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為了不變成回憶
久美子站在馬路交叉口的路旁,頭上靛藍的雪色在萬籟俱寂中啃噬了宇治。初雪在腳下的混凝土上鋪陳開來,在泛著暖意的舊黃街燈映照下展露原有的雪白。
倦怠的目光聚焦在天際降下的一顆雪,任由雪花停在她的鼻尖上,讓它隨著微熱的體溫融化成水。
鋪天蓋地的蒼白終於使她意識到秋去冬來,輕輕纏在頸脖上的針織圍巾似乎沒有多大的作用,漠然的冷風從隙縫間竄了進去,她不由得渾身抖顫。
新買的大衣不怎麼暖和。久美子仍立於十字路口的一旁,自言自語地怪責起她的新大衣。
她朝著朦朧的空氣哈一口氣,凝聚在半空中的熱氣轉瞬消散。她沒頭沒腦想起了,跟小綠在六地藏車站約好之後要到甜品店吃聖代是二十分鐘前的事,跟葉月在黃檗一如往常地道別也不過是十分鐘以前的事。
她又莫名其妙地想了起來,置身於北宇治高中的新生入學式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罷了。
轉眼間便是冬天了。她又一次如此意識到。
刺骨寒風儼然指甲般刮著她的臉,她吃疼似的撫上自己略顯乾燥的雙頰。從滲染夜色的雪色天空墜落的視線彷彿受重力牽引,灑落在不遠處那個變得微小的身影,不受圍巾束縛的柔黑髮尾像極貓尾巴一般在那人的腰背上跳起舞蹈。穩健優雅,從容不迫的步伐在雪地上拖起了綿綿軌跡。
久美子低垂了頭,沿著那人腳下的足跡一路看回來,直到她瞧見了自己棕色的皮鞋。
她想起來了,在電車上靠著高坂麗奈睡著了是好幾分鐘前的事;跟她在這個十字路口旁邊道別,僅僅是三十秒之前的事。
什麼都沒有不一樣,一切盡是平凡的每一幕。
即使是明天即將到來的畢業典禮,彷彿也變得不值一提。
但是,久美子仍舊不習慣離別。特別是每每在黃昏斜陽下跟好朋友互道再見的莫名感傷,她終究沒能習慣。
抬首可望的漫天風雪伸手可及,卻不見昔日溫柔寂寥的橘紅色夕日,有節奏而宏亮的蟬鳴、直接而折磨的烈日、無法抒解汗水的熱風……夏天的所有印記全都被白雪侵吞而去。
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無數次這樣覺得。銀白一片的宇治恍若不再是旅遊勝地,僅僅是個承載源氏物語的容器,一個荒涼的小城,絢爛奪目的煙火根本瞧不起如此渺小的城鎮。
空洞的恐懼忽然從冰冷妖艷的點點雪花滲進她卷曲的髮間,使得她驀然感到頭皮發麻,心臟像是拋進冷空氣中,緊繃地縮成一團,口鼻之間全是難以溫暖的冰冷。
她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冬日裡思念起宇治的夏天,她把視線拉得筆直,箭矢一般俐落貫穿了霧氣似的灰白,高坂麗奈挺拔傲然的身姿幸然佇立在街道的前頭,她再走幾步,便要拐彎走進住宅區的方向。
她彷彿能從她直挺的背脊上看見煙火大會裡由櫛次鱗比的攤販描繪而成的祭典風貌,披上班班雪色的黑色秀髮一如那根在光斑璀璨的夏夜之中隨風翩翩飛舞的貓尾巴。
無盡的煙火不知厭倦地反覆在她夏天般悶熱的胸腔中炸裂開來,燙人的火屑像是夏夜裡惱人的蚊子叮咬她的心,勾人心神的一絲絲痕癢讓她心焦如焚。
彈指之間夏天已經完結了,只留下孤單慘淡的冬日。
