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选择

“心虽恋君兮，君不知之有何益？近在芦垣间，相逢恨无涯。”

——佚名歌者 ①

坂本还记得幼年时看到的白拍子②。那还是她在海军小学就读的某个春天的修行旅行。尺八声起，歌舞伎拖着红色袴裤缓缓入场，小小的坂本美绪在台下踮着脚，隔着不知有几层的人墙，比机械脚高不了多少的女孩只能依稀看到舞姬的乌帽子随着三味线的拨弦声起起落落。

“这样就可以看到了吧。”北乡老师把自己的得意门生举上肩头。

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美绪看到画着雪白面妆的女子站在朱红色的舞台上，右手持淡粉色纸扇，左手扶着纸扇的前端，将纸扇缓缓从她的胯侧抬至胸侧，同时，又以其向前跨出的右足为中心，将上身从舞台右侧方慢慢地转向美绪所在的舞台正面。兴奋的小美绪向舞姬招手，准备向舞台左侧迈步的舞姬顿了一下，无神的眸子和美绪好奇的眼神相遇。

“吉野山雪审慎，与君一别身飘零。”舞姬嘴唇挪动，吟唱出这百多年前的歌谣。舞台随着歌声消失在黑暗中，橘色的烛光像墓地里的鬼火一样在舞姬身边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美绪闻到一股蒲草的气味，北乡老师和人群都消失了，自己独自一人坐在陌生的榻榻米上，面前是陌生的舞姬。演奏声并没有随着伴奏人的消失而断绝，依旧从黑暗中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舞姬也依旧独舞。画着浓妆的女子跪坐下，左侧朝向美绪，她抬起水干③的左袖，仰起头，模仿了一个饮酒的姿势。女子被烛光照得透红的头发向后散去，露出未被浓妆覆盖的光洁颈部，美绪的面颊微微发热。观舞的武者这才想确认舞姬的脸，可白色浓妆在此时却形成了一副将二人阻隔的面具，只有无神的棕色眸子对着她。

“愿君武运昌荣。”

“你觉得自己是牛若丸④转世吗？”迫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新同事，享用完午餐的她本已准备去处理碗筷，而姗姗来迟的坂本却告诉她有事想要商谈。

“果然很奇怪吧。”坂本用筷子搅了一下碗里的味噌汤，想要掩饰自己的慌张，“因为梦难以理解，所以想要来请教你一下。”

“《义经传》看多了？”

“小时候看过。”

这种回答对迫水来说真是十分无味，她站起来，收了筷子：“那就是想你的静御前⑤了咯。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等一下啊。”坂本站起身来。

“要和我一起去找静御前的话，我倒是随时奉陪。”迫水拿着碗筷向洗碗间走去，“思春的故事请自己一个人享受吧。”

是不是因为昨晚在伯爵的酒馆谈及的话题的问题，坂本这样想，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扶桑帝国海军少校坂本美绪，现在被任命管理在柏林地区留学的扶桑预备役军人，平时住在扶桑政府斥资制造的特供军人留学生的学生会馆中，供她和新同事迫水工作的办公室也在这栋欧式公寓楼中。留欧预备役管理官这个工作虽然听起来是个正儿八经的行政武官职位，但深谙内情的扶桑军官们都知道这个位子是给快要转业退休的人提供的“冷静岗”，是让那些军队不再需要的前英雄们思考自己未来的地方。这份工作并不需要做出什么实质的业绩，最多就是在扶桑传统节日时组织些有趣的文娱活动，其余时间自由分配，喝茶、看报、睡大觉悉听君便，还有工资可以拿。迫水遥在这里待了两周就已经如鱼得水，坂本美绪刚到一周仍有诸多不适应。两位新同事初次见面互相问候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询问过一年后下岗时的打算了，面对兴致勃勃地表示要去当“智子姐姐的producer”的迫水遥，坂本只能表示“自己也会好好努力的”。

退伍的话，就要和飞行说再见了，这是让坂本最不舍的地方。可是面对既定事实，和不会再有命令的未来，美绪只能做出选择。

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事业，选择家庭，选择一个新的收音机，选择生火，选择跑步，选择伏特加，选择国债，选择棒球赛的门票，选择轻井泽的别墅……她不想选择。

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柏林一周后，坂本美绪想要和曾经的搭档明娜·威尔克商谈，却找不到她的地址，昨晚遇到两人之间的熟人（还有幸得知那两人已经开始交往了）却忘了去问地址。丢失明娜地址这件事坂本深知自己也有责任，在最初501航空团解散的时候，全队其实互相留有地址，明娜曾有一段时间有给自己写信讲述她在卡尔斯兰的生活，可是每次当坂本想给明娜回信时总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在战后的辗转中，明娜和美绪两人各自的地址就这样变更了。

