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初三送別會上的那一首——」(上)

久美子有時候會覺得，這個站在她的右前方，直挺著腰，高舉小號高奏一曲的黑髮女孩就像一位水手，在啟航時站在船艦的甲板上為將來未知的旅途奏響祝禱之聲。高亢優美的小號樂聲生出了薄得透明的翅膀，音符恍如妖精輕盈歡愉地飛向橘黃的天際。

在滿天無盡橘色夕日下，幾乎連成一體的金色小號仍然屹屹映現自身的光輝。夕陽的殘光灑在她的臉頰上，滲入她因吹奏而發紅的臉。像是被火紅的太陽燒紅了的號嘴緊貼在她抿緊了，卻不由自主流露笑意的兩片唇瓣。盡情的吹奏讓滑過臉蛋的汗水從下巴掉落，流開了透明的軌跡，在光線反射下像縷細水長流的小溪。久美子一度憧憬不已的深褐色水手校服穿在她身上尤其合襯，因挺起腰板而從制服底下若隱若現的嬌小肚臍非常勾人心神。

久美子始終覺得，黑髮女孩美麗極了。那是她喜歡的千百萬種美裡的其中之一。

她眨著眼睛，凝聚在小號的管口之上的一點金光，彷若星星般在她眼裡閃爍不停。似乎是終於感受到她從不遮掩的視線，黑髮女孩垂下了緊握著小號的雙手，珍而重之地置於小腹前。隨後她聽見女孩舒暢地呼了口氣，輕輕把染成艷紅的雲朵吹到看不見的盡頭。

「久美子。」良久，從她不遠處泛起的柔和嗓音取代了持續了好久好久的小號樂聲。她聞聲抬眼，看見了黑髮女孩朝她微微一笑，瞇起的雙眸儼然此刻不見的月牙，赤金色的光挑畫出她雙眸睫毛墨黑的曲線。

她記得，那是她的名字。

「嗯？」久美子用鼻音輕柔應了黑髮女孩一聲，接著伸出了手，握住了女孩仍放在小腹前的纖纖手腕，小心翼翼把她拉到涼亭下坐好，才對她問一聲：「怎麼了？麗奈。」她靠得很近麗奈的耳邊。她習慣了。

同時久美子在想，她大概整整一天沒叫過麗奈的名字了。她為了這一天，花光了所有力氣。

坐到木椅上的麗奈扭過身把小號放回箱子裡，然後伸展著雙腿，棕色皮鞋的鞋跟抵在地上的沙礫。看著她放鬆地低垂著，不感生硬的肩膀，久美子便知道了，她在這裡吹奏了一整天的小號，現在高興透了，心滿意足。

麗奈沒有嫌久美子離她太近，反而往她再挪近一點，直到她們灑落身後的影子交融重疊一起。她把頭靠在久美子的肩膀，本來躲在黑髮後，玲瓏的耳朵隔著頭髮蹭起了久美子水手制服上寬闊的衣領，像頭對世界抱有數不盡好奇的貓兒似的，頗有趣味地傾聽耳邊頭髮跟衣物磨擦時發出的窸窸窣窣聲音。

滿足了稚氣的玩心後，她終於跟久美子一樣，看向前方一成不變的故鄉風景，悠悠語聲由此而起。

「久美子已經決定了要買自己的eupho了？」

「啊，哦，嗯，爸爸答應讓我買了。」久美子用著一貫懶洋洋的聲音回答。在遠處馬路上疾馳的車子，它們看起來小的像台玩具車。

「嗯，不過低音樂器都不便宜呢，還好嗎？」貌似是被垂在鬢角旁的髮絲搔癢了，麗奈隨手把頭髮塞到耳後，露出了女孩子柔圓的顎骨。

「是啊……之後每月打工的薪水打算一半還給爸爸，一半是生活費。」

「有點吃力呢。」

「想想就覺得辛苦……」

「那這段時間由我來養久美子吧。」

「真的？那說好了喔？麗奈大人。」

久美子收回目光，偏頭看向偶然愛作怪的麗奈。迎來她揚起來看著自己，笑意盈盈的眼神，久美子也情不自禁扯開了嘴角。她寵溺地輕撫麗奈在夕日映照下彷彿夏夜煙火般生輝的青絲，內心不禁讚嘆一下傳到指尖皮膚上縷縷順滑不膩的觸感。麗奈舒服地淺淺合上眼，享受久美子暖和的手指在自己的黑髮間遊走，霎時為自己長年悉心呵護而來的柔順亮麗髮質感到自豪。

