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乱世
你能记住的、关于这个乱世的起源,是什么时候?
是逼得九岁小童提刀杀人,还是令天下万民缄默不语?是在朝之栋梁含冤被诛,还是在野之文人惴惴不安?是看着锦绣华服之人夜夜笙歌,还是路边贫者易子而食?
江时汐也不记得了。
她带着陈九歌,从佛沙城出发,一春又一春。桃花开谢,春风仍还。燕子趁着和风微温,匆匆赶来,所见却只有满城萧瑟,麻木的人们收着亲人的尸骨。
小镇不富,但食肆还在。赵记食肆的门口守着两个精壮的汉子,负刀而警惕。大约是怕流民抢食,又或者是怕匪贼重来。当他们看见来者是两个女子时,便松了口气。
食肆老板脸上勉强笑着,招待来人:“近日小店虽无好酒好肉,一般饭食尚在。二位娘子是爱吃鱼,还是爱吃熏肉?”
江时汐自然无心思吃什么好的。她敲敲桌案,道:“一盅饭,鱼肉都来些,若有野菜也上一盘。”
陈九歌近几年清瘦了许多。赶路憔悴不堪,她望向江时汐一眼,沉默不语。江时汐的手按在她手上,笑着安慰她:“不要紧。虽然你总说我刀钝,我接活,也是养得起你的。”
陈九歌摇摇头,说:“不是……是我怕……还是连累你。”
话正于此,送来的饭倒很快。如此刚遭一劫的小镇,仍有精致的白米饭,这令江时汐大感欣慰。她提着筷子,高高兴兴给陈九歌指着米饭说:“你瞧,我从前也吃不上几顿这样的饭的。是后来你教了那些小孩子念书,村里人送米送肉,我才安逸了几年。九歌,你怎么好说是你连累我?”
随即上来的是一盘熏肉与腌鱼。热气腾腾的鱼,咸鲜可口,江时汐夹了一块放进陈九歌碗中,笑眯眯地:“多吃两口鱼,北边能吃到这种成色的鱼,实在难得。”她旋即转头,道:“老板!你这儿可有这样好的东西,不错!”
老板亦是拱手:“幸而小镇遭难,飞狼贼刚来肆虐没多久,官府就出兵镇压了。哎,想想四年前的佛沙城旁一劫,我们这德归镇,也算不错咯……”
听到佛沙城三个字,陈九歌与江时汐对视一眼,满目苍凉。
老板还在絮絮念叨:“飞狼贼着实可恨。近些年不知如何势力这样大,我记得起初也就是淳城附近的小流氓?他们老说,当时被当今德妃杀了好几个兄弟,我可不信。德妃那么纤弱的人,怎么杀的了这群妖怪?”
江时汐又听到德妃二字,便笑笑:“明明说战神托生的人是钱昭仪,攀附也攀附错了吧。德妃若有这个本事,当一刀了结了皇后,自己坐上去。哪会白白受皇后多番刁难,甚至世人都知道?”
老板点头:“是啊。飞狼贼也是胡说,反正只是想找个托词杀人。杀了佛沙城边几个村,抢了粮食,又辗转到武古城。武古城过了,还有山宣城……反正这一路,只抢村,不入城,官府竟然不管。他们就非得等飞狼贼成了飞狼军,再管不成?”
“陛下杀文人,不杀庶民。”陈九歌平白无故冒出来一句。
老板也愣了,江时汐皱了皱眉,不作声。
老板想想,才接过话:“其实……其实这位道长所说,小可也明白。只要杀不到百姓的头上,那匪贼终究无错可查,无法成军,讨伐君王。况且,陛下的兄……那几位逆王,也被陛下尽数诛杀。匪贼欲投哪位藩王,也无从下手。可是,飞狼贼何必……何必残害我们小老百姓呢……”
陈九歌心中愤恨,闭上眼,眼前还是那夜的火光与刀光。她哑着声音说:“飞狼贼可恶。”
老板竟然一时不知道,这位女冠是更恨朝廷,还是更恨匪贼。他心下胆寒,觉得此客非寻常人,这才注意到,道士旁边那女子,竟然带着一把刀。食肆老板小心翼翼地让人端上了最后一碟野菜,陪着笑:“是、是。你看这飞狼贼来小镇,昨夜就一夜,杀了十几人。要不是官府来的早……哎。世道乱啊。”
此时店主人的妻子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听说是两位女客,妇人想着自家主人嘴笨,便先出来,对着客人敛衽一拜,道:“粗陋饭菜,不知合不合二位胃口。”
妇人对着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便知趣,先走了。那妇人在陈九歌与江时汐那桌坐下,替两人倒白水:“妾名柳娘,姓甘。小店尚有寝处,天色已晚,二位不妨也歇息于此?”