久美子吸了口氣,這次再也沒法子忽視心頭上的酸癢,沒有帶上教科書的書包毫不累贅,她推開了輕盈如燕的步伐,踏上了稍一遲疑便會被雪覆蓋的足跡,在鋪滿雪的街道上奔跑起來,絲毫沒有想過只要她一個不慎便會踉蹌摔個一塌糊塗。
腦海儼然雪地一片發白,眼裡此時只有那個人的足跡,還有如同夏日煙火醉人難忘的倩影。她追到了麗奈身後,焦灼不已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麗奈。」
名字的主人聞聲回首,久美子只見麗奈滿眸子詫異地望著自己,跟她那雙薰衣色的明亮眼睛對視時,久美子才驚覺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便追了上來,跟麗奈面面相覷她這才懂得不知所措地支支吾吾起來。
麗奈偏著頭盯著目光飄忽的久美子,不知不覺也扳正了身子耐心地等待她。不知為何,久美子總覺得麗奈一貫淡然的唇角依稀浮起了不可思議的一抹淺薄笑意。
麗奈不著痕跡的微笑沒來由地讓她感到安心,她垮下因驚慌失措聳起的雙肩,伴隨淺笑而來的暖意泛溢她的心間,漸漸能夠認清心底裡焦熱膨脹的小小痛感。
久美子伸手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冷空氣中凍得通紅的鼻尖,喉間軟綿的聲線在雪花之間輕輕碰撞,發出了輕顫。她有些難為情地對麗奈說:「我送妳回家吧。」
久美子此話一出,麗奈不論是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在小號演奏當中都嚴謹地保持緊抿的唇線一下子便破功了,久美子更能在她驚訝地微啟雙唇時瞥見了她潔白無瑕的牙齒。
大概是久美子不曾提出過這樣的要求,麗奈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不自覺耳根發紅的她後知後覺地抿住了雙唇,沒有帶上小號失去了依靠的手揪住了大衣厚實的布料,讓她的心緒無所遁形。
麗奈無意識的小動作沒能逃過眼尖的久美子,她不禁嘿嘿笑了起來,琥珀色的眼眸在勾起唇角之際跟著瞇了起來,微彎的弧度煞是好看。麗奈卻撇了撇嘴,對久美子得意忘形的笑臉有些看不過眼。
她沒有直接回答久美子便一個轉身把她甩在身後,目光一往直前瞧著自己回家的道路說:「突然這樣做,肯定跟那些獻殷勤的男生一樣不懷好意吧?考試當前才想求我幫妳補習?」
「欸?!完全不是那回事吧?!」忽然被她這麼指控的久美子一陣錯愕,被她甩到身後看不清表情更令久美子無所適從。
她趕忙追了上去,來到麗奈的身旁只見她一言不發。米白色的圍巾恰好掩住了麗奈一半嘴唇,害她有點忐忑不安唯有悄悄探頭窺視麗奈的神情。
不看還好,一看她發現麗奈的眼睛居然欣然滿盈。
又被耍了。
久美子蹙起了眉頭,噘起嘴賭氣般不甘心地反擊:「根本沒男生敢接近麗奈吧——麗奈又知道是怎麼回事。」
「知道喔,在塚本身上。」麗奈毫無起伏的聲音飄散在冷冽乾燥的空氣裡,聽得久美子耳裡發寒。
然而久美子忍俊不禁,嘴邊帶著惡劣的弧度把沉澱在遙遠夏日的一句不起眼的說話完整無缺地還給麗奈:「妳就那麼在意秀一的事情?」
「不要老是學我說話。」
果不其然,麗奈猛然回頭對她狠狠一瞪,卻藏不住蔓延到臉頰的靦腆嫣紅。久美子因她這抹惹人憐惜的神色笑得開懷,打鬧地用肩膀輕輕碰撞麗奈的手臂,麗奈睥睨她一眼後挨近身子撞了回去,彼此有來有往樂此不疲。
