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某一個夏日
蟬嗚似遠還近,直至看到蟬在地上顫慄掙扎,才知命即將終。
蒼蒼底下的柏油,望在燃燒的路盡頭是海市蜃樓的熱霧,是懷抱裡那一份脆弱易碎的柔軟。
正午的擁抱,紫藤的擁護,陰影的掩飾,奪命的日照,夏日的無情。
下巴滴落的汗水滲透白色的布料,校服之下肌膚相靠,礦泉水般的透涼是緊貼的皮膚唯一的清流。
客機飛越幾萬呎高空,劃破長空的引擎聲籠罩城市,方才怒氣沖沖的汽車鳴笛和遠去黃泉的蟬叫不復存在,每個人都昂首看著偌大翅膀留下的航跡雲。
藍天上平行的四道白線烙在久美子的瞳孔,大力震動鼓膜的引擎聲底下好像還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她不以為意。那隻大鳥遠走高飛,雙臂裡的女孩也跟著轉身退開了半步,那頭長長黑髮揚了開來。
視野潑上了一盆墨水,像是烏鴉伸展開來的雙翼,瀟灑又寂寥。
久美子恍了神,伸出五指欲抓住那在半空畫出弧線的墨黑羽毛,絲絲流水柔滑不膩,在她無故貪婪的指間流瀉而下。
隱隱約約在千絲萬縷間看見紫色的殘光,既凜冽又纖細。在這抹光的末了,尚有喪命之蟬最後的悲鳴一樣的錯覺。
這個黑髮的女孩子拿起紫藤庭陰影下的小號緩步離去,遺留下什麼都不剩的紫藤花。
偶爾會有這麼的時光。
久美子單獨坐在電車上,魂不守舍,思考彷彿斷開的線。中斷的線頭失落在車窗外的宇治洪流。線的另一端埋在路軌上的沙礫,向目標地奔馳不滯的列車輾壓過去,也無動於衷。
經歷漫長的烈日,身上的水手校服仍有些許濕意,冰冰涼涼的,那個女孩子的體溫留在上頭。女孩子冷冷清清的軟綿,或重或輕貼在她的襟懷之上,忽視她奔騰的心跳。
宇治深陷在橘藍混雜的天幕下,中央的漸紅宛如地平線把天際劃開兩邊,勾勒出另一邊新世界初現的輪廓。玻璃後小小的宇治風景更迭,天空卻一成不變。
久美子跟那個長頭髮的女孩子身處同一個小城市,這裡地方小、人也少,她們說不定在尚未相識之時就在人跡罕至的十字路口上擦身而過。
人和人之間,初遇、相識、磨合、相知⋯⋯久美子對於這些過程的概念還有點模糊,她憑這些就只能想起一個人,卻對人與人最後的一步最清楚不過。
那必然會是,綻開在宇治川上空的夏夢。
從她兒時開始識字就有了認知,那個筆劃清簡而有相當份量的漢字,是終亦是始。後來她再長大一點,學了無從自主選擇的樂器,也學會了那是構成音樂裡永恆的一部分。死。牙齒間單調的一個發音。也許是最美好的瞬間。
搖搖漾漾,滿目剪影在地板上演起了默劇,演繹出另一個人生。入夜就是劇終落幕的時候,所有角色都在融入暗黑的沙泥上死去。曙光乍現,便以第二個靈魂重生。
久美子踩著短命的影子,它的尾巴拉到柏油路的邊緣,看起來命若懸絲。空洞的街燈恍如地下室的蠟燭逐一亮起,無家可歸的飛蛾逼不得已撲了過去。
她走錯了,雙腳下是條赤橋,歸家的人來來往往,只有她走錯了。手錶上早就過了歸家的時間。走到這一步她才走了回頭路。若然人生的戲劇也能回頭再演就好了,永遠不會演到最可怕的,名為後悔的結局。每一個影子活靈活現,活出最精彩的一百年故事。容許任何一個影子犯錯。
有時候她會在艷陽底下端視那個女孩子的頭髮,貼在泛紅臉頰的鬢髮,披在狹窄肩頭的碎髮,走路時在筆直背上翻飛的長髮。在忘情發熱的日照裡,久美子驚覺原來女孩的頭髮是藏藍色。她在不知哪個時日的午後發現了這件事,還有女孩在纖纖睫毛間泛光的紫藤色。
