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期
宋绯其实应该像一个一般的大户娘子一样,在深宅之中,品茶读经,学一些治家之道。然后在某个春日桃花艳艳的日子,含羞带怯,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好郎君。
但江时汐第一眼就知道,宋绯不是。
不光是因为她会杀人,后来江时汐才想过,是那个瞬间,她看见了宋绯眼里的暴戾与欲望。那着实迷人,犹如烟花一绽,又被她层层叠叠的教养所遮去。
可江时汐是真的望见了。
后来她替兰幽作画的日子,总少不了宋绯的到来。
宋绯从不打扰江时汐作画,甚至看也不看一眼。若是池塘里的鱼还没有喂,她就会喂一喂;若是江时汐灵感来了忙于作画而忘食,则她就会让婢女送上饭食。江时汐闲来整理自己散乱的头发,会问她:“喂我和喂鱼区别大吗?”
宋绯就会笑得很动人:“大。喂鱼的话,它们能记着吃。”
江时汐这才记起来,那一盒小菜,已经送来了一个多时辰。她满脸通红,觉得自己十分无礼,又惊讶于宋绯的从不打扰。她提着笔踌躇许久,不知如何答话,半晌才憋出一句:“总让你等我,我给你画幅画吧。”
宋绯夹了一筷子菜,塞到了江时汐嘴里:“等你忙完再说。”
那实在是太好的一段日子。
江时汐颠沛流离过多,鲜少有遮风挡雨之处。更何况徐府待她以礼,吃穿总是不缺。春日的风都是和煦的,那一方小院,都散开了花香草香。每日清晨,一方桌案,江时汐望向东边的鱼肚白,就知道会有她来。而她从未许约,却如约而至。
是青阳初盛的时节。红衣的少女,怕惊动了早起的人与鸟,提着裙裾遥遥向此。而鸟的听觉那样敏锐,便随着少女的脚步声,扑腾翅膀,飞入青天。青天里或有无云至时,又或流云偶过,日日如此。
宋绯脚步轻盈,满脸带笑,无忧无虑得不像一位深宅中人。江时汐知道,那笑容是真的,宋绯喜欢和她在一起,尽管她们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那么无聊。
宋绯会拿着不知道是什么书,在旁边看,而江时汐就在桌案上作画。婢女早早备好了茶水糕点,到了时候也会前来布菜。兰幽听说有宋绯来送菜,也乐得换了安排。总之,这画师只需安心作画,府中少不了好酒佳肴。宋绯的母亲似乎一直在礼佛,也没有过多地过问乱跑的少女——毕竟每一位母亲都知道,女儿出嫁前,是女人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所以连风都舍不得打扰她们。
宋绯没过问,兰幽到底让江时汐画的什么,她偶尔瞥见,也不过是花鸟风月,珠玉绫罗。但她读到好玩的东西,总会告诉江时汐,一搭一搭地聊天。
比如宋绯会问她:“时汐,你猜戚姬死前,后悔过没有?”
好吧,这好像也不像什么好玩的东西。但宋绯偏偏喜欢,问个不停。
江时汐还会好好思考一下,再认真回答:“没有的,如果是我的话。”
宋绯偏要追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争什么,才说不后悔?”
