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離別之時
這一篇跟前面所有短篇沒有任何關係,是獨立的短篇。留學梗。
離別之時
新月在黑暗的汪洋中宛若一艘漂泊的漁船,有個老年漁人在小船裡點起了隨波搖曳的燭光,為遼洋中迷路的旅人引路。
久美子坐在夜裡的海邊,腳下踩著上億細沙。她在海浪溫柔親暱地輕撫腳尖下眺望一望無垠的大海。然而那裡一無所有,白天在海水中消逝,浪聲喋喋不休,有種無法訴說的荒涼落寞。
她看不見海平線、望不到一片陸地,看不透那艘漁船。耳邊只有周而復始的海浪聲、遠方小鎮一棵樹上的蟬嗚,還有身旁一個女孩子平穩安寧的呼吸起伏。
她用眼角窺視在旁邊抱膝而坐的麗奈,她同樣放眼去看那片空空如也的海洋。那雙淺紫色的眼睛不受夜色薰染,目不轉睛地專注海面某一點光。她眼裡一層疊一層的豐饒紫色,讓人想盡情觀摩她的世界。
她被三日月抹上微弱銀白的五官輪廓優美柔和依舊,昔日點點稚氣已褪,內裡埋藏的真性情在星斗映照下不單沒有黯然失色,反而點綴了她的真性美,彷彿她才是那抹令漁船貫徹它使命的彎月。她耀眼又特別,但從不像太陽般灼熱,她自身的閃耀就像在夜裡反射來自自信心的陽光、默默展現光芒的月光,等待某個會在暗夜中為她抬頭的人。
久美子凝視這般的麗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若然她不是,她是憑著什麼能耐與如此優美醉人的女性相偎而坐?
麗奈那道被黑色汪洋奪走許久的注意力,終於在久美子自以為偷偷摸摸,實為坦然裸露的注視下拉了回來。滲有鹹味的潮濕海風在她們之間流淌,麗奈歪著頭,眸子一轉,款款地開口:「怎麼了?」
久美子什麼都想不起來,眨眨眼睛,神色呆板隨便找了個話題,想聽聽麗奈的聲音:「沒什麼。只是想到麗奈說不用帶樂器來就有點詫異。」
「妳要是想帶著十公斤的上低音號長途跋涉來這裡,我可是不介意。」麗奈對久美子的動機不以為意,眼睛笑得彎彎,久美子人生初次欣賞到在月牙上萌生的紫羅蘭。
今天的麗奈好像比平常更加慷慨大方,久美子不了解這跟高中時代最後的暑假是不是有一絲微妙的關係。
她們在中午之前就來到這個熙來攘往的廣闊海灘,大半天時間都花光在裡頭,樂此不疲。到了傍晚車水馬龍漸去,她們才充滿閒情逸致地享受晚餐。望著海灘上的剪影陸陸續續銷聲匿跡,為她們留下一片謐靜平和的景緻,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
她們在海灘附近租住了幾天渡假屋,走路回去也是一兩分鐘的事情,即使等到纖纖月牙終被烏雲遮蔽再回去也未為晚。只是久美子想這抹月光一掛上就是一生一世。
月夜裡的紫羅蘭,久美子分不清楚了,誰是月亮,誰是那朵幻化的紫羅蘭。目光渙散,零散在麗奈輕抱雙膝的手指上,漫不經心地延續話題。
「麗奈要我帶的話我就會帶。」
「所以我是不想帶而已。」
「⋯⋯為什麼?」
麗奈那副滿不在乎的態度令久美子頓時皺起眉宇,這便是她當初萬般不解的原因。在她印象中麗奈跟小號如影隨形,之前的好幾次出遊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主動提出放下樂器不但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深思熟慮之後這個舉動儼然一個路上佈滿陷阱的無底深淵,只要逐步斬開荊棘,彷彿會跳出怪物般一個接一個觸目驚心的發現。