「那，名字呢？想好了嗎？」像是被久美子感染了，麗奈向來一絲不苟的聲音此刻也添上了一縷慵懶。

接到這個問題，久美子手上的動作頓了下來。半啟的嘴唇說明她的詫異，不經一刻猶豫的話語從中漏出：「原來麗奈不但打算養我，還打算給我生孩子？那未免太幸福了吧。」

「久美子在說什麼傻話？」

猜不透她是故意還是不小心。麗奈沒好氣地睜開眼瞥了她一眼，果不其然，久美子是一臉壞笑。

她為了自己這個分明是萬般嚴肅的問題竟被久美子扭曲成一個玩笑哭笑不得。然而她繼續靠在久美子不知是因為自己流淌過去的體溫，還是因為夕陽的光線而泛起暖熱的肩膀，延續下去。

「eupho。將來妳的eupho的名字。」

「欸？」

這下子久美子真的覺得有點驚訝，這是個她沒有深入考慮過的問題。而且，她沒想過麗奈會問她這個問題。

「久美子現在用的好像叫Jack？」

「小綠告訴妳的嗎……？」

「嗯。還告訴她的低音大提琴叫George。」

「呃……將來打算改的話，我應該還是會交給小綠改吧？不，是她會主動幫我改……」

瞧見久美子有點困擾的表情，麗奈忍不住發出了悠揚的輕笑聲。

「交給小綠也不錯。」

「就改名字來說是不錯啦——明明自己是個被父母取了個奇怪名字的人呢。」

麗奈聽見她的話後一聲不吭地睜著大眼睛瞪著她。意會到她眼裡的意思後，久美子也象徵式的慢慢用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嘴巴。久美子這個舉止莫名讓麗奈覺得安心，可也不阻她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久美子近在她眼前的下巴，替她的好朋友教訓了一下久美子。

「不過啊，我沒想到麗奈會問這種問題。」

「為什麼？」

「因為……雖然替樂器改名是很多人都會做的事，但是麗奈不會吧。」

「為什麼？」麗奈又問了一遍，她又笑了。不管夕陽如何擁有無垠的美妙，如何把深藏在宇治底下的獨有情懷盡數浮上水面倒映在蒼穹都好，都比不過她紫眸裡的柔情似水。它甚至反倒過來，將整個夕日包裹在眼簾。

「因為小號對麗奈來說，不單單是樂器嘛。」本來就形同身上的一部分，何必要取名字？

久美子的視線越過麗奈頭頂，謹慎地合上的小號箱靜躺在她們身後的濃濃黑影中。裡頭裝著的，就是由麗奈的父親所贈，她視如命根的小號。久美子一直將它獨特的光芒收盡眼底，它在太陽下熠熠發光的彩虹色光暈，總是在小號中一枝獨秀。不過，它將要被麗奈新買的小號取替了。久美子想起那仍然不沾傷痕，盡心保養的金色管壁，難免會覺得有些不捨。

金黃色的管壁歷歷在目，她想起自己從加入北宇治吹奏樂部後便用到至今的上低音號，她想在這時跟麗奈合奏，只嘆即將從北宇治畢業的她還沒能擁有自己的樂器。

她牽掛著仍然保管在樂器室，靜靜等待著下一個能夠吹響它的人的上低音號，沒注意到自己嘆息了一聲。

「沒關係，總會再有機會的。」

麗奈此話一出時，久美子便感到肩上有了動靜。她回頭定眼一看，一抹嫣然映入眼簾。麗奈不知何時坐直了身子，大概是在她為小號分了神的時候吧。

麗奈正在用手把壓垮了的鬢髮梳理整齊。貌似是怎樣都沒法將髮絲回復原狀，她乾脆將這一邊的頭髮也繞到耳後。久美子在她的動作之間窺見她唇畔足以驅去影子的明媚笑容，害她險些就看漏失去了黑髮的掩護後，能夠清晰望見的雪白耳朵。她又習慣性地湊近了麗奈的耳際對她說話。

「嗯，總有機會再合奏的。」

久美子重新注視起一望無際的宇治，愈發灼熱的夕照燃燒著地平線下的平房。她曾經踏足過的地方，她看不清了。幸好，涼亭替她們擋去了逐漸刺目的斜陽。在涼亭的庇護下，久美子向天空伸出了手掌，烈紅的光彩纏繞在她的指隙，編起了紅線，隨她的指尖起舞扭旋。麗奈見狀學起了她的動作，天真爛漫打趣地望著紅線的光影在她們的指尖上交替輪轉。

