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昆杜菈·拉尔的中场战事
“这孩子如果死了,我们要把棺材送哪儿?她家可只剩她一个了啊。”
——卡尔斯兰空军某指挥官
桌上摊着这次阅兵任务的指示文件,昆杜菈却盯着眼前的窗户发呆。窗外一片漆黑,偶尔可见带着航行灯的军用飞机缓缓降落到附近的机场。
担任此次预备役魔女方阵领队的上校心思却还停留在自己下午的遭遇上。
“长得还挺像我的嘛。”
那是1941年11月4日,发电机作战即将结束,伤员却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加莱海峡涌向布列塔尼亚。原先只能运送一个伤员的救护车愣是被塞进四个人,只能收治十名患者的大病房也硬是横七竖八地安排进了三十人……但更多的人还是只能躺在门口,等待审判。
“这个归你,卡尔。”刚刚三十出头的主治医开始给那些初出茅庐的住院医分配起了工作。
“这个归你,汤米。”
“这个抬一边去吧,不行了。”医师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士兵。没有腹膜的人,最终都会死于感染。
士兵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这一排穿白衣服的人,但没有一个肯多看他一眼。他被紧急召来的民防队员抬到了医院中庭的一角,和其他奄奄一息的人们、尸体、铁皮棺材堆在一起。
已经没有多余的木材给战死沙场的人做棺材了。
“这个归你,阿曼达。”
“这个归你,斯科特。”
“这个不行了,抬走。”
“这个……”主治医停了一下,他看到了这一排唯一被采用俯卧位安置的伤员。
这伤员只套了一条军裤,一处粗劣的缝合从她的右肩胛骨下角延伸至她左边的腰窝。用来缝合的肮脏棉线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肿胀,缓慢地渗出浑浊的黄色液体。处在战争环境下好几个月的主治医清楚,就算这个人被救活,她也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主治医下定决心,摆了摆手:“抬走。”
“我才没有死。”伤员用微弱地声音说出一句卡尔斯兰语。
“你们有谁懂卡尔斯兰语的?”主治问道。在场的大多数医生虽然会说加利亚语,但对卡尔斯兰语还是不甚熟悉。
“我可以说。”站在队尾的年轻女医生走了过来,她穿着这一排里最干净的白大褂,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却满是血污。她想要蹲下来查看这名卡尔斯兰魔女,没想到这位魔女却艰难地伸出一直放在身侧的右手,抓住了她的脚踝。住院医想着,这怕不是又一个想求自己救救她的命的可怜人,便想蹲下来告诉她“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
可没料到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却先开了腔。
“你的脚真好看。”
“斯图尔特医生,请把这位伤员交给我吧。”黑发的住院医站起身,她的顶头上司见到她眼神里的坚毅和愤怒,便也点了头。
这便是这段孽缘的开始。
葛丽塔·克劳森把女儿递给她的勋章放在床头柜上,帮女儿盖上被子。
“妈妈!今天我要听关于妈咪的故事。”格蕾丝枕着小枕头,对正准备去拿故事书的妈妈说。
“嗯。妈咪给了你勋章很开心对不对。”葛丽塔倒也转过身,回到女儿床边。
“见到妈咪了很开心哦!妈咪看起来比照片上大好多啊!”孩子把两只小手伸出被窝,比划了一下。
“是很大呢。”葛丽塔说道,把格蕾丝的两只小手塞回被窝,“那你想听关于妈咪的什么故事呢。”
“什么都想听!”