久美子有點不能想像,毫無預兆遽然放下小號的麗奈會是如何的面貌。她按抑稍稍焦躁的呼吸,身體自然往麗奈靠得更緊,然而她的身子除了因為自己的逼近而輕晃一下外,面目全無動搖之色。要是麗奈這時候可以奏起小號就好了,那種高傲又柔揚的音色一定能夠安慰她此刻的忐忑。只可惜她們連樂譜也遺留在家中一角。她沒法藉著小號知曉麗奈的心情,眼前只有這個使人悸動的真實。
不過,她也有點慶幸麗奈沒有帶上小號。這是性格差勁的久美子的真心話。
麗奈一言不發,盈溢月色的淺紫色慢悠悠轉到久美子藏匿不了心事的琥珀色,意料之中的張惶失措隨海浪一湧一退,青蔥玉指把她雙眉間一道道瑣細皺褶一一撫平。
「我只想把今晚留給久美子,只是包含我自己。」麗奈口吻恬淡,指尖沿著久美子棕色的眉毛走,只見路上愈趨曲折,唯有停留在她淺淺的眉梢。
麗奈的手指每走一步,久美子臉上的苦澀愁色便隨之深沉一分,莫名驅使她不費思考就直接把心底的困惑說出口:「可是小號已經是麗奈的一部分了。」
「是嗎?」麗奈聽見後僅僅揚起眉,隨即又垮了下去。繼後如同一去不復返蟬叫的唸唸有詞偏偏被浪聲淹沒而去,她半個字也聽不見。
日夜溫差之大令久美子聯想起荒蕪寂寥的沙漠,當然位於日本邊緣的海邊並沒有跌至零下那樣誇張。她抓起放在腿上的披肩,披在麗奈和自己背後。她貼心地拍去黏在麗奈白皙圓潤肩頭上的沙粒,順道撫順她垂在鎖骨的一縷長髮。
麗奈很喜歡久美子這麼體貼又敏銳的一面,有時候會有點自視甚高地認為久美子眼裡閃爍的一顆綠色星星是為了看穿自己而存在。她悄悄在披肩的陰影裡扣住久美子的手指,偷偷走進她的指間,握住她在月夜裡泛著涼氣的手掌。與此同時她聽見久美子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冷了?」
「還好。」
麗奈這時才將視線往下移,瞥見久美子不知何時洋溢粉紅的鼻尖,心裡很是自責怎麼一直沒察覺。
似乎是嫌她們之間的距離還不夠緊密,麗奈乾脆直接將手臂緊貼上去,連二人之中容下沙粒的距離也排擠開去,把自己的溫暖分給久美子。
「謝謝。」肌膚連繫的親密觸感讓久美子的精神總算鬆弛一點,咧嘴一笑,興味盎然看著麗奈因為這句道謝羞赧不已的樣子。
久美子一貫失禮的輕笑聲在夏夜裡頭慢慢煙消雲散,沉默取替了兩人的言語。海水沖刷岸邊的迷人浪聲依舊,堅韌不拔地想把兩人的沉寂洗滌而去。然而二人置若罔聞,絲毫沒有把它獨個兒的毅力放到心上。
「哈啾!」
終於,黑夜裡只望得見遙遙鉤月的寂然海灘響起了久美子一聲突兀的噴嚏。
她捂住了口鼻,眼角都溢出淚水來了。她哀怨又尷尬地看著笑聲在夏夜裡格外清脆涼爽的麗奈,羞怯得想將腦袋埋到腳下的沙堆裡。不過只要麗奈開心就好。
「真是的,我走了之後妳要怎麼照顧自己。」麗奈邊說邊把身上的披肩往久美子那邊拉,顯然此時弱不禁風的久美子比較需要它。
麗奈忽然的一句話像一把天外飛來的大槌,出其不意敲碎久美子這場破綻百出的漫長夜夢。
她無暇理會從雙肩上滑落、沾滿細沙骯髒不堪的披肩,唇梢嚐到了海水又鹹又澀的滋味。在麗奈眼裡,久美子眸子裡那顆的星星正在為她不眠不休綻放光芒。
