是不容小覷的。
雖然事實上家裡沒有什麼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最值錢恐怕就是樂器室裡那幾把屬於麗奈的不同廠牌的小號,小偷應該對樂器看不上眼吧。
「不對!」怎麼可能!單憑是「高坂麗奈吹過的」這一點它們的身價就要突破天際了!連著號嘴一起賣出去就更加不得了!
久美子顧不上自己長久沒有發作而突然衝勁暴發連續發作的老毛病,心裡成千上萬個小小久美子舉起了兵器在搖旗吶喊。
保護她!保護她!啊不對是保護它!保護它!
就算黃前久美子是個沒用鬼保護不了小號,也得要捨命保護那些號嘴!
黃前久美子,凌晨三點多,一溜煙推門衝出了睡房,還差點被隨手丟到地上的一堆充電器絆倒踉蹌跌了幾步。
經過走廊時她瞟了一眼那個本來不存在的行李箱,心想好大膽的小偷居然帶著行李箱來裝戰利品!她豎起耳朵,引以為傲的靈敏聽覺此刻起了最大作用,她順著發出零星響聲的方向來到廚房,一團黑影在那裡扭動在找些什麼。休想動她的德國廚具(因為麗奈什麼都要買最好的所以才會買)!
一想到就氣了。那個影子不甚高大,她拿出在宇治橋上奔跑的幹勁,決定從後偷襲那團膽大包天的黑影。
她魯莽的行動完全沒經大腦思考,因為智商部門的小小久美子全都去當兵了。
她一把從後用雙臂使盡全力鎖住疑似小偷的肩膀扣在懷裡,一陣清新自然又似曾相識的薄荷馨香飄進她的鼻腔,跟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樣。
「久美子妳在幹嘛?」「麗奈妳在幹嘛?!」
一低一高的嗓音同步亮起,手臂上永世難忘的柔嫩觸感令小小久美子們都驚惶失措地甩開兵器撤退回到自己的岡位,她們最怕這個人。
二人面面相覷,短暫的沉默過後,麗奈首先噗哧一聲失笑了。
久美子定神穩住陣腳,以免自己從狂喜中倒下。她難以抑制臉上高揚的笑容和歡愉,情不自禁就扳過麗奈的身子捧住她的臉頰吻了上去,以最真摯的行動表達一個月來的思念。
久美子渾然天成的熟練舉動,麗奈也率先放下她站在廚房的原意,盡情投入在久美子熱情奔放的熱吻之中。麗奈翹起了唇梢,這個就是閒時冷淡慵懶的久美子。
她伸手繞到久美子背後,不甘示弱地摸索她的後背,與自己身上滑膩的睡衣相去甚遠,略顯粗糙的衣服手感讓她有點不解,秀氣的眉間不自覺地皺得更深。
麗奈想退開些看個究竟,久美子卻使勁摟住她的腰把她按在懷中,舌尖趁亂竄進她的兩片唇瓣間。
唇舌交纏,交換彼此的呼吸,麗奈的思考力在接吻和久美子的愛撫中被逐一擊散。
好不容易從久美子的舌頭上逃開了,尚未調整過來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泛起桃紅的側臉熱烘烘的,有些什麼東西正在撩亂她的心弦。
麗奈馬上將思緒撥回正事,手臂擋在她跟久美子之間,一手打開牆邊電燈開關,頓時燈火通明,瞇起來適應光線的困擾紫眸對久美子身上不合時宜的打扮審視一番。
她垂下眼瞼盯著久美子匆忙間忘記穿拖鞋的一雙赤腳,又由下而上掃視她的穿著,再瞪著那頭亂鬆的天然卷,連自己的眼神變得鄙棄也沒發覺。
不偏不倚地刺在身上的睥睨戳得久美子雞皮疙瘩,卻不認為自己是哪裡惹麗奈不高興了,她又不敢問。各個部門的小小久美子又要展開緊急會議去商討如何處理「一來就惹未來太太生氣」的問題。
小小久美子們忙得不可開交。麗奈趁火打劫似的將久美子推開了一格子木地板的距離,又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著再三感到疑惑,不假思索就問:「妳下班回家後都沒換衣服沒洗澡就去睡覺了?」要是屬實,家教甚嚴的高坂麗奈絕對無法接受黃前久美子這種行為。
