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罗蕾莱

“……竟然让刚进军校的孩子跑30圈啊！我家的定子现在还处在发育期，怎么受得了这种不科学的体能训练呢。在此，我不是作为将军的妻子，而是作为一个未来的军人的母亲向您提出这个要求的：‘请务必让负责航空科B班的坂本少佐下课’!

——一位家长与横须贺海军学校校长的谈话片段”

明娜·威尔克上校每早都很惆怅。

她到底是该骑上自己的轻摩(scooter)①去上班还是选择每天准时准点停在楼下的梅赛德斯？

本来，她也不用思考这个问题。在战前，作为卡尔斯兰的校级军官，根据军队的福利待遇规定应该配有专属的司机。

“税金应着力于卡尔斯兰的重建，而不是什么多余的福利！”为了回应反对党的质问，现任内阁不得不做出让步，将对配有专属司机的军官的军阶要求提至了将级。

按照现有的规定，门前的梅赛德斯的驾驶座上应该是一位上等兵，而不是现在的将军。

“啊啦，阿道芬妮，早上好，今天还是那么准时呢。”明娜向给自己打开副驾驶座门的人问好。

“女士您今天也是风姿优美。”②穿着飞行夹克的女子用布列塔尼亚语回应，藏起自己制服的她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明娜的下官。

加兰德比明娜年长，还是她的上官，却在每天早上、晚上用敬称和明娜打招呼，期间不忘加上几句褒美之词。在加兰德开展这项行动的初期，明娜选择无视，自顾自开着自己的轻摩，而缠人的梅赛德斯就在距离她车尾五米的位置盯梢着，不知情的群众要不是认为这位可怜的上校在临时为她的长官开路，要不是认为明娜这是被安全局的人看上了。这项攻略开始后的第三周，明娜终于忍无可忍，在从面包店回来后就径直走向回廊上的电话。那一夜，阿道芬妮·加兰德是在警局的简易牢房里过的夜。她和周五集市上行窃的扒手关在一起。自来熟的将军和小人物们交流了一晚上的开锁技巧……为了不让这事登上第二天的《莱茵邮报》等八卦刊物，老加兰德可是操碎了心。

通过暗箱操作离开拘留所后，阿道芬妮请了整整一周的假。女仆在送餐时也曾见着她对窗外的施普雷河喃喃自语“就让波浪吞没我和我的小船吧”。

“您是说，如果我不答应您的条件，嫁入加兰德家，阿道芬妮真的会去跳施普雷河吗？伯爵先生，就算阿道芬妮·加兰德小姐去跳施普雷河、哈弗尔河、莱茵河或者北海，任何什么水域，我都不会在意的。就算她站到夏洛腾堡宫③顶端，当着陛下的面摔下来，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请允许我用以下的词语形容您家的千金，她就是个‘骚扰犯’，和‘骚扰犯’结婚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此路不通，老加兰德尝试劝说她死板的女儿。

“我对明娜的爱可比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还要纯洁，我的心已经沉醉在为她编织的梦境中了。放弃？父亲，您还记得您在巴伐利亚庄园初遇母亲时的悸动感吗？那颗触不可及的星辰哟。即使要毫无防护地穿过大气层，我也要触及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或许该去请弗洛伊德先生了。”老加兰德这么想着。

弗洛伊德先生自然是没有请来。在拉上厚重窗帘的房间里关了一周的加兰德，也尝试从阴影里钻出来。对于将军阁下的坚持，明娜也是无可奈何了，就算她不从夏洛腾堡宫上跳下来，从国防部楼上跳下来吓到楼下弗里德里希警卫团④的站岗小哥怎么办？压到路过的无辜群众怎么办？砸到花花草草怎么办？为了卡尔斯兰公众的安全，明娜·威尔克决定稍微牺牲一下自己，配阿道芬妮继续她的恋爱游戏，但是明确约法三章：

一、不准无时不刻跟着我

二、在办公场合要称呼我为威尔克上校，我也会称呼您为加兰德中将

三、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不准对我进行多余的肢体接触

至此，阿道芬妮的死缠烂打作战倒也是有了效果。明娜开始不再怎么拒绝她的接送。每隔两周左右，阿道芬妮都会“碰巧”在周五预订到明娜喜欢的餐厅，上校女士也不会拒绝这样的邀约。只是每次约会之后，明娜都从未邀请阿道芬妮进自己的公寓坐坐。公寓的大门在二人间形成了一道沟壑。

“八卦就到此为止。”特鲁德站起来，敲了一下正讲得起劲的艾丽卡的额头。

“那位叫阿道芬妮的小姐还真是有趣呢，我也想要那样的恋人。”克丽丝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的姐姐。

“克丽丝也到这个年纪了呢。”昆杜菈说，“对这类话题感兴趣也很正常，对吧，特鲁德？”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位视妹妹为珍宝的前军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打击。