江时汐提笔沾墨,这次答得很干脆:“我要争个公平。”
宋绯当时也没有懂,江时汐言语里的公平是什么。然而这个回答十分新颖,因为宋绯问过的所有人,没人会这样说。那些女人回答的不过是恩宠,儿女,声名,或者权欲。江时汐的公平是什么,她不知道。
宋绯便歪着头,拿着书好好思考这个道理。想着想着,那日影斜斜,竟令她在花下睡着。婢女不敢打扰,江时汐见状,会取一件衣裳替她披好,免得着凉。于是红衣的少女睡在树影之间,手上的书卷都握不稳。白衣的画师趁着日光堂堂,清风绰绰,闲来重铺画纸,画一张自己心里的东西。
江时汐画累了,侧过头时,宋绯还睡在那儿。零落的花叶落在她的脸上,少女皱皱眉,似乎在睡梦里想抬手拂去,又太懒。江时汐就会走过去,替她将脸上的花叶拣起,扔在一旁。少女便重新舒展了呼吸,好像是十分美妙的梦。
宋绯还小,才十六岁。
江时汐从底下人的闲聊之中,明白了宋绯父丧刚刚服完,算是前来投奔的。宋家也算当地望族,只是宋绯的父亲官职不高,若请族中议亲,怕是委屈了她。而徐太守素来喜爱这个外孙女,所以宋母便带着宋绯前来小住。
宋绯却完全没有提过她想嫁给怎样的人。
这点又和江时汐曾经所见的女子不一样——她不止帮一位府中千金作画。那些画,大部分会送去给她们未来的夫婿一览。她们会用最鲜艳的胭脂,最华贵的首饰,最美丽的衣裳,让自己看起来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她们对着江时汐的时候,三句五句,无论话语的开头是天气还是女红,总会绕到未来的夫婿上。更有大胆者,让江时汐陪着一起送画的时候,顺便看看那男子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这次请她作画的不是宋绯,所以宋绯也不会去提及关于男人的一切。
江时汐勾画着兰幽的画,在没有人的时候问过宋绯:“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杀那个匪贼以后,没有一点心慌?”
宋绯却满不在意:“难不成后宅女人的杀人手段,或是后宅主人杀女人的手段,还不如我刺死一个匪贼来的凶?”
江时汐愣住了。她倒是见识过这些隐秘的凶杀,可从未听过一个好家教的女人这么直白地讲出来。
宋绯倒语气平静:“比如说,我父亲宅中的奴婢姬妾。曾经有一位姬妾劝酒时,客人不喝,我父亲便提刀砍下了姬妾的手。那姬妾再劝,客仍不喝,我父亲的下一刀便斩断了姬妾的头颅。那个时候我躲在屏风后面,确实看得心惊胆战。我当时才六岁呢。”
江时汐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好不说话。
宋绯又道:“你见过我母亲,也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可她这样和顺的人,也打死过四五位婢女。你知道她用过什么刑吗?你画着花鸟鱼虫,山川日月,是不会愿意听的。我怕打扰你的画。”
江时汐说:“没有,你不必害怕……你要愿意讲,我总愿意听。你若不愿意讲,就算了,我这幅画马上便画完。”
宋绯捏了捏江时汐的脸,笑得灿烂:“你还是不要听了。你只会杀人,不会虐杀。”
宋绯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温柔得像四月初春的风。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谈起杀戮像是在说自己昨夜绣的是什么花。江时汐看着她,心里忽然堵得慌。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绪,甚至没法去深究。江时汐知道自己遇到的问题可能不能去探询,否贼连她自己都会被压抑得喘不过气。