彼此都知道小號高亢亮麗的聲音會吵醒正在香醇睡夢當中的二人。原來她現今身處的真實並非如此盡人意。
她深深用力回握麗奈那隻牽住自己的手,聲線隨著氣溫下降變得嘶啞了些許:「麗奈才是,去到法國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才不想被差點又著涼的人這麼提醒。」麗奈鬆開了被握緊的手,指尖離去時劃過她的掌心。她撿起沙上的披肩,眼看上頭全是沙子,於是又放下了。她隨後又說:「說到法國,久美子對法國有什麼印象嗎?」語畢,指頭在久美子身後的沙上畫了個可愛怪誕的Eupho君。
「……聖修伯里?他出生的地方。」
「為什麼會是聖修伯里?」
「我也不知道……」
久美子解釋不了她怎麼一下子會想到聖修伯里。當下她只驀然意識到,以後她不論為何而想起了法國,她都不會再想到聖修伯里,更不會想到哪個世界聞名的法國音樂家,她只會想到眼前這個不受凡塵束縛,挺著筆直嬌小的腰板,吹奏著小號的女孩子。
「那麗奈呢?」
「⋯⋯」
麗奈沒有用說話來回答,她抓住久美子的手臂,右手纖巧靈敏的指頭在她的皮膚上有節奏規律地跳起舞蹈。神奇的是,久美子憑著她指尖的舞步,不需多加思考便直接哼出了那段小號劃破長空的高昂旋律。她隨著麗奈停下了指法揚起頭時,迎面而來就是麗奈獎勵似的一個清甜的親吻。
久美子驚喜萬分地瞪大了眼。麗奈高興得不能自已,歡笑欣然的臉埋在久美子頸間,一抖一抖的瘦削雙肩顫個不停。
久美子萬萬想不到麗奈對於法國的印象會是這個,麗奈的視野遼遼廣闊,下年又即將會去留學,具體的概念應該會比自己深厚明瞭許多吧?麗奈在她手臂上演奏的,恍若普羅旺斯的曙光的高揚旋律,那種喜悅的份量是不容小覷。
瀧老師甚少在眾人面前講自己的故事,就算偶爾提及也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唯獨有次久美子特別印象深刻,就是他講述他在普羅旺斯的所見所聞。雖然他講得既平淡又無趣,本身就是個不擅長講這種長篇大論的老師,但是他的種種經歷在久美子心目中構築了一抹唯她所有,振奮人心的普羅旺斯風景。那裡地貌開揚,蔚藍天際下的地平線連接遼遠處綿綿山巒,舉世聞名的薰衣草田在腳下鋪陳開來,和煦的微風吹遍紫色原野,掀翻起最原始的薰衣草香氣。
這個從那時開始就藏在簾幕後的震撼景緻,她真的好想好想掀開它的序幕跟麗奈分享。
她遏制不住這份難以言喻的情懷,在麗奈小巧的耳朵旁邊開了口:「那麗奈要好好替我一睹真正的普羅旺斯。」她的聲調輕若游絲,騷癢了麗奈的耳裡,使她激靈一顫。
麗奈自久美子的肩頸處抬起臉龐,粉嫩的臉頰漾起青澀的桃紅色。溫馴得像頭家貓,唯唯諾諾地點點頭,額髮下光潔的額頭抵住久美子的額,滑膩的鼻尖細柔輕盈地磨蹭她的鼻樑,薰衣草色的靈魂之窗闖進了久美子金黃色的世界。
「嗯,我會把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園、吹在馬賽港口的風⋯⋯統統都帶給妳。」
久美子看進近在咫尺的淺紫色眼瞳,霎時有了要親眼目睹普羅旺斯風采的信念,因為她突然好想證明給任何到過那裡的人知道,這雙融在她的琥珀裡頭的紫色秋水,絕對比遠近馳名的薰衣草田絢麗浪漫得多。