「所以幹嘛突然要送我回家。」
麗奈不變的目光仍盯著前方,她回家的路不長,只要經過了一所高中的體育館再走一小段路便到了。一思及此,她不自覺放輕了踩在雪地上的雙腳,小心翼翼地在濕滑的雪地上跟久美子並肩而行,豎起耳朵細聽久美子說話時輕輕震動的喉音。
「唔、其實一直都想。」
久美子垂下雙眸看著晶瑩剔透的積雪,憶起了前兩年跟葉月她們打雪仗的光景,今年因為都在準備考大學所以再也沒人提議了。她把嘴巴藏在圍巾之後,傳出的聲音也變得模糊黏膩。
「反正也是順路嘛,繞個圈就可以回到宇治橋那邊。而且我不怎麼來這邊,當作走走也好。」
「是這樣啊。」
「嗯。」
「那,下一次換我送久美子回家好了。」
混雜寒雪的風迎面吹至,拂過耳際沙沙作響。凜冽風雪不像旖旎夏風滋潤人心,活像有些什麼巨大的力量在風裡叫囂。
麗奈款款抬眼張望,灰濛濛下著雪的上空沒有半點煙火存在過的痕跡,可是一些蠢蠢欲動的思憶儼然五光十色煙火般在她的心湖上霹靂啪哪,把腦袋裡某些不好的預感炸了開來。
久美子在百花蔽天下反問她的一句「真的嗎?」不可抑止地縈繞耳朵深處,那也將要成為用來緬懷的過去,只能仔細回味的一場夢。
她偷偷側著眼望著久美子,不出所料地久美子對她擺了擺手。
「不了不了,麗奈送我的話就不順路了。」
聽見久美子的拒絕,麗奈只覺得身體像是掉落到無底冰窖。她認命似的輕嘆一聲。
的確,久美子的家在朝霧橋那邊,一點都不順路。不過,明明不順路也可以一起走。
麗奈裝作不以為意地咬了咬下唇,有時候對久美子這點遲鈍笨拙得不可理喻的地方有些氣忿。
她抬起了手,準備要狠狠捏住久美子的手。
「所以呢,下一次還是我來送麗奈就好。」
麗奈猛然轉頭瞪大了眼怔怔盯著久美子,掛上誠摯淺笑的清秀臉蛋上洋溢著粉嫩的紅暈,隔著一片薄薄的天然雪紗,麗奈分不清那是因為天氣乾燥,還是其他原因所導致。
冬日裡穿透粉雪的金黃色眼眸猶帶著來自太陽的餘溫,柔順的暖意漸漸融化了身體表面的霜雪,滲進她透出冷意的紫眸,絲絲暖流湧進了心間。
明天就是畢業典禮了。
但是麗奈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只是收回了本打算教訓久美子的手,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嗯,那我跟久美子約好了。」
「嗯嗯。」
她們經過了體育館,距離來到麗奈的家門只剩下一點點距離,然而她們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卻愈走愈近。
有意無意的肩與肩觸碰,手背與手背轉瞬即逝的輕蹭而過。冰天雪地底下渾然天成,女孩子與生俱來的和暖體溫互相吸引,最終誰也無法抗拒彼此熱烘烘而柔軟無比的掌心,十指不經不覺相互纏繞。
兩人熟悉的建築輪廓就在不遠處的白雪之中,當久美子知道跟麗奈再度分別之後獨自回家的路遠比跟麗奈並肩而走的道路漫長得多的時候,她有些不情願面對將要放開麗奈的手的現實。
她收緊了五指,緊握住掌心中的依戀,拇指在麗奈的手背上輕柔打轉,細緻嬌嫩的肌膚觸感和幾乎跟雪色一致的白皙令她不禁羨慕起來。
這個人果然是雪女吧。
她慨嘆了一聲,呼出了千絲萬縷熱息。在麗奈以同等的力氣回握她的手時,一切在飄雪裡煙消雲散。
縱然步履漫漫,亦不阻掛著「高坂」門牌的獨棟房子映入眼簾。