「欸?」久美子一陣愕然,隨後反應遲緩俯首帖耳地看看身上的衣服,上身的白襯衫、黑領帶還有下身的窄裙,分明就是上班的裝束,她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解釋:「我沒有!只是企劃書做得很晚,想說明天一定會睡過頭才穿著睡明早能省點時間出門!」
她煞有介事指手畫腳的雄辯,麗奈難以置信,挑起了一邊烏黑的眉毛,真的有點看不起久美子了。
自己不過是離開家裡一個月而已,經歷長時間訓練的久美子一下子便打回原形,竟然還不檢點成這副德行。
不過看她的白襯衫,還是有認真熨過的,上面挺然的骨線整齊貼服,看來是真的睡前換上沒錯。
麗奈對此搖頭嘆息,姑且放過了久美子。
「麗奈早了班機回來?怎麼不告訴我叫我開車去接妳?而且大半夜不開燈在廚房做什麼?我還以為麗奈是賊呢!……!」久美子趕在麗奈追究自己的散漫前乘勝追擊,在這就不提她那個一氣呵成的捂嘴動作。
麗奈眼睛瞇得更細一點,久美子像是哪個開關打開了,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她撇過頭不再看久美子,暗紫色灑落在平躺在餐桌的上低音號,反映著燈光白點的金黃色刺目昏眩,熾熱發燙。
「覺得久美子在忙就先回來了,也是剛到家而已。洗完澡有點餓就想說有沒有什麼可以微波。」她微微轉過身又打開了冰箱,裡面放著許多她不懂處理的食材。
「再說,家裡有什麼可以偷?久美子的心嗎?」還不忘回敬一下久美子。
「早就被妳偷走了。」分毫不差的互相調侃依舊,久美子有點緊繃的精神總算放鬆些許。她繞到麗奈身邊把手伸到冰箱,拿了些蔬菜和肉,站到流理台前打開爐灶開始燒水。
凌晨三點多的靜謐大屋裡時鐘秒針行走的噠噠聲澄明清澈,鍋子上空水氣蒸騰的白霧塗去了後面上低音號的輪廓。
時間迷濛,模糊了麗奈心力交瘁的身體,涼冷春夜的氣溫逐漸回升,長途機中流走的時間失而復得,統統回流到眼前的人身上。
她看著久美子自顧自切起胡蘿蔔的背影,柔白的指尖陷落她襯衫後面的疏淺皺摺。她心頭一動,久未滿足的玩心想跟久美子開個玩笑,精明的紫瞳密切注意她的反應,兩根手指不著痕跡把她有條理地束在窄裙裡的襯衫下襬逐點逐點抽出來。
將好孩子的外皮一點一點地剝落乾淨……麗奈彎起了眼角,劃開曲線的唇瓣意猶未盡。
暴露在儼然海市蜃樓熱霧中金光爍爍的上低音號扭曲成她理想的形狀,麗奈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滿足於它現今的形態。
她輕輕捏住久美子那皺巴巴的襯衫衣角,而它的主人仍茫然不知地一心一意為她準備宵夜。
最脆弱的後背已經在對方毫無防備抵抗下攻陷了,該輪到正面了。
她小心翼翼地探進久美子兩邊腰側,按部就班先是放輕手腳拭過她的腰線,才款款加深力道抱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的肩膀後面,避免貿然的舉止嚇倒她而導致受傷。
感到久美子因自己噴灑在她頸臉上的氣息而一下子滯止的動作,麗奈憋住笑意,嘴唇磨擦她肩頭上溢著芬香的布料分散她的注意力。
奸詐的手指沿住襯衫和窄裙間的開口向前方撩去,指尖輕巧用力一勾,整個下襬便往外翻起。
「麗——奈——!」反射弧過長的久美子終於在襯衫脫裙而出的瞬間覺悟了,轉身好氣又好笑地騰出手逮住麗奈在她腰上流連忘返做著壞事的雙手。