抓光的遊戲令麗奈忽然想起了什麼，她迫不急待地轉頭看向久美子。

「久美子。」她第一時間喊了她的名字。

「嗯——？」名字的主人拖長音節回應了麗奈，順道收回了手。

「我告訴妳一個秘密，不准告訴別人，說漏嘴也不行。」

「秘密？我以為我們來到現在已經沒有秘密了呢。」久美子說得相當輕鬆。

「突然想到，還是有沒告訴過久美子的事。」

之後久美子不再說話，她僅僅是點點頭等麗奈自行說下去。在這個短瞬的等待裡，她注意到麗奈的耳朵湧現了粉紅。本來互相凝視的兩對眼睛，此時因為麗奈突然的羞澀閃躲而不再交會。久美子不由得緊張起來，嚥嚥口水屏息以待。

在她凝神貫注的注目之下，麗奈終於羞紅著臉開口。

「……名字，還是有改過的。」

「欸？」久美子又圓又大的琥珀色閃過一陣錯愕，這個答案真的出乎她預料之外，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

「所以我剛才是說錯了……？」

「沒有。」

「那……到底是？」

知道自己沒理解錯，漸漸好奇起來的久美子愈湊愈近，撒在耳際的熱氣令本身已經相當羞恥的麗奈更加難為情了。她忍不住捏了一把久美子的手臂，讓她因吃痛而躲開離自己遠一點。

「小時候剛接觸小號時，爸爸送給我的第一把小號，就只有那個時候改過名字。」

「所、所以名字是？」貌似是太過期待了，久美子不小心便口吃起來，聲音還順帶捏高了幾度。這般異常雀躍的久美子使麗奈不禁鄙夷她一眼。

她有點不想回答久美子了。可是她僅是生氣了那麼一秒便消了氣，重新拉近她跟久美子之間的距離，臂膀貼著臂膀，大無畏地告訴她曾經羞於告訴任何人，只在此刻向久美子坦然的秘密。

「……吉吉。」

「吉吉……？」

麗奈的聲線凋零在微熱的空氣裡，小得幾乎聽不見。久美子皺起了眉毛，不知是不敢置信，還是只想聽清她的說話而重複了一遍。

「有什麼問題嗎？」麗奈倒是一臉無法理解她的疑惑，浸染夕色的淺紫色目光過於純淨。

向來精明能幹的她不明所以的神情真的可愛極了。久美子忍俊不禁。

「妳笑我。」

「不不！我沒有！」

眼見麗奈不滿地挑起了凜然的柳眉，怕她以為自己不正經會生氣，久美子趕緊斂起笑意繼續說：「麗奈所說的吉吉，是我知道的那個吉吉嗎？」

「還有別的吉吉？」久美子的話驅去了麗奈積累在眉間的鬱悶，恍然大悟似的歪著頭反問。

「沒有沒有，所以就是那個吉吉了呢。」久美子連忙擺擺手，接著笑得見牙不見眼地說：「麗奈喜歡魔女宅急便嘛——」

「嗯！小時候很喜歡喔。」麗奈說著「喜歡」兩字的時候，眼內便有數千繁星在薰衣色的夜空閃耀。

久美子細數著星宿，溫和沉柔的暖笑從心間洋溢至唇梢。她知道，麗奈不僅僅小時候很喜歡，而是一直一直一直……都很喜歡，甚至會在琪琪恢復魔力的瞬間高興感動得熱烈鼓掌。那個卷曲著瘦骨嶙峋身子的身影雖然聽不見電視機裡的對白和音樂，可是依然為裡頭的畫面而盈溢著像個孩子般歡欣單純的笑臉，深嵌在久美子的腦海。即使年華老去，麗奈在久美子眼中還是無比可愛美麗。

「我很喜歡吉吉喔。所以小時候看到最後，琪琪不能再跟吉吉說話，而吉吉只是『喵』了一聲故事就完結了的時候，我很難過呢。」她頓了頓，又說：「難過得哭出來了呢。」

麗奈轉過眼睛望著久美子，偶然一陣從遠方吹至的微風拂起了她的髮梢。那一抹輕柔得沒有重量的騷癢，最終拭過了久美子的頰邊。絲絲癢感猶存使久美子的思考停頓下來，剩下一開一啟的嘴唇無意識地嘟嘟囔囔。