这位前军人原本并不想带妹妹光顾自己克星的酒吧，可是公寓的主燃气管被地铁施工方挖断了，拗不过喜欢这里甜品的妹妹，只能来此就餐。至于，艾丽卡，作为巴克霍隆家每晚饭桌上的例客，也受到了燃气管破裂事件的牵连。在没有巴克霍隆这位好友的邀请之前，不会做饭的她也是每晚在伯爵的酒吧解决晚餐。

伯爵一家平时都是在自己家中解决吃饭问题的，今晚却也不得不拜托自家酒吧的后厨。前“破坏魔女”在查看给小女儿制作的婴儿辅食时，失手把菜泥全部翻到了燃气灶里。在伪伯爵修理燃气灶期间，昆杜菈代之来照看一下店里的生意。

“不觉得阿道芬妮小姐那样的执着很浪漫吗？一般人的话，早就退缩了。”克丽丝说道，对于加兰德的行为很是欣赏。

“这世上有很多不同的人呢，各有各的趣味，对于这种过程，我想双方都是乐在其中吧。”拉尔如是评价。

“的确是乐在其中。”冷不防地出现在门口的阿道芬妮说道，“沃楚德呢？”

“正在楼上受罚。”

“又闯了什么祸吗？这对妇妇间还真是打得火热。”阿道芬妮边说边拉开手边的大门，“送完明娜回来的路上看到这两个人，就一起拉过来了，说是想吃地道的卡尔斯兰家常菜。迫水和坂本，进来吧。”

两个东方面孔的女人走进了酒吧，短发女子踏进酒吧后还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

“啊，少校，好久不见，你来卡尔斯兰啦。”艾丽卡向进来的其中一人挥了挥手，特鲁德也转过身。

“真巧啊。哈特曼，巴克霍隆，好久不见。”坂本摘下自己深红色的巴斯克帽，放在胸前行了个礼，“右边这位是我现在的同事，迫水遥少校。”

“请多指教。”看似文弱的短发少女微微鞠了个躬。

“这下前502队长、前507队长和前501的战斗队长就凑齐了呢。”拉尔说道，走到吧台后面拿出菜单递给入座在哈特曼她们隔壁桌的加兰德。

加兰德又把菜单推给坐在坂本一侧的迫水。

“这就是伯爵开的店吗。”迫水遥翻开菜单，“之前离开柏林太匆忙了，都没有来捧过场。”

“炸猪排和鳗鱼汤⑤。”迫水很快做出了选择。

“我的话，和迫水一样就行了。”突然遇到这么多熟人，坂本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是，今天就让小遥决定好了，不过请给我加一份白肠。”加兰德说。

“酒水的话？”

“啤酒三杯。”

拉尔记下点单，将记录传给厨房后就返回座位上，店里的女招待端来三杯啤酒。

“卡尔斯兰的啤酒杯还真大啊。”杯子的体量与坂本预想中的完全不同，在坂本的想象中，一杯啤酒的量大约有二百五十毫升左右，足够装满一个普通的水杯，而实际端上来的却翻了整整一倍。

“卡尔斯兰的东西都很大呢。”迫水说。

酒过三巡之后，两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情报交换。

“也就是说，坂本少校现在来负责扶桑第一预备役军人在柏林的留学事务是吗？”巴克霍隆问。

“是的呢，上头让我来的，说我需要放松一下，换个环境有益身心健康，对寻找退伍后的目标也比较有帮助。”对于实际发生的内幕，坂本完全不知情，“我还是觉得教导学生能发挥自己在军中的余热。”

“余热什么的，少校可不是烧完的篝火。”艾丽卡说。

“正在休假的本人倒是完全同意您长官的说法。”

“昆杜菈你是去追寻爱情的目标的吧。”艾丽卡直接暴露了沃楚德向她透露的内情。

“那个伯爵依旧是管不住嘴。”

“我已经有明娜这个目标了。”阿道芬妮摊开双手表示，“就算是为了日后追求目标积累精力，休息也是很必要的。”

“好久没见过明娜了，加兰德将军，能不能将她现在的联系方式给我呢。”坂本问。

“啊啦，要别人的女友的联系方式算什么啦。还有，在这种场合请叫我阿道芬妮，如果你允许，我也会叫你美绪的。”

“那么我就叫您阿道芬妮了，不过还是请您叫我坂本，美绪这种亲昵的称呼，在孩童时代之后就不太适应了。”

“又用‘您’这个字了，不要用敬称哦，这是命令。”

“外国军队的军官没有资格命令我呢。”美绪开玩笑回应道。

“倒是小遥，你原来不是驻柏林的外交官的武官吗？怎么把你降去管留学生了？”阿道芬妮看向迫水遥。

“在杂志上看到了汉堡⑥的旅行信息后去玩了一次，不小心进了看守所。”迫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是不是超速撞了别人的车啊？”艾丽卡问，“我之前在加利亚也有过。出示外交官证明就可以出来了，之后的事情交给大使馆处理就行了。”

“比那个要严重多了，我去玩的时候漏税了。”