「妳把eupho拿出來了。」情緒沒有預期中洶湧得失笑,麗奈一如往常地放柔臉上的冷冽凜然,放任家中溫熱格調的色彩沾染自己的臉孔。
無辜可憐的上低音號莫名牽涉在跟麗奈手上的惡行扯不上邊的字句中。久美子聽見那個久久沒從麗奈嘴裡提及的單字,倦意流轉的琥珀色撇向一旁,無法直視倒映在麗奈眼裡,彷彿源於她自己的眼睛,那抹屬於上低音號的金色。
她鬆開麗奈的手腕,背後鍋子裡沸騰的氣泡發出焦慮的叫囂,一聲不吭轉過身把切好的蔬菜丟進鍋子裡。
「有吹過嗎?」麗奈撫著久美子挺直的腰板攀上她乏力洩氣地垮下的雙肩,手指搔著她藏在頸後卷曲髮梢下的碎髮。難以招架的質問比久美子料想之中來得平和恬淡。
「嗯。」久美子點頭輕哼的一聲在離開唇齒之前便融化在暖和的空氣中。
「那就好。」
「一點也不好。」
久美子不費思考的反駁令麗奈有些吃驚地揚起了眉眼。她用力聳起的肩膀無心甩開了麗奈的手,強行按壓情感的聲線擠得尖細,不受控制的波動引起震顫。
「因為吹得比任何一個人也要差勁了啊。」
「嗯。當然。」
「一直以來也想吹得更加好。」
「嗯。我知道。」
「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想吹得更好,是因為喜歡……才想吹得更好啊……想努力成為那樣的人……」
「妳放棄了。」
久美子毫無預警雙手握拳猛力敲在大理石之上,紅腫的掌邊針刺般發麻。直搗神經的痛楚令她的理智繃緊,指尖輕力一撥便能將其撕開兩半。
「又不是我想放棄的!」她轉頭便是對麗奈一個獅子般的怒吼。繼而震撼她腦海的是一陣霎時通明的莫大驚愕,她詫異得倒吸一口氣。
為什麼她會水到渠成走上了這條聲淚俱下告誡別人和自己都絕不能踏上的後悔道路?
而且她是敗給自己了,恍惚為了諷刺她說了冠冕堂皇的說話一樣。
麗奈浮在眼湖上的那灘金黃色對她而言是可恨的刺眼,她同色的眼睛披露出超乎想像的怨恨。這一刻,她意識到麗奈眼內的顏色是來自她的倒影。
她不知道今晚的自己到底怎麼了。錯綜複雜難以解讀的思考築起了鐵籠將她牢牢鎖住。她舉起顫慄的手想捂住嘴阻止那顛簸的情緒,可惜為時已晚。
麗奈搶先一步拽住她頸上的領帶,粗魯強硬地一把將她的臉拉下來與自己平視。
麗奈的眼睛瞪得渾圓,兇狠的神色不帶一絲柔情和憐憫,語氣中的苛薄非同小可:「那就給我看看妳的本事啊,既然是那樣不甘心的話。」
面對高坂麗奈高人一等的挑釁,久美子單純揚起悽楚的微笑:「我只要看著妳變成一個特別的人就心滿意足了。」然而麗奈的手指揪得更緊,手中的黑色領帶已成一根醜惡的繩子。
「妳背叛我。」低沉吵啞的聲音自麗奈乾涸的喉嚨擠了出來,咬牙切齒的四個字像是最後的警告。揪緊領帶的手泛著僵白,好像要履行那個活在遙遠過去的承諾。
「我沒有。我一直在妳的身邊。」麗奈近距離的吐息令久美子幾乎窒息,她強忍鼻子裡的酸澀,苟延殘喘地說。
「明明已經走得很遠了不是嗎?」麗奈放輕了口吻,冷酷無情聽不出一絲半絲心緒,猶如一把美麗的刀刃般尖銳。然而抓在手裡的領帶還是不肯放開,低垂隱藏在睫毛下的雙眼無處可去。
久美子無言以對,愕愕張著半啟的雙唇,彼此的錯開充斥她們之間相距不到一呎的空間中。她不知為何感到羞愧地垂下了頭。
好難過,千斤悲慟大力撞在她的胸膛上,滯留上面的重擔敲碎她的心。踩著漫山遍野血紅玻璃碎,恍然活著也是徒然。
她凝視對面,為她而流下的不服氣淚水由麗奈尖削的下巴滴落至她赤裸的腳尖。緊咬下唇的牙齒彷彿是直接撕扯在久美子的肉上頭,痛得她立馬伸手想替麗奈撥開那片陷於折磨的下唇。麗奈卻推開她的手,薰衣色炯炯有神的眸子紅著眼眶狠狠地瞪著久美子,恨鐵不成鋼。
為什麼她會為了自己露出委屈又憤怒的神情?