曖昧的藏藍,難以分辨的傍晚和黑夜,跟朝晨天差地別的冷寥。她和她在走廊末端樓梯間的初次擁抱好比現在,在女孩子背椎上點到即止的撫摸,讓她心跳加速的柔軟壓迫,就是曖昧的藏青色。
高坂麗奈,原以為是墨黑色的,遠觀不清非凡人可知的高嶺之花,在花瓣隨夏風在空中掀翻之際,原來她是朵藏青色的玫瑰。
花瓣飄落在久美子的掌心,不等她的一個措手不及,花瓣已然翩然回歸遼闊的蒼藍之上。
久美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了。
她從冰箱裡取出消暑的麥茶,倒進剔透的玻璃杯,表面晶瑩的涼爽水氣油然而生。冷不防她的一個手滑,玻璃杯從她濕潤的手心中掉落,引力將它自半空中往下拉,墜落冷硬不留情的木質地板。觸碰、裂開、粉碎……褐色的麥茶儼然一場混著泥土的細雨,濺起的雨水在地板上翩翩起舞,最終灑落成一灘失去用處的水。
久美子怔怔瞪住漫山遍野的玻璃碎,原來這就是萬有引力。這是人站在地上的其中一個結果。
半晌後她去拿了掃把,將脆弱不堪的玻璃碎一掃而空。拭去地板上的水,時光倒流似的回到牛頓發現萬有引力之前。久美子損失的,不過是一隻玻璃杯而已。
若果她不曾發現會不會比較好?她大可以繼續逃避,裝作對進取的麗奈的事情冷淡又不上心。偏偏麗奈又是個不屈不撓,面對困難決心要令對方屈服,對理想金石不渝的女孩子。
黃前久美子和高坂麗奈,正值最美好的時光,是彼此最喜歡的朋友。隨著時間推進,在不會倒行逆轉的行星裡,她們每天早晨在電車裡相聚,然後每天日暮在十字路口上分離。離離合合,而她們從不憂懼會有一個再也見不到對方的明天,談笑間放縱流水在她們自然肆意的互相觸碰之中,暗地跟隨星體自轉流走。
煙火在滿天星子炸裂綻放又凋零,久美子從那個時候就知道了,曖昧的藏藍色在眩目的煙火下煞是通明。而她自己,因為這抹模稜兩可的顏色久久未能安穩入睡。輾轉反側的夏夜裡頭,都是麗奈一個個寶貴笑靨。
十五歲的夏日岸邊,盡是麗奈的足跡,讓久美子懼怕今後夏天的到來,生怕有些什麼會取替那個獨一無二的夏季。
曾經有那麼一段日子,她跨越了秋天,夏日搖身一變,舖天蓋地白雪紛飛,綿延的雪白接續校門前某個前輩留在雪地的腳印。她找到她該去的方向,心情如同在麗奈悠長篤定的樂聲裡面得到鼓勵。於是她抱著貴重的樂譜,接二連三地吹奏,跟那個人最後高中點滴的酸酸澀澀編成了只屬於她們的樂句。然而臨近曲終時,卻總有數張不屬於那位前輩的哭臉在旋律間映現身姿。有個纖瘦的身影從上低音號孤單的樂聲中漸漸走了出來。
明明是屬於上低音號的樂聲,但是那個沾染上青色空氣的白色連身裙女孩卻撥開重重低音,伴著不安心跳的高跟鞋翻過了雪地,披住藍天白雲的清爽亮麗來到自己身邊。
魚要逆流,猶如登天。她又想起難忘如夢的一夜,麗奈從魚群中把她撈起來,體會一次非同凡響的與別不同,從她的視角俯瞰久美子本應身處的河流。而她們立於置身事外的新世界。
久美子仍未明白這個姿態的女孩為何總是格外扣人心弦,只是從此,她深深墜入夏夜宇治川。
這次她不限於空想,將宇治川的河水灌滿回憶的玻璃瓶,把它存放在不會隨意讓自己或他人翻開的最深處,將它排除在萬有引力之外,就算是引力當前也拼命守護不會由它支離破碎。這是久美子在人性的單純面前,為了純粹的滿足感奮身獨步的同時,對她和麗奈兩個人,暗自的一個承諾。