她伸出拇指輕撫覆蓋在上的眼瞼,冰涼的觸感令她煞是心疼。尚帶海洋氣息的嘴唇細碎地吻了上去。
「回去吧。」
「嗯。」
麗奈走在前頭,再度握住了久美子的手。久美子走在她後頭,踩著麗奈留在沙灘上的足跡,無意間發現自己的腳比麗奈大上一點點,像個小孩子嬉戲得津津有味。
麗奈悄然回頭瞥了眼陶醉在腳印遊戲的久美子,沒好氣地嘆了口氣,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彷彿她會迷路又要自己找她回來。
本來短暫的兩分鐘路程,走在沙子上好像格外悠長。夏夜月朗風清下漫漫長路,宛如就是一輩子了。漁人仍然在那艘漂流的小船中照耀她們。
「久美子在東京住過吧?」
「嗯,住過一段時間。」
久美子從漸變輕淺的足印上回過神,在海風中飛舞的連身裙裙襬映入眼簾,像隻在孤苦的星空中飛翔的海鷗,牠的羽毛盛著攝人魂魄的魅力。
「那裡是個怎樣的地方?」
「嗯?麗奈沒去過東京嗎?」
「小時候爸爸帶我去過一次。他牽著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只記得人們的雙腿。」
「哦哦⋯⋯東京就是個那樣的地方啊。踏出家門除了大廈林立什麼都看不見。人很多,街上都是陌生但又相似的面孔。夜裡看不見星星,窗外都是大廈樓頂一閃一閃的訊號燈。跟宇治相差四、五百公里,但是個跟宇治扯不上邊的地方。」
久美子試著回憶在東京待過的短暫日子,那裡的繁囂熱鬧似乎沒有值得一提的地方。再深入思考,好像連那時候回家的道路也不記得了。
「那久美子比較喜歡東京還是宇治?」
「宇治。」
「那麼久美子應該明白我的心情吧。我也是多麼的喜歡宇治。」
久美子心頭一震,連推動腳步也忘了,踩在某個麗奈的足跡上頓足止步。她滿眸子驚詫地盯住前面同樣站在原地的麗奈,她不曾幻想過早早決定到法國留學的麗奈會有多麼喜愛宇治這個小城市。
麗奈彷彿就是想看她的這種表情,回首嫣然一笑時柔美的眼角閃亮微弱星光。
「現在的久美子不明白吧。但是我想妳明白。」麗奈偏過頭,緩緩收回笑意低垂了眼,涼鞋撥開腳下多不勝數的細沙。
「日本比法國快七小時,我走了,久美子就確確實實走在我的前頭了。」
「久美子對誰都很親切,比起以前更加把握人與人之間的中庸之道。擔任部長之後什麼也處理得很好,有點像個大人那樣圓滑⋯⋯力量好像大得連內心的冷淡也能沖淡。」
「我好清楚要變成強者即將要付出的代價。這就是那些音樂家滲進樂曲裡,離鄉背井的離愁別緒嗎?我不太懂⋯⋯有點不可理喻。」
「但是比起這些,我更害怕妳會忘記我。」
唇齒間吐出的每個字零零碎碎拼貼在一起,麗奈終於揚起目光,她宛若深夜芬蘭的森林裡一座能夠邂逅獨角獸的湖泊,只要久美子指尖往明鏡般的湖面輕輕一觸,她便會蕩漾起一圈一圈數之不盡的漣漪,淒美得讓人心碎。
「麗奈對我那麼沒信心嗎?」
「⋯⋯並不是對妳。」
一波波止不住顫動的波紋倏然變成能夠翻騰城市的怒濤巨浪,席捲久美子四肢百骸。在麗奈微微上揚凝視自己的視線裡頭,有著交錯紛雜的情愫,既親切又生澀的思緒。那兩片薄薄而柔軟的嘴唇緊緊合攏,千言萬語緊鎖在那隙縫間。它一微微開啟,隱隱約約露出了粉舌皓齒,還有來自主人的兩聲呼喚。
「久美子。」
急切的一聲。
「久美子。」
過於急切的一聲。