手懸在半空,所有堆積二人之間的事物都被掏空乾淨,眼前盡是雙方空有悲傷的景象,身旁的世界像是將要崩潰無法挽救,沒有任何出路。
她好想向麗奈道歉,她破壞她們之間的所有約定。
她深深愛著高坂麗奈,就算是她多麼厭惡現在不知所謂的自己,也想用盡最後一口呼吸站在她的身邊。而那樣是不足夠的,她還想盡數以萬計的努力好讓自己可以繼續留在她身邊。
可是光是留在她的身邊凝視著特別的她,她好不甘心,不甘心得快要死掉了。
她看不見那時麗奈看得見的宇治川風景,甘於這樣的她,著實是不可以的。
她發現,眼裡僅有彼此,只是互相凝視並不能走得更遠。
想跟她肩並肩凝視同一個方向。
她咬緊酸軟發抖的牙關,迎擊似的不甘示弱對麗奈瞪紅了眼,憋住滿眼眶不甘,紅透的鼻子抵住了麗奈快要啃出血的嘴唇,麗奈一口狠準咬住她的鼻尖。
「請妳殺了我吧。」久美子的聲音抖動又跑了調。
幫幫她吧,麗奈。她自己一個人是無法做得到,快來告訴她的愚蠢之處,執起小號為她吹奏雋永神聖的鼓舞:「我想成為像上低音號那樣的人。」
麗奈聽見後鬆開了貝齒,久美子望進她淚水打滾的眼睛,她的眼神沒有半點退讓,隨後便聽到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把領帶勒緊了一點,這下久美子真的有點呼吸艱難。
一兩秒過去,麗奈才把領帶放鬆了些,凶悍的表情慢慢緩和,轉轉眼珠平復劍拔弩張的態度,放開領帶的手滑落,輕輕捏住睡裙的下襬噘起嘴,跟一隻張牙舞爪地威嚇主人後轉頭便藹然可親任人揉圓搓扁的家貓大同小異。
麗奈是原諒她了。久美子垂下了硬邦邦的雙肩,卻不敢輕舉妄動,誰知道眼前的小黑貓會不會又咬她。
過了一陣子後麗奈才主動開口:「我可是很清楚記得久美子對我說過的每句話。」她的指腹貼上久美子的領口,將歪斜的地方撫平整齊。專注的眼裡現在添增了溫情,凝聚在眼角的淚光看起來楚楚可憐。久美子按捺不住那種患得患失的衝動,抱了上去。
就是很記仇的意思吧。久美子抿緊雙唇,避免自己又一時口快。
麗奈此刻看不見她的臉,不過她知道久美子是一直以來都對這點有所誤會。
她會將「妳真的覺得我們可以去全國大賽嗎?」這句說話牢記在心裡不是因為她會執著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而是因為這句話是出自久美子之口;發自久美子的內心;源自她們同樣性格糟糕的同感和震撼。
由無數社會整合而成的世界,將人與人連結起來的人際關係中,一百個人之中有一百二十個人是雙面人,在互相獻媚和背叛之中自得其樂,順著大勢而去總有自己的位置。在不可抗逆的各種局面中,偽裝和謊言是基本語言和習慣,甚至勝過一切。麗奈早早不屑這種自然形成,看似合理的相處技倆,遠離那片紅塵,她只需要變成一個特別的人,不想變得跟那些人一樣。
逆於隨波逐流的社會就會被人認為是性格有缺陷了吧?麗奈覺得這樣也沒所謂,她接受並且樂於自己是個「不合群」的人。
同時她察覺到,會敢於對人誠實、不顧場面說出真心話戳穿當下和諧的人是萬中無一,要無所畏懼做到這點是人生中最困難的事。她知道,這樣的人必然是最特別的。
這個時候,她在一貫樂也融融的學校中遇見了久美子。她留意她,直到那句說話出現。
麗奈只能說,誰都休想她會對這個人放手。
所以她真正跟久美子成為朋友後,對她身邊的人都有著小小的競爭心,純粹是想成為久美子心裡的第一位。她也有昂然自信清楚自己在久美子心裡的地位。過程中亦發現久美子那些令人又愛又恨的可愛之處。
「久美子記不記得我第一次說喜歡妳是什麼時候?」指尖往上一挑,若有所思地纏繞久美子卷曲的髮尾。
「呃……大學那時、暑假約出去玩一起看星星的那時……?大概……」久美子皺起眉頭努力想了想,愈說自信心便愈是低落,她是不太記得了。心知麗奈可能又要生氣,她把麗奈更抱緊些。
然而麗奈嘿嘿的笑聲自耳邊響起,說:「是高一我們第一次爬大吉山的那時。」當然有一半是開玩笑,這個答覆亦然。