她匆匆地勾完最后一笔,等墨迹被风干,再小心卷起,对宋绯说:“你还是早日回去,我去送画了……今天的小菜很好吃,我还剩最后一幅画,就画完了。”
宋绯微笑:“好。这几日我可能也没空来了……若我有机会,还会在此等你的。”
说完,红衣的少女招招手,远处的婢女便来收拾干净餐盒。而后,她与婢女头也不回地循着九曲回廊离开小院,安静而快速,就像不经意闯入江时汐梦境的一只狸猫。
江时汐摸了摸自己被捏过的脸,心想,那手指冰冰凉凉的,下次该带壶酒给她。
这天她去找兰幽的时候,夕阳西下。院子里再无乐声,甚至推开兰幽的房门,里面只有陈九歌和两位贴身的婢女在。
刺入江时汐眼帘的画面,差点令她拿不住画卷。
房里极为安静,焚着淡淡的香。两位婢女捧着药膏与白绢,侍立在旁。隐约可以听到兰幽咬住嘴唇,为了不让自己的呻吟太过大声。但陈九歌上药的力度哪怕再轻柔,兰幽的喘息与呻吟总是漏了出来,仿佛干涸河床经雨后,汩汩而下的流泉。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映在了兰幽裸露的背上。原本洁白而嫩滑的肌肤,交错着数不清的鞭痕。从肩膀张牙舞爪地,攀爬到了她的腰间。
兰幽背对着她,却听到她来了。陈九歌也停下动作,回头望着画师。
兰幽好像勉强笑了笑,声音虚弱:“让你见笑了,坐吧。不知有没有冲撞于你,但我想,你是不会在意的。”
江时汐将画放在了桌案上,依言坐下。她不知道该不该问,然而不用问也知道,这府中还有谁能对她做出这样的事。她听闻过有些人的癖好与常人不同,喜爱凌虐女婢为乐。但兰幽的身份……
算了。想想兰幽也不过是个姬妾,只是承蒙过些许青眼。
思及至此,她又想起了宋绯下午说的 “你只会杀人,不会虐杀”。
宋绯说得很对,哪怕她江时汐手上沾过不少人命,却总是追求一个干净利落。让她进入哪位的后宅,面对这些手段,可能她只会提着刀,战到最后一刻为止。
比如说那个……那个方家。
是陈九歌先开的口:“如你所见,兰夫人得罪了徐太守,就成了这样。此地是个虎狼窝,你早些画完,就早些离开吧。”
兰幽听出陈九歌话语里的气愤,安慰般牵过陈九歌的手,轻轻握住:“习惯了。你劝她走,你也要快些走。”
陈九歌眼神凌厉,手捏成了拳头,举起来又轻轻放下。看得出她满腹愤懑,只在看着兰幽侧脸时,本欲吐出口的粗鄙之言收住了。
那言辞到了舌尖,却说不出口。陈九歌只好说:“可我这故事写得不满意。”
天色渐渐地昏暗,婢女也点起了灯。听得院中有人开始洒扫,沙沙,沙沙。兰幽嘱咐婢女开始上菜,准备晚膳,没有回复陈九歌的话。陈九歌给她上完了药,与江时汐坐在了一处,低眉叹息。
兰幽披衣,坐下来望着两人说:“你们二人不必如此神色……都是出入后宅数度的人,总该见过更惨的。”
这话音刚落,是江时汐先没忍住咳了一声。陈九歌瞥了她一眼,又望向兰幽:“那兰夫人知道你找的这位画师,见过以后做了什么吗?”
兰幽好奇:“什么?”
陈九歌给自己倒了杯酒:“我只恨自己不如阿汐。若我有一身武艺,我早就……”
“我把方家五郎杀了。”江时汐截住了陈九歌的话,低头吃菜,“他本来找我去画他最宠爱的姬妾,付的酬金不多。不过我认识了他另一位乐伎,名叫莺流。莺流和人私奔,被抓回来,我求情。他本来答应了放过这女人,却背着我把她折磨死了。我一怒之下,就把他杀了,逃了几个月。”
“直到方家犯事,正好全家被处死。有人附会说,江时汐是早知他方家罪状,才先替天行道。不过这说法没几个人信,还是把她说成了乱杀人的魔头。”陈九歌接过话,望着江时汐似笑非笑,“我之前还打算拿这件事作文章,写写你们。”
“我倒好奇,如此密辛,你如何得知?”江时汐疑惑不已,“众人只知我被请去作画,却反杀主人,皆不知其故。”
陈九歌故意不言语。她慢悠悠地倒酒,吃菜,偏不说。兰幽都忍不住问:“难道你也在方府?”