“今晚再去那个酒馆问问前502的那些人应该也行吧。”坂本回到床上，余醉未消，后脑勺依旧发疼，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希望可以缓解痛苦，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明娜，在煮咖啡吗？能不能给我也来一杯。”加兰德闪进茶水间，随手把门带上。

“加兰德将军，请叫我威尔克上校。”明娜头也不抬，打开刚关上的咖啡壶盖，又往壶中加了两勺咖啡粉，粉末砸到了早就注好的水面上，又被新加入的生水吞没， “还有，请把门打开，不然办公室里又要出现新的八卦了。”

“八卦？例如？”

“这可就是明知故问了哦。”

“我把门关上可是有正经事想和你说的。”

“求婚的话恕我拒绝。”明娜把咖啡壶放在燃气灶上，打开了燃气。

“昨天我遇见坂本美绪和迫水遥了。”加兰德说道，从右上角的橱柜里拿出两个马克杯。”

“这有必要关上门来说吗？”明娜抬起头，加兰德看着她，右手搭在大理石准备台上。

“那就当是我想和明娜独处一会儿吧。”阿道芬妮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想，明娜你会不会想见见你以前的战友，毕竟是曾经出生入死的伙伴。”

“嘛，我是这样，对方就不一定了呢。航空团解散后我可是连美……坂本的一封信都没有收到。”

“说不定她是不擅长写信的那种人。如果你想要见她的话，她现在住在扶桑预备役军官的留学生会馆那里，和巴黎广场⑥隔了两个街区吧。”

“离勃兰登堡门也不远，扶桑政府还真是会选地段。”明娜扯开话题，“要不要去调查间谍行为呢。”

“这个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加兰德说，“要不你先回你的办公室吧，我等会儿帮你把咖啡送来。”

“怎么能让长官帮我端咖啡呢。”

“就当是长官的奖励吧，而且我也想休息一下。等会儿斯图登特将军又要来大谈特谈他对利用飞行脚进行空降作战的疑虑了，让我在这里避一避吧。”加兰德给出自己的理由，明娜无法反驳，也只有随她去了。

上校走出茶水间，在办公室另一头的男女职员顿做鸟兽散，跑回自己的座位上，有的装作审阅行政文件，有的装作接听什么紧急电话，还用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画出一串串螺旋。

“这两人也是好事将近了吧。”

“给这两人的婚礼出礼物或者礼金我可是很愿意的哦。”

“你觉得这两位长官会请你吗？”

“说不定像以前JG52的那个库平斯基一样，早就生米煮成熟饭啦。”

“哦，怎么说啦。”

“前几天我亲眼看到威尔克上校把甘草糖代替粗糖放进咖啡里的，之后很美味地喝下去了呢。怀孕之后味觉都会有些变化之类的？”

“唉？！！”

“那里，工作期间不要闲聊！”明娜对着角落里的一组人吼道，“国民付你们税金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上班时候聊天的。”从小作为音乐家训练的她听力拔群，那些流言一个字都不差地传到她的耳里。

“看来是真的。”八卦三人组点了点头，开始继续与文件战斗。

尝试不去理会这些臆想，明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透过百叶窗确认没有人往里面偷窥后，她趴到了自己的桌子上。过去的某段时间，她每天回到家里有两件事一定会做，那就是写信和查看信箱，直到某天，自己的信被以“收件人地址已变更”为理由退回来。在加兰德从看守所里出来后来上班的第一周，明娜每晚回家都会翻出那封打了“退回”邮戳的信件，“无法传递到的爱，是没有意义的。”，最后，那封信被扔在了化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

她想到了自己以前看过的电影《卡萨布兰卡》⑦，在501航空团时，还和特鲁德就此演过小短剧。

“今晚有空吗？”

“那么遥远的事情，我还不知晓。”

到底该不该去见美绪呢，阿道芬妮已经告诉了自己地址，自己现在可以亲自登门拜访，也可以去查阅黄页打个电话过去，先听听她的声音。

“咚咚。”响起敲门声，明娜把头抬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上装，清了清嗓子，“请进。”

加兰德端着马克杯走了进来：“按照明娜的喜好放了两颗粗糖呢。”

“都说了叫我威尔克上校。”

“你额头红了哦，最近太累了吗，偶尔放假在家休息也是可以的，不用在办公室将就着打盹。”加兰德走到桌边放下咖啡，又弯下腰，摸了摸明娜的额头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刘海。

这次，明娜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办公室的人们在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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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佚名歌者的和歌：取自《古今和歌集》恋歌一。

②白拍子：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一种音乐及舞蹈的形式。

③水干：平安时代的一种服装。

④牛若丸：源义经的乳名。源义经是日本历史上的英雄之一，其经历也可见于通俗小说《平家物语》。

⑤静御前：源义经的爱妾。

⑥巴黎广场：柏林市中心地标，离柏林大学很近。

⑦《卡萨布兰卡》：1942年的美国影片，由英格丽·褒曼主演，在秘之歌2收录的drama中，明娜和特鲁德二人有kuso过其中的经典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