“不可以那么贪心哦。吃糖也一次只能吃一块呢。”
“那……”小女孩显得有些纠结,“我要听金色勋章的故事。”
昆杜菈·拉尔坐在轮椅上接受了金质战伤章的授勋,此时她已到达布列塔尼亚六个月,冬去春来。
“啊,谁要这种东西啊。”从授勋仪式会场溜出来的魔女将加兰德上校刚刚授予的奖章扔进了花园的喷泉里。
“你是在扔硬币祈祷吗?这里可是出了名的衰神之泉哦。”葛丽塔从喷泉的背面走过来,手上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背着安妮护士逃出来,会给她添麻烦的。”
“反正她现在也不能为我做什么。换衣服之类的杂事我自己就可以做。”倔强的魔女将两手搭上轮椅的小轮,想要离开,却被塞了一嘴三明治。
“这个太难吃了,你给我把它吃掉,也算是不浪费战时的粮食了。”葛丽塔指着昆杜菈的鼻子。
昆杜菈点了点头,用右手拿住三明治,咬了下去:“我是你的狗吗?竟然给我吃剩饭。”
“你就这么认为吧。”葛丽塔背过身,撩起袖子,脱下鞋袜,走进喷泉,“反正再难吃你也感觉不到啦。”
“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吧。”
“我是实话实说。”葛丽塔头也不回,弯下腰,在喷泉里摸索着勋章。
“走到衰神之泉里当心倒霉哦。”昆杜菈倒是很快把这个蛋黄酱烤豆子三明治吃掉了。
“遇见你我已经够倒霉的了!”
“倒霉的是我才对!我听安妮护士说了,在给我重新缝合的时候,你把我的血管划破了吧,血都喷到灯上了。”
“我可是帮你压迫止血了整整一个小时,换其他人的话早不理你了。”葛丽塔摸到了沉在水沟里的徽章,将徽章在水里清洗干净后便起身往外走。
“那倒是给我负责到底哦。”
“都说了你现在站不起身和我不小心割破你的腰动脉没有关系吧。”
其实有点关系,可是在这个场合下,葛丽塔实在是不想承认。
“还有!给我说布列塔尼亚语!”她光着脚走向坐在轮椅上的军人,将用白大褂擦干的勋章别回了军人的左胸上,“这样看起来才是英雄的样子。”
在卡尔斯兰军人还没有摆脱危险的两个星期里,好心的布列塔尼亚医生可是每晚都守在她身边,试图和困于噩梦中的她对话。可在脱离危险期后,这个卡尔斯兰人,还是表示不会说布列塔尼亚语。
“有时治愈,时常帮助,总是安慰。”①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负责伦理课的教授总是翻来覆去咕哝这句话,好学生葛丽塔自然也领会了意思。那就待在孤苦无助的卡尔斯兰人身边,用卡尔斯兰语给她一点家乡的温暖。卡尔斯兰的魔女昆杜菈倒也不错,时常送给她一些巧克力、尼龙丝袜之类的小礼物,这些东西在黑市上都很难买到。直到某一天,利用休息时间来陪夜的葛丽塔发现床头柜上留着的《泰晤士报》上的填字游戏被某个魔女一个字不差地完成了。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嘛。”
“那么你骗我说你不会布列塔尼亚语的理由就是……无聊?”牺牲了宝贵休息时间的住院医很生气。
“当然不是咯,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多待一段时间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容易做噩梦。”昆杜菈的借口显得很有道理,至少她的口气是自信满满的,“今晚,陪我一起睡吧。”进一步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那个啊……你给我的那些礼物就是这个意思吗。”葛丽塔想起了初次见面的那句话,‘你的脚真好看’。
“你平时趴在旁边根本睡不好吧。”又是那么有道理的理由,简直无可反驳。
“只是普通的睡觉而已。”躺在床上的患者补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只是睡觉而已啊!”葛丽塔看了看周围,确定床帘都拉紧了才敢走近。她将提包放在座位上,关上了床头灯,脱下鞋子,躺进被子里。
“在明天早上六点护士查房前我就会……”葛丽塔想要和昆杜菈解释,嘴唇却被紧紧堵住。
“就会干什么?”对方松开了嘴唇。
“我……”
“晚安。”
“晚……安。”
葛丽塔把昆杜菈推回了她的单人病房,准备进行下午的治疗。
“还是想飞吗?”
“当然想。”
“左脚拇指疼吗?”