麗奈急迫得像是她們第一次在走廊上擁抱時一樣。千般的思憶湧上心頭,久美子再也無法阻撓心底裡那股恍然深藏於千本鳥居盡頭的憂鬱苦愁。腳底下的足印早已丟失了該有的形狀,久美子用力踏前一步以親吻代替擁抱。
有別往昔任何一次蜻蜓點水的接吻,久美子卸下虛有其表的溫柔皮囊,用力吻住麗奈不經意發抖的唇瓣。那兩片冰冷的嘴唇少有尋求安全溫熱的歸宿似的,將全身想要更加深摯貼合的願望透過綿延不絕的熱烈回吻傳遞給久美子,縱使吻裡不知何時溢出了海水般鹹澀的味道也置之不理。
呼吸快要無以為繼了,可是不想就此休止,因為兩人不能就此失去自我。想要繼續下去、想要大吉山的坡道可以一路延續下去、想要那個涼亭屹立不倒、想要她們的身影在那首二重奏裡永垂不朽⋯⋯
「不行,不可以,麗奈不能成為那種人。妳一定要走。」久美子環抱麗奈的雙肩,用力把她緊扣在懷抱中。
她的未來並不屬於這裡,她非走不可,她有必須踏上另一片國度土地的使命。這個景象不能更迭,一如她心目中的那一個普羅旺斯。
「這是、這是妳從認定自己要成為一個特別的人就必須要負上的責任。」
她加重手臂上緊抱麗奈的力道,就是惡劣地想聽她感到痛楚時衝口而出的驚呼。
久美子不想麗奈孤高地面對將臨身前的重重難關。可是身在宇治的自己又能為她做上什麼?每天關懷的短訊聯絡、每一個晚上有著對方身姿的夢境、每星期一通互訴瑣事的長途電話、以及每年一次宣洩愛戀情致的相會,這些也只不過是在塵世間一瞬間就會被遺忘,一顆微不足道的埃塵。
久美子穿過麗奈的黑髮,眺望頭上那片渺渺宇宙的一個角落,想像跨越幾十多個光年後遇見的銀河,裡面有一顆平凡不起眼的恆星,無法知曉是為誰而繼續努力發出堅強的光芒。
「而我在宇治以孤獨思念妳就是我要負起的責任。」久美子在麗奈耳畔喃喃自語般的話語,遙遠得像是不知來自過去還是未來。
——「我會支持妳的。」
麗奈貿然想起來了,久美子曾經在大吉山上對她說過的這句話。她莫名其妙地想哭。就像她在那晚細細咀嚼這句說話後察覺到一種一直看似難以想像卻一直存在心底的情感。那種不是出於輕率、不是出於氣氛使然,異常地令人振作的份量,竟有種無法言喻的孤寂。麗奈瞭解這種感受是她的一廂情願,但是不能否認,她就因為這份情感更甚在意久美子,注意她對自己的每一次鼓勵。直到她過了好久驚覺這不是單方面的獨腳戲時,久美子已經在黃昏的大吉山上吻上了她的唇角。
烙在嘴角上的,是不知從哪個時日開始酸甜參半的單相思,跟麗奈自己的如出一轍。
「久美子果然還是久美子。」
她僅僅是留下這句話,便轉身拉著久美子離開了浪花翻湧的海灘。踩在沙子上深陷的四個腳印,柔情的海浪沒法一下子將其沖去。
她們回到渡假屋洗好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好久沒有玩過痛快的二人拖著疲憊笨重的身軀,一躺到床上就倒頭大睡。隨著夜幕愈深,麗奈的睡姿開始騷動起來,在半夢半醒之間抬動倦怠的身體,把重量都壓在了久美子身上。
「麗奈妳好重⋯⋯」睡眼朦朧的久美子被猝然而來的重量壓得有些透不過氣從夢中驚醒,在麗奈身下揮動手腳掙扎起來。
「那是因為有妳喜歡的東西,我的身體才有這個重量。」麗奈的臉龐都窩在久美子的胸懷中,沾上倦意溫潤柔媚的聲線愈發黏膩,彷如夢囈的話語極其曖昧,久美子停下了掙扎,悸動直搗腦門快要喪失思考,分不清這是調侃還是別種意思。