可是說到底,她也是一個平凡人罷了。當她追逐起麗奈的腳步,察覺她原來偶然會回頭對自己明眸一笑,她又怎會抵抗得了自己一次接一次的心虛。
久美子以為,自己到頭來窮追的腳步會是徒然,因為路走到盡頭,麗奈便會張開一路收起的翅膀奮然一躍飛往地圖的側面。沒有翅膀的自己,只能望著她拍動高貴英氣的雙翼,感受她所帶動的氣流拂打她的臉,訴說她最後的道別。她們一向不道別,不說再見,不說明天見,眼裡只會留下其中一方轉身的背。
女孩子之間親暱的肌膚相貼習以為常,單純是種異於男生,展現友情的基本方式。可是生性就是惡劣的久美子,常常敵不過自己的真實,也難逃她的敏銳。
麗奈是個率直坦白的女孩子,看起來孤高清冷,不過在久美子面前什麼心情都會擺到眉宇之間。生氣時直接扭起眉毛鬧起脾氣,悶氣一過便直接了當地質問她「妳知道我在生氣吧?」就消氣。哀傷時凝眸蕩漾的波瀾湧湧,誰也不會欺騙。高興的時候,永不吝嗇的笑容甘甜雋永,軒然擁抱她的模樣令久美子回味無窮。
個性意外多彩的小號手,也許一點都不自知她的美吧。
麗奈出塵脫俗的特別,與眾不同的清麗容姿放在眼前,區區一個平凡人的久美子怎能默默安守本份履行她獨自許下的承諾。麗奈給予她的每一個主動擁抱,她都不知出於何許心態,雙手繞到麗奈的背後,撫摸她的腰、她的背、她的每一吋骨。久美子只是明白,自己若是沒有那種意思,如果她只將麗奈停留在朋友的階段,她只會呆若木雞立在原地罷了。根本不會想有碰觸麗奈的打算。
想必麗奈也是心清如水吧,對於有著怎樣想法主動擁抱久美子的自己,或是對抱持什麼感情回抱她的久美子。
久美子身邊素來很多朋友,深知即使是最喜歡最要好,人和人之間必定有一道不容跨進的界線。不分男女,不分立場,不分身分。麗奈用身體每部分傳遞過來的熱度如同試探,每次她摸著久美子的臉,抑或是用臉頰磨蹭久美子的脖頸和頭髮,也等同一次逼迫的套話。
久美子怎可能不在意。終於她又犯了錯,口直心快吐露了真心話,她是著實很在乎麗奈摸過她的上唇時,麗奈居然旁若無人笑得傾國傾城。這一笑,彷彿歪曲了恆常的引力。
引力將她們停留在最美好的距離。久美子不想因為無法擺脫的引力而摔破她視如珍寶的玻璃瓶,畢竟裝滿裡面的並非麥茶。
久美子覺得,這樣就好,她不想失去這個她遇到的,造工最精緻卻最單薄的玻璃瓶。
在這一年的冬季裡,她又要凝視前輩們的背影逐一離開。在此一分鐘的夏夜中,她想像一下,那些熟悉的前輩是牽繫住如何的感情下畢業。來年的自己和麗奈,又是伴隨著哪一種心情踏上大人的階梯。
解不開的複雜方程式,擱置一方的自動鉛筆往書桌的邊緣滾落。輕盈的啪嗒一聲,筆尖幼細的鉛芯斷開了。
斷開了。久美子彎身撿起筆,順勢打開了桌面上的小抽屜。她翻開安置其中的筆記本,空白的紙頁間有一根紅線夾在當中。短巧的紅線鮮明地躺在白紙上,無疑是斷開了。久美子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將它提起放到掌心。
她有點想念麗奈。想念另一半紅線。
麗奈那粉紅色的指頭在她的小指上廝磨,靈巧敏捷地按住樂器按鍵的手指似乎對這種事很笨手笨腳。
看她在自己小指上默默低頭幹勁,卻無論如何都沒法用紅線繫上結的困窘面貌,久美子實在掩不去吊在嘴角的笑意。只是在練習綁蝴蝶結罷了,那麼認真。
「性格糟糕!」
那時麗奈終於揚起眼,臉紅耳赤地罵了她,轉頭又埋首於繫結的工作。