陈九歌嘴角一弯,眼神颇为嘲讽:“阿汐,你作画的那位受宠姬妾,在方家五郎被杀后,被转卖去了青/楼。当时青/楼花魁与我交好,请我去写些不入流的东西打发时日,我就正好遇到了那姬妾。姬妾的名字换了一个又一个,可说起陈年往事,倒唏嘘不已。她庆幸你杀了方五郎,令她不必受此磋磨;又遗憾自己终究沦落,在谁手上都一样受苦。”
“这样。”江时汐缓缓才吐出这两个字,不知所言。
陈九歌说:“你要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陪我喝杯酒。”
江时汐照做,命侍女拿来更大的银盏,与陈九歌碰了一杯:“喝。”
江时汐也明白,陈九歌平日不多话,今日是故意讲讲别的东西,希望让兰幽分散注意力,以便遗忘痛楚。这讲故事的闲者,在府中的存在感早已不如她这个后来的画师。但闲者虽言辞刻薄,江时汐却不讨厌她。因为她每句话意有所指,又的确有情有理。并且无论江时汐什么时候让她帮忙,陈九歌会讽刺几句,再拍拍手应下。
那真的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包括对她的称呼,早早就变成了“阿汐”,仿佛多年好友。
兰幽没吃什么菜,也不能饮酒,看她们二人喝酒说事,倒也觉有趣。她命人多点些蜡烛,让江时汐与陈九歌趁着酒劲,多讲讲江湖故事。
陈九歌不知是被兰幽之事气到,还是那天的酒的确很好喝,她喝得半醉,絮絮叨叨说自己见过的后宅秘辛。
“我跟你说,那个徐太守交好的,李将军?哦对,这家伙是个天阉。他那个孩子……对,就夫人生的那个,是他弟弟的,他认了。”陈九歌说。
江时汐补充:“这人我也知道,她夫人自生产便礼佛,命我作过菩萨画像,却是照着自己画的。”
陈九歌又想起什么,说:“还有那个李将军的仇人,韩侍郎,不喜欢女的,就喜欢美男子,他的女眷喊我过去,就专门讲些美男子搞后宅妇人的事,讲到兴起互相乱来。我没参与,因为我讲得还不尽兴。”
江时汐给她倒酒:“我没进去。韩侍郎的女眷想喊我作画,给的价太低,被我拒了。看来这人的钱,都花在了男人身上。”
兰幽对婢女说:“给这两人多倒点,把我私藏的好酒全搬出来。”
陈九歌竟然笑得更高兴,烛光映着她的脸庞,她手执银筷,敲着杯碗,哼哼唧唧地不知道是什么调子。那不是市面上任何歌谣的曲调,兰幽知道。大约是她自己酒后胡言,得了灵感,哼出来的怪异玩意。
兰幽很想喝酒,但她不能。
陈九歌醉倒的时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江时汐踹了两脚,那家伙也没醒。其实江时汐差不多了,离醉倒不知天日,大概只有一坛酒的量。
原本只要一坛酒。
江时汐半醉,抬眼时,是那位温顺美丽的兰夫人。
兰幽就在她的面前,不足一寸距离。她受过伤的身躯,并不妨碍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握住江时汐的下巴。而平日里明丽的容颜,纵然憔悴,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也让江时汐浑身一颤。
因为兰幽的眼神,冰凉而坚定。
江时汐知道,这样的眼神并不是对着她,是隔空对着某个触碰不到的仇人。那眼神并不会转瞬即逝,因为兰幽在一字字地,将自己最后的请求或是命令,告知自己——
“江时汐,我知道你还差我最后一幅画,可是你不必画了。替我办最后一件事,我另给你二十两黄金——是我的全部积蓄。”
江时汐愕然,心里却隐约猜到,可能是怎样的事。
她明知故问:“夫人令在下如何?”
兰幽与江时汐的四目相对。悲伤的、固执的、冷漠的、讽刺的眼神,对上迷惘的、散漫的、自由的、重义的双眸,无人躲避。
兰幽说:“替我送九歌出城,越远越好。保护她,保护到你认为这二十两黄金不值时为止。”
对话里的主角还躺在地上乱哼。曲调逐渐变成了有词的东西,隐约听得是一句:“不枉诸君多有意,惭愧酒中记不来。”
江时汐看向了醉鬼陈九歌。
江时汐想,她这次可欠得两幅画了,不知何时能偿。
但摇摇晃晃的半醉画师,却坚定地向女主人抱拳道:“必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