「『喵』什麼的……麗奈也太可愛了……可以再來一次嗎……？」

「……性格糟糕，久美子真的有在聽嗎？」

麗奈敲了一下久美子的腦袋，叫她馬上回過神來抓住了麗奈的手腕，然後順其自然沿著曲線滑到麗奈掌心，握在其中。

「當然有，麗奈知道我有的。」

她感到麗奈用力回握她散發熱力的手，於是她放心讓目光重返她們的故鄉。若然不是遠處人聲車聲交疊的吵鬧聲響在耳邊流動，她會以為時間一度停下了它不慌不忙的步調。

「但是，琪琪已經不需要再跟吉吉說話了。」

久美子憶起這齣上百年歷史的動畫電影的橋段，覺得它為人們寫下來的傳奇仍舊歷久不衰。至少，在她和麗奈心目中確實如此。

她凝望麗奈精緻青澀的容顏，那纖長細密的柔美睫毛因她的話而低垂，蓋去那雙光彩照人的明眸，卻彰露了她淺含在嘴角，融化了刺目斜陽的柔情蜜意，讓人想親吻她這份婉順的嫣然。在它轉眼即逝之前。

麗奈再度揚起眼時，那是如同百年老樹般不朽的剛毅，綿密豐盛的枝節絕不迷惘地朝天空蔓開。

「所以在不久之後，吉吉不再是吉吉。」

她又一次看向了久美子。

「我知道了自己不需要吉吉。我比琪琪更早知道了自己是誰。我不會是琪琪，也不會是任何人。」她直直墮入久美子那琥珀近乎深棕色的瞳孔，久美子同樣深陷她的薰衣草原，好比將她們擁抱在其中的夕陽西下。

麗奈伸出那隻曾在天幕下勾織紅線的手掌，撥開了久美子披散在衣領上的髮尾。自然卷曲的棕髮，在她指尖上像是紫藤那樣繞出渾然天成的一圈接一圈。

「每當我看著久美子，便會想了起來。」

麗奈的輕聲細語廝磨在風中，伴著漸漸深紅的光束擦過久美子耳際。她說完，含在唇畔的笑花終於綻放開來。久美子沒頭沒腦的也跟著笑了起來，甚至比麗奈笑得更是燦爛。

「只有看著我的時候？」

「是喔。」

「嗯——？是這樣嗎？」

久美子的笑聲縈迴在話語中撩撥著麗奈的耳尖。麗奈順著耳窩裡的癢意繞轉著指頭，似乎不甚在乎久美子是不是真的懂得她在說什麼。或許，她不需要為這件事而費心。

久美子知道麗奈只需要她為此回應一聲，所以她就這麼做了。她握住麗奈在她頭髮上留連的指尖，繼而拉開她的手，讓自己的頭髮重獲自由，以自己的指尖取而代之。

「不過我還是會覺得吉吉很可愛呢。」

麗奈的視線恰巧碰上久美子的眼尾，久美子的琥珀色跟夕照水乳交融，綠色的一抹月影在夕湖中飄揚。她的髮尾不經不覺纏了個解不開的結，看起來跟她的卷髮相當合襯。麗奈望著髮結思索著，久美子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

「……麗奈覺得牠很可愛……？跟一隻正常的卡通貓比起來牠算是醜的了……」

久美子忍不住挑起了眉毛，吉吉那副畫得有點隨性的五官令她很難跟「可愛」這個形容詞畫上等號。最起碼，要是有人跟她說到「可愛的黑貓」的話，高坂麗奈那張精緻嬌媚的容顏會立即浮現她的眼前。只是，現在只有一幅不懂世事的黑色瀑布劃過她的身側。

「很可愛喔？像久美子一樣可愛。」

麗奈歪了歪頭，紫色的水潤眼眸閃亮著不解，像是在說無法理解久美子的審美觀。明明吉吉跟久美子有著同樣的可愛呢──麗奈真心如此認為。

這番評價一旦傳到了久美子耳裡，她隨即滿心生氣又委屈，無奈她居然一時之間想不到任何反駁的說話。

「麗──奈——！」

沒辦法，她唯有怒吼一聲以示自己的不滿。

「嘿嘿嘿……」

麗奈被她氣得髮尖都彈跳起來的模樣逗笑了。那雙瞪得渾圓的呆眸跟在她腦海中的畫格裡跳動的吉吉眼睛有幾分相似。有時候麗奈就是愛看久美子這個像頭小獅子要跟她鬧脾氣的模樣，兇起來卻毫無殺傷力的樣子非常惹人喜愛。