“出去玩还要另外交税吗？”在一旁吸着芬达的克丽丝不解。

“汉堡不是‘那个’产业很棒吗？我就挑了一家自己看得顺眼的店带了姑娘走了。玩的正爽的时候，卡尔斯兰警察就冲进来了呢。”迫水遥喝尽了杯中最后的一点啤酒， “我立刻就把衣服穿上了，想从口袋里找外交官的证明，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后来在看守所关了一晚上呢。”

她又转头看向加兰德，略带怨气地说道：“你们卡尔斯兰人嫖娼都要去政府指定场所的吗？”

“税金可是很宝贵的财源。”加兰德公式化地回答遭到不公待遇的游客。

“第二天，联系到了扶桑国驻汉堡的领馆，才把我放出来。”

“啊呀，小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当时被抓的时候，就应该和姑娘一口咬定你们是在约会的情侣，坚持两个小时，那些警官没了耐心就会把你们无罪释放。”伯爵不知什么时候从二楼下到了吧台后面。

“这倒也是可以。但我不能说三个姑娘都是我的女朋友啊，伯爵。”

“柏林也有几个好地方，我可以介绍给你，是政府登记的合法公司。”伯爵边说边在吧台后面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从格尔茨地铁站出来后，一直向西走就有一家，女孩子都很可爱。”

“特鲁特，我都听到了，拿了胶带就快点给我上来。”通往酒馆后面隔间的门后传来狐狸愤怒的叫声。

“已婚人士这是要倒大霉了啊。”迫水遥看着狼狈逃窜回自家的沃楚德的背影，感慨万千，“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和智子姐姐结婚的原因。”

“我倒是很羡慕呢。”加兰德说道，“被老婆管教着的感觉很不错。”

“像是抽打的感觉？”昆杜菈脑海中浮现出了手持马鞭的明娜。

“咳咳，昆杜菈，你暴露了你的爱好咯。”阿道芬妮不动神色，“坂本有什么喜欢的人吗？”她想要扯开话题。

“从小时候就被作为扶桑军人教育，倒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坂本回答，“在利巴乌的时候，追了一段时间《海军少女俱乐部》⑦上的热门爱情小说。不过还是不太懂。”

“永恒之女性，引领我飞升。”⑧加兰德引经据典。

“这可越说越玄乎了啊，将军。”

“非要让我把这朦胧的面纱揭开吗？明明扶桑国也是个讲究阴翳之美⑨的国家。”对于不解风情的扶桑军人，卡尔斯兰浪漫的灵魂略觉无奈，“也许就是对方身上某一特性吸引到自己了吧。就拿明娜来说，我起初对她钟情是因为她的声音。一开始也只是声音。随着时间推移，我却发现着声音开始和她的整个人重合了，成为了她身上的香氛。只要她一出现，我就悸动不已。”

“还是不明白呢。”

“不过我想我的解释就连特鲁德也明白的吧。对吧，特鲁德，要不你来解释一下。”加兰德觉得，自己尽力了。

“特鲁德早就走了哦。”还在一旁看戏的艾丽卡说道，“在你们提到‘政府指定场所’的时候就带着克丽丝跑掉了。”

坂本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有点喝醉了，连巴克霍隆离场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到酒馆的时针指向罗马数字十一时，醉酒三人组被野玫瑰酒吧的招待请了出去。迫水和坂本准备搭上出租车回到柏林的住处，迫水还意识清醒，能自己走上出租车，坂本则完全需要让加兰德扶着。快到车门口时，坂本突然挣脱加兰德的手臂，踮起脚，想要抓住对方的衣领，可没找准重心，后背砸到了出租车的车门上。

“一定要让明娜幸福哦。”意识不清的坂本交代完这句，就睡倒在了后座上。

加兰德关上车门，给出租车司机塞了五十美元后，回到街边，目送着黑色的甲壳虫⑩消失在街口后，才走到自己车边。

“还是不能大意。”评估完敌情的加兰德，理了理被坂本揪乱的衣领，坐到了自己的驾驶位上。

以后的每天，威尔克上校还是会准时准点坐上这辆梅赛德斯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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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轻摩（scooter）：摩托车一种，当时流行的代步工具，在电影《罗马假日》中也有出场。中国国内流行的小龟王电动车便传承了这一代步工具的外观。

②风姿优美：neta了英国诗人拜伦的诗，She walks in beauty。（她走来，风姿优美【译林出版社】）

③夏洛腾堡宫：位于柏林夏洛特堡区的宫殿，建筑呈巴洛克风格，卡尔斯兰皇帝在柏林的居住地。

④弗里德里希警卫团：neta自东德人民军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警卫团，负责柏林地区防卫。

⑤鳗鱼汤：汉堡名菜Aalsuppe。

⑥汉堡：德国第二大城市，临近北海，拥有全欧洲最大的红灯区。

⑦《海军少女俱乐部》：日本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二战结束发行的一本少女杂志。

⑧“永恒之女性，引领我飞升。”：歌德著作《浮士德》末尾的句子，此处采用的是钱春绮先生的译文。

⑨阴翳之美：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其著作《阴翳礼赞》中提出的说法。

⑩甲壳虫:二战期间德国大众生产的一款汽车，进入二十一世纪有生产外形相同的新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