“疼。”
“我戳的是你右脚的拇指。”
“……”
昆杜菈尝试坐起身,想要看葛丽塔到底在做什么,却又踉跄地倒回了床上。
“给我乖乖躺着,我来给你翻身。”
葛丽塔把手搓暖,再伸进被子里,给患者翻身后,开始用魔力进行治疗。
“刚刚在花园里,你说我像个英雄吧。”
“不能走的我,在你看来真的是英雄?”
“不能飞的我。”
魔力治疗停下了。
“我需要集中精神。”医生这么说,深呼吸了一下,又开始使用魔力。
“你会飞起来的。”
“你会给我奖励的吧?”
葛丽塔把被子整个掀了起来,拉尔的后背就这样裸露在外。
“好冷。”侧躺着的魔女不禁打了个寒颤。
昆杜菈后来确实得到了奖励。
“我可以确定我的下半身有知觉了。”
“……”
葛丽塔站起身,亲吻小女儿的额头:“这就是妈咪的故事。”当然,所有不适合儿童听到的内容都被删掉了。
“妈咪是因为妈妈才喜欢上那枚勋章的吗?”
“是的吧。”
“妈妈好厉害!”
“好了,现在你该睡觉了。”葛丽塔关掉床头的台灯,走到门边,“晚安,亲爱的。”
“晚安,妈妈。”小格蕾丝闭上了眼睛,葛丽塔也轻轻带上了门。
听着脚步走远后,格蕾丝在被窝里数起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数到一百后,格蕾丝轻轻地走下床,从床底下拿出自己下午就藏好的手电筒。孩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没有看到灯光,斜对面的主卧室也是房门紧闭,便摸着黑走到楼梯口往一楼望了望,一楼也是一片漆黑。小女孩打开手电筒,踏着楼梯一步步地往下走,蹑手蹑脚,生怕搞出一点声响。
到了走廊的电话边,孩子踮起脚,取下听筒,转动转轮,她已经把那个号码背了下来。
“您好,这里是里希特霍芬飞行学院,有什么需要我帮您的吗?”
“……唔,您好,我想要找我的妈咪。”小女孩把手电筒放在地板上,一只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挡着,毕竟大人们都是这样讲电话的。
“年轻的小姐,请问您的妈咪是?”接线员起初听到稚嫩的童音时也有些诧异,过了半秒才反应起来,预备役方阵的成员已经部分到达了这个临时训练基地了。 “她叫昆杜菈·拉尔哦。”
“嗯,年轻的小姐,我现在就为您转接。”
孩子拿着电话蹲坐下来,几秒的等待在她眼里有几分钟这么漫长。
“您好。”昆杜菈·拉尔在电话响起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妈咪!”但她还是没想到是格蕾丝。
“格蕾丝啊,打电话找妈咪有什么事吗?”她倒是很快适应了这个新角色。
“格蕾丝呢,想问问,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妈咪。今天妈咪走得实在太早啦。”
“想见到的话每天都能见到哦。”
“妈妈以前说呢,妈咪因为是军人,工作很忙,才不能回家的。妈咪现在不忙了吗?”
“妈咪不忙哦。”说完这句话,昆杜菈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判断过早了,还不知道队列训练会花掉多少时间。
“那么妈咪可以带格蕾丝出去玩吗?我想要去划船。”
昆杜菈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挂钟;“妈咪当然可以带你去划船啦。不过格蕾丝现在是不是该睡觉了呢。”
“唔……其实格蕾丝睡不着……想要妈咪陪我……”孩子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另一个声音突然闯入。
“亲爱的,你该睡觉了哦。”
“可是,妈咪她!”
“妈咪也想要你睡觉啊,对吧?”
小格蕾丝在母亲的命令下,无奈地上了楼。
“葛丽塔。”昆杜菈意识到电话那头已经换了人。
“是个好孩子吧。”
“为什么一直没有对我说呢?”
“因为你没有问过。”
“那为什么突然叫我……?”
“只是最近觉得,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孩子需要一个照应罢了。”葛丽塔这么说着,挂断了电话。
昆杜菈也放下了电话,她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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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有时治愈,经常关怀,总是安慰:医疗从业人员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