「妳把那些都算進去了?!」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久美子的聲音立刻高了幾度。她從沒想到那些在大吉山上你來我往的談話會真的有那麼一絲這方面的情愫。
她的反應正中下懷,麗奈推開了久美子的肩膀,故意板起了臉。分不清她的喜怒,久美子猝然感到一陣涼氣襲上她的後背。她不自覺把頭仰後些,心裡盤算什麼可以補救的說話。
沒等她準備好,麗奈已經行刑般伸手關掉了爐灶的火,不疾不徐地說:「看來妳還是不懂我的愛,黃前さん。」她往後退開腳步,拽住久美子的領帶,飄渺優美而果斷如黑貓的步姿帶領她前往客廳的刑場。
「果然還是殺了妳好了。」
「欸……」
滿目黑色的瀑布,行刑者並非粗獷兇猛的劊子手,是個誘惑她覆上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跡,跟著她走到世界盡頭,忠於自己,擁有自己一片天地的妖媚雪女。讓她迷戀上她,心甘情願將靈魂捧獻給她。
有人說神將人的靈魂分成兩半,假如是真有其事,久美子現在就把自己的那一半差勁的靈魂交給麗奈。
來不及適應事情離奇的轉折,久美子眼神愈發渙散迷離跟隨麗奈的腳步,神魂顛倒地走進了時光的迴廊,做一個回到離開已久的宇治的夢。
「久美子。」麗奈扯住久美子仍繫在頸上的領帶,一同倒在客廳的長型沙發上。她向上伸手勾住久美子的頸項,把她血紅的耳朵湊到自己唇邊,迴盪神秘誘人的氣音:「我永遠不容許妳拒絕我。妳知道的吧?真的會殺了妳。」
久美子一輩子也拒絕不了。麗奈就是那份特別的本身,自己那顆真誠又毒辣的真心,永遠朝著如此忠實的她。
「麗奈好可怕。」死期將至的黃前久美子翹起了認命般的苦笑,支撐起身子,修長的手指輕撫她的臉。
「這是從妳獨佔我的愛,對我說妳愛上我時就要有的覺悟。」雪女解開了久美子的領帶,放逐它隨引力而去。
麗奈抱住久美子的脖頸,讓她唯命是從壓在自己身上,舔舐她鼻頭上的齒印,然後吻上她乾燥纖薄的嘴唇,共享合二為一的靈魂,望向同一個方向,面對一致的渴望。
再努力一點吧,傾盡自己作為平凡人的力氣,帶上上低音號和小號,共同眺望那個遠方的綿綿山巒。
跟對方相互交織的樂句編成樂章,與對方傾心的音色相輔相成,彼此的獨奏因為彼此的存在而一起顯得更加優婉,構成非同凡響的宏大樂曲。
坐在舞台上的她們,從來不會互相凝視,而是耳邊環繞對方的聲音,同樣以意志剛毅的目光注視台下的一片光景。
「我還想可以跟麗奈一起合奏。」久美子吸吮麗奈的嘴唇,大膽告訴她自己的願望。
「那妳必須要將eupho重新練好,還要吹得比以前更好。」麗奈指尖沿著久美子說話時會輕輕震動的纖細咽喉,從下往上勾勒出她的下顎線條,最後像隻生命短暫的蝴蝶般輕拂她顯然技巧生疏的嘴巴。
「那當然了,不然就沒有意義了。」久美子撇頭望向桌子上的上低音號,又轉回來望著身下的麗奈,她也是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躺在桌上的它。
久美子狡猾地笑了出聲,被麗奈瞇著眼問到她無緣無故笑什麼時,久美子深深用力吻上麗奈滿嘴疑問的嘴巴,堵住了她令人想入非非,神秘莫測的嗓音。
上低音號不過是她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
它曾經是高中生活的主軸,曾經是大學生活的興趣,曾經是她成為社會人士的經驗中一點毫無建樹而顯得礙眼的塵埃。
但是,它是堅貞不渝的,黃前久美子這個人的一部分。
她不曾有膽識問過麗奈,她不知道其實高坂麗奈愛著她的這一個部分。久美子就是個像上低音號一樣的人。
天邊泛起魚肚白,然而戀人間的親密才剛剛開始奏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