麗奈站到門前,轉過身靜靜迎上久美子的眼眸不吭一聲。互相凝視的當下誰也不想就此放開,千思萬念全都由暖熱流轉的手心湧上心頭,在尚未道別的此刻便開始想念眼前的人。
她們都心知肚明接下來一開口便是離別的時候,久美子卻還是選擇伸出空著的手,輕輕撩起麗奈垂在眉心上的墨黑瀏海。
「瀏海該剪了。」
久美子把她的髮尖往一旁撥去,好讓不會刺到麗奈的眼睛。麗奈也跟著理了理額前有點過長的瀏海,有些害臊地微低著頭,這下久美子更加依依不捨了。
「是呢,明天要拍畢業照,今晚來修一下好了。」
「麗奈要小心不要剪壞喔。」
「才不會。」
「嘿嘿嘿……」
「是久美子希望我剪壞了出糗吧。」
「沒有沒有——」
「笑得那麼討人厭還說沒有,性格糟糕。」
「麗奈每天要說我一次性格糟糕才算是完整的一天嗎?」
「那是因為久美子實在太糟糕了。」
麗奈嬌嗔輕力踩了久美子一腳,還嫌不夠狠心似的搥一下她的肩膀。
彷彿是用來擊碎沙堆的細小力道打在久美子肩上卻讓她感到石頭砸在心上的劇痛。她逞強地承受著,迫不得已地逐漸分開的手掌肌膚互相摩挲,細碎的皮膚質感和體溫從彼此的指尖悄然流走,宛如在宇治川上行走的光陰,亦如眼前同樣從不等任何人的高坂麗奈。
可能不會再次相見了。可能快要來不及了。
直到體溫全都凝固在指尖的末端快要消失,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對方曾存在於自己的人生時,有些字句再也忍無可忍地衝出了胸口,經由久美子從不擇言的唇齒展現它最原始的面貌。
「麗奈,我——」
然而,呼之欲出,蘊藏在言語的所有情愫,全都止於麗奈落在她唇瓣的纖細指尖。
久美子睜大了眼,她猶記得,這根恆常在小號上跳躍的指尖貼上她的唇之前,曾點在了麗奈自己的粉唇上。
久美子隱約嚐到殘留在她指尖上的潤唇膏苦澀味,麗奈甚至不願等她遲鈍的腦袋為全都湧上臉龐的滾燙血液反應過來,搶先一步開了口。
「這是久美子欠我的,所以妳之後一定要還給我。」
年輪般無窮深邃的漣漪在麗奈剛毅柔美的淺紫眼湖裡蕩漾不息,正安然地等候久美子一一細數。
久美子知道,她根本沒法子在麗奈的眼裡全身而退,因為她從來不是任何人。
「嗯,絕、對會還給麗奈的。」
縱使聲音如何顫抖不已都好,麗奈總能把久美子傳遞過來的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地默寫在心中。
她滿意地瞇起了眼不帶一絲留戀,唇梢弧線堅定一如當初,指尖依著夏日的記憶往下墜落,再一次滑過了久美子的嘴唇,最後垂落在身側,回到本來的位置。
久美子聽不見她有留下一聲道別,只見她毫不躊躇地轉過身,嫻熟地轉動門匙打開了門,閃耀著銀白雪光的亮黑身影不留聲色在門後消逝。
久美子呆立原地盯著阻隔風雪的厚實木門,久久沒能挪開腳步。
跟她無數次的想像如出一轍,麗奈就這麼走了。不知為何,她沒有預想之中的一點失落。
她撫上了自己曾被麗奈觸及的嘴唇,殘存的橘子味滋潤讓即使冷冽寒風刮過,亦不再感到乾裂枯燥。
麗奈恍若冬月的溫婉動人容顏歷歷在目,她按捺不住內心一次復一次為她而起的悸動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為自己回家的道路邁開腳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