「說到了吉吉……」久美子來不及緩和她即將炸開來的一頭卷髮，麗奈便又說話了。話聲似乎牽勾著天邊的夕日，語末朝著她們的故鄉景緻徐徐下沉。

她莫名其妙想到，麗奈是一個多話的女孩子。一思及此，眼內搖曳的綠月便柔媚了幾分，彷彿從來沒為眼前女孩所說的一字一句生氣過。

「鎧塚前輩家裡養的貓，前陣子過世了。」

鼓膜捕捉到這句說話時，久美子兩邊嘴角像是受到重力引領，不著痕跡地無力垂了下來。

良久，她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往前方放眼去看，位於天地交接之處的平房，與其說是看不清，不如說是不見了。

「嗯，就在她被選上了獨奏的那一天。」

久美子仰頭遠望天角一處，百般色彩交集一團。披上熊熊夕色的雲彩，帶點屬於自身的灰白，看起來頗有重量。用雙臂抱起來的話，應該會是跟一隻貓一樣重。

俄羅斯藍貓十分聰敏。韃靼人舞曲奏響時，牠便會用後腿站起來，儼然舞者一樣跟著在牠眼前隨節拍晃動的雙簧管，扭動牠仙風道骨的身軀，看來是非常喜歡鎧塚霙的雙簧管。正經八百，卻笨手笨腳失去平衡，倒在地板露出肚子四處張望的樣子看起來相當滑稽有趣。

驀地，風鈴似的，不屬於她們的清爽笑聲夾雜著電子訊號的雜音，伴搭著難以預測，不知最終飄落何方的少女裙襬般的雅緻雙簧管音色，猝不及防地闖進了久美子的思緒。雖然有點難以想像，但是她確信，那是千真萬確，來自鎧塚霙的輕笑聲。她忘不了。平時從遠處看起來高雅淨潔的女孩子笑起來時，總是讓人一見難忘。

她扭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麗奈拿著手機，正在播放那跟回憶同出一轍的影片。只是，優雅知性的俄羅斯藍貓不知何時已經白了眼眉。韃靼人舞曲雙簧管部分的節拍也變得非常緩慢。

影片完結後的下方，是鎧塚霙跟麗奈幾句簡潔的文字通訊。

現在看來，還是很好笑。——來自鎧塚霙的文字映入眼簾。

為什麼要對前輩那麼殘忍呢？久美子禁不住沉入到思索裡。不經意再看了一眼天邊一角的雲霞，不知何時散去了，那裡已是空蕩蕩一片。乾淨遼闊的天空，非常舒爽。她徹底從肺腑深處呼出一口氣，沐浴在萬里夕暉下，體重似乎亦能跟著氣息往天邊一端送去，整個人都輕飄飄。

大概是笑了吧。前輩是笑了。久美子想，轉開了目光，瞇起了輝映天空的一雙金黃色眼睛。

晚風吹拂不息她的臉和髮，她用眼角偷偷看了麗奈，發現她一縷柔順膩滑的黑髮，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帶到她的肩膀上了。彷彿是感受到了來自麗奈的重量，重墜一刻的心臟頓時跳快了幾拍。

「久美子。」她的名字在不注意時被人用平淡無奇的聲音轉換成夕陽中的幾顆光屑。

她趕緊慌張地拾回她墜落在那根青絲上的思緒，抬首之際，一縷猶如斜陽的溫暖抵上了她的額頭。在這飄蕩橘色的空氣中，聲音像是需要透過震動才能確切傳達出去。麗奈雙手攀上了她的肩膀，額頭互相依靠起來。

眼前猛然放大的花容月貌嚇得久美子的呼吸戛然而止，瞪大的瞳孔裡擠滿了麗奈別無他想的目光。

「怎、怎麼了？」她愴慌地問，跑了調的聲線讓她莫名有點難堪又氣餒。麗奈總讓她露出這一面。

然而麗奈沒多加理會，炯炯有神的紫眸徐徐閉起。久美子分了神，近距離數起了她根根分明的睫毛，隨著心中數字遞升，灑在臉上微熱的甘甜鼻息叫她更甚小鹿亂撞。在她的心臟抵受不了，徹底停頓之前，它都會為她如此跳動。

她不禁有些留戀，鼻尖循著她的思慮蹭向了麗奈小巧滑膩的鼻樑，感受著麗奈抿動嘴唇所帶動的橘子氣息。

──續(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