視界夢境般浮游,像是想藉著接觸來理解麗奈此刻的思路,久美子蜿蜒撫上了麗奈的背,睡衣下節節分明的脊骨都展示了這個女孩子演奏屬於她的音樂時的堅強自信。手掌往腰間一滑,麗奈毫無贅肉的腰肢線條纖麗優美,久美子忍不住沿著她的弧線來到麗奈的臀部。
豈料麗奈這時撐起了身子,雙手滑落到床上的久美子心裡不由得有些失望空虛。
「久美子,我想將最軟弱的自己都交給妳,妳要好好保管她。」
麗奈神色凝重地俯視身下的久美子,口吻亦是義正辭嚴。這張臉跟久美子腦海中,那個說著「這是愛的告白」的白色連身裙女孩影像重疊起來,唯一的差別在於現在籠罩身上的麗奈已然成長,是個韻味十足的動人女子。
她向上伸手將麗奈垂墜臉旁的髮絲撓到耳後,自然沒有漏看那泛紅發熱的耳朵。久美子一看到這抹赤紅,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壞心眼。
「麗奈都不問一下我想不想要。」
「⋯⋯性格糟糕!不想理妳了!」
由眨眨眼睛有點錯愕,直到氣急敗壞羞恥得無地自容又拿久美子沒辦法的每一個細微的嬌羞表情,久美子全部收進眼底,並且烙印在記憶之中。
她緊緊擁抱再度把臉深入她懷裡的麗奈,放肆得意的輕笑聲洋溢小小的房間。許多年前的黃前久美子從沒想過這個叫高坂麗奈,看起來冷若冰霜的女同學也會有這種含羞答答的模樣。
這個時候的久美子同樣不曾想過,許多年後她們臉上盈滿而出的是何等龐大的幸福。
「所以妳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良久,麗奈鼓起勇氣從久美子胸前抬起頭,耳尖上的鮮紅不知不覺往臉頰漫開,像是帶有一個訊息:若然久美子再惡作劇下去,恐怕麗奈真的會一輩子把她束之高閣。
「不要。」
久美子收斂戲謔之色,清朗明亮的琥珀色一塵不染。眼見麗奈果不其然垮下了臉,臉上的陰霾令人有點心寒。然而久美子只是雙手捧起了麗奈的臉,聲音淡然又低沉:「能夠看到麗奈這麼依賴我真的不知道是多少世修來的福⋯⋯但是我始終相信我們不會忘記對方。所以不是現在,也沒有必要。」
她說完,二人的眼神交錯,麗奈的面容逐漸柔和起來,覆蓋上去的卻是似懂非懂的困擾。久美子同時也疑惑起來,在想自己是不是講了些很難理解的說話。沒想到下一秒就聽到那字正腔圓的兩個字。
「⋯⋯變態。」
「欸?!」
「當久美子拒絕我的時候就有點頭緒了⋯⋯其實我單純是字面上的意思。嗯,久美子果然性格糟糕。」
「欸⋯⋯唔嗚⋯⋯!」
得知真相的久美子這下子真的一輩子不想見人了。她翻過身把連帶脖子也紅彤彤的臉埋沒在枕頭裡,背後頃刻響起了麗奈清脆響亮的開朗嬉笑聲,還有感覺到有人用手指戳她的背,那雙手更乘人之危揉了她蓬亂的卷髮。
「那麼我要走了,鴕鳥久美子不跟我吻別嗎?」
「麗奈根本是有那種意思吧我才沒會錯意⋯⋯」
「什麼?聲音都糊了我聽不清楚。」
久美子深呼吸一口氣,才從枕頭揚起頭重見天日,臉色像被太陽曬紅了。
「一路順風。」
「謝謝。」
接下來單純是字面意思的吻別。久美子仍未知道法國跟宇治的實際距離有多少,她只知道距離這兩個字,僅僅不過是兩個筆劃很多的漢字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