大概是三分的天賦和七分的努力都全用在小號上面了,麗奈對這種考驗細膩工夫的事真是力不從心。屢敗屢戰的她終於在第十幾次漫長的失敗中洩了氣。
不管她怎麼嘗試,終究無法在久美子的尾指上綁起一個完美的蝴蝶結,不是太鬆自然解開,就是太緊令久美子的指尖泛白。有一次成功了,卻過於醜陋不能見人。
久美子瞇細了眼,漠視麗奈幾乎惱羞成怒的狠瞪,執起那根紅線,嬉皮笑臉在自己的尾指上繞兩個圈,繼而帶領麗奈顯得笨拙粗糙的手指,跟她一起在自己的小指上繫出一個漂亮對稱的蝴蝶結。
久美子那時一抬頭便瞥見了麗奈楚楚動人的笑容,自己也其樂無比。心頭一動便對她作了惡作劇,抓起了麗奈那隻乾淨白皙的手,心想果然是不喜歡閃亮之物的人,那些常常在電視離誌上看到,價值連城的鑽石戒指也配不起手執小號的高坂麗奈吧。
自己手上的這根紅線,不知道能不能與她相襯?懷著試試看的念頭,用已經繫起了一端的紅線,在麗奈白裡透紅的嬌小指甲上面繞圈,繫了一個恰到好處不鬆不緊,與自己那頭相稱的蝴蝶結。
她再望向麗奈時,麗奈天真爛漫的笑容滿天星辰,小孩子般興奮雀躍的一扯,紅線自中央斷開兩半。撕裂的線頭落下,懸吊在空無一物的半空,無助地受氣流搖擺,嘲笑著自身的柔弱。
久美子沒能做些什麼,僅僅她望在藏藍色額髮下,水光異常騷動的紫藤色眼睛時,她伸出小指輕輕勾住麗奈的尾指。同時也對線會斷開這種事心裡有數。
筆頭一動,指尖在計算機上跳動,解不開的方程式依舊,停留在最引人入勝的階段。
破空的引擎聲將至,久美子從椅子下來往窗戶探頭望去,披星帶月的客機在漆黑夜色裡趕路,閃爍的信號燈猶如慧星的光暈。
汽車鳴笛,操場的喧嘩,蟬叫,高坂麗奈在耳邊的嗓音,「追上我吧,久美子。」。
月色照亮機翼後面深紫色的四條尾巴,那抹寒冷刺眼淺紫色的光歷歷在目,久美子不知道麗奈是不是還在生氣。
倘若玻璃瓶始終摔到地上打破了,那一定是引力的錯,因為是引力賜予它重量。有大有小,飛出漫天星宿的玻璃碎,最終會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星體。
飛機的引擎聲已然濛濛。追也追不上。
追。這個藍天底下客機幾乎一起帶走的字,麗奈的意思久美子壓根兒沒想個明白。她站得又高又遠,為什麼會想她追上她。從來不是一場獨個兒的追逐戲?她趴在窗台上有點沮喪。
二人獨處,麗奈偶爾走在前頭,在她的角度從後看起來,麗奈的步姿恍若在牆頭上漫步婀娜多姿的黑貓。讓人想急起直追跑在前頭一睹她的風采。但是這個昂首闊步的女孩子會主動邀請她一起合奏。叫人怎樣違反物理原則抵擋她的吸引力。
啊。久美子猛然從雙臂的逃離中抬頭。兩個人之所以能依偎在一起合奏,應該不是單方面的吸引力就能產生協調唱出和音。是相互依存的。
那首二重奏樂曲縈繞耳畔,鮮麗又惋嘆的宇治川在黑暗中逆流而上浸沒祭典地上一大片虛假的星空。
愈發心動,胸口跑到耳膜的巨響堪比客機的引擎聲。
引力將玻璃瓶摔破,是冥冥中註定的事。就是引力存在的意義。
不過貌似先讓麗奈消氣要緊,收拾玻璃碎一事無關痛癢,不如索性把它們架起一道橋更為痛快。她會通過這座橋,走向高坂麗奈所在的另一頭,不曾待過、嶄新的宇治。
久美子望去遙遙的信號燈,撥通了麗奈的電話。她們看著同一片夜空上遠赴他鄉的客機,收起了目光,細數起彼此零散在宇治一草一木的惦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