江时汐自是愿意。见这妇人和蔼可亲,江时汐面上还挂着笑,丝毫不像一个江湖刀客:“那我两姐妹便叨扰了。对了,柳娘,在下冒昧问个问题。如君所见,在下乃一介江湖粗人,平日承接官府野榜为生。敢问这德归镇周遭,可有什么罪人被通缉?在下既可拿些酬劳,亦可为诸位大人分忧。”
甘柳娘听说这人是个为官府做事的,便更加放心了,介绍道:“我们小镇张贴的榜,也不多。除了朝廷一直在找的什么云中道人——哦对,那云中道人连个画像也没有,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就是最近的飞狼贼。可是飞狼贼抢完这遭就跑了,官府说,拿着飞狼贼的人头来,寻常贼人,一头顶三百文;若是首领,一头顶二两白银。”
江时汐算算,千文一两,按现在的物价,两人想赶路生活,怎么也得杀十个贼人攒下钱。要是此处官府大方,说不定自己拎着人头来,官府还能请几顿饭。这几顿可省了好些钱……
正盘算时,陈九歌告诉她:“时汐,不必筹谋了。我这里还剩些……”
江时汐却径直截断她的话,笑吟吟对甘柳娘道:“可有酒?可还有官府所指,贼往何处?”
甘柳娘一听便知,这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女子,当有好功夫在身。一开口问这些,自己就算是赌,也该奉上好酒。甘柳娘也是个爽快人,命人抬上一坛酒,对江时汐道:“妾敬侠义之人,若君可替镇中人杀一贼,妾这坛酒便值!”
江时汐摆摆手:“你先告诉我,来劫你们这小镇的匪贼,多少人?”
甘柳娘细细回想,谨慎道:“我昨夜听脚步,大约三四十。而官府所报数,有二百——”
江时汐明白了。百姓所报,乘以二倍;官府所报,虚以三倍。这么一算,匪贼也才七十多人,自己一人前去自然无法大杀四方。如今的飞狼帮已经有刀剑有甲胄,与从前村中进来的布衣莽夫大不相似。当初她一夜杀了三十多人,将丁问送往寺庙,带陈九歌逃走,那也还年轻,现在自然不行。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趁夜暗杀。
陈九歌自是明白危险,拦住她:“不准去。”
江时汐开酒,给自己倒满,又夹了块肉,吃得津津有味:“老陈啊,你又要说我刀钝——”
“飞狼贼早就不一样了!”陈九歌拍着桌子,惊得店中人侧目。
倒是甘柳娘在一旁思忖,那这位女子,是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自己这酒,是不是该多收些钱……
江时汐起身,绕过那桌案,眉眼弯如新月,笑得无忧无虑,颇能唬人。她拍着陈九歌的肩膀,说:“我知道——”
话音刚落,江时汐一记手刀,竟直接击晕了纤弱的文人。连甘柳娘都惊呆,站了起来,小心问道:“客人这是……”
江时汐抱拳:“我再喝三杯且去。如今入夜,我这位姐妹,便托夫人照看。”
今夜月黑风高,正宜杀人。
江时汐知道,自己其实身手不如从前。可如今陈九歌因著书被通缉,自己又无法以作画为生。从前钱家徐府赐下的财产,也在这四年被消耗得差不多……实在只好如此。
徐授如他们所料,服食仙丹过多,于三年前暴毙。说不清那毒是兰幽下的,还是陛下疑心,派杀手下的。总之,徐授的死没有惹出多大的动静,甚至陛下念在宋绯,追封徐授一个溪江伯的爵位,这爵位自然由徐牧青所袭。结果徐授一死,徐牧青便翻脸不认人,决心追杀华颜,监禁兰幽与徐牧白母子。这两人当然有所防备,徐牧青于某夜在府中被暗杀。总而言之,这爵位才一代,徐家的家产就被子孙平分挥霍,等到兰幽替儿子徐牧白争到了溪江伯的位置,竟然已经剩不了多少财产。
可兰幽终究是成为了徐家主母,名正言顺。也是九岁的小孩,虽意性风流,也懂得孝敬母亲。原本江时汐想过投奔兰幽,可恰在此时,陈九歌又因言获罪,被官府通缉。陈九歌不愿去淳城给徐府母子带去麻烦,只好与江时汐一同流落江湖。
想得不少,这夜便深了。江时汐很快找到了贼人埋伏的地方,心想自己割下贼人耳朵带回去,也当一样。官府从来认头也认耳,像她这样杀人甚多的,一般带不走那么十几个人头。
她的暗杀十分顺利,轻功颇有长进。
等割下几名贼人与这一队贼首的耳朵时,天际泛起鱼肚白。江时汐揣着满怀的人耳,匆匆向小镇回去。
而此时的小镇,万籁俱静。勤劳的人们早已用水冲洗净镇中的血腥气味,其实真正被杀的人,大多是流民。本镇的人,也就那么些穷酸人。因此这镇中人并无嚎哭,或有哀悼,终究是想,幸亏死得不是我。
得益于如此平静,江时汐重新进了食肆时,没吵醒任何人。
天再亮些,她便可以进城,到时候把这十几个耳朵交给官府,领了赏钱,不留姓名,再带着陈九歌走……嗯,这计划很不错。再多向北,就出了这国地界。北边是胡人的天下,野蛮不讲道理,可强者为尊,不罗织文人罪名。以自己的本事,在那儿呆上十年,等风头过了,就……
江时汐推开房门。
你说教会百姓识字,是不是好事?
如果是,为什么他们识字后,更多地是互相残害,彼此为敌?如果不是,他们又怎样读懂所为的法,谨慎活在世间?
江时汐愕然地,看着翻着自己行李箱子的甘柳娘,与店主人。
甘柳娘手上拿着的,是陈九歌所著的一卷书,书名,《非孝》。著书之人是云中道人,取自屈原的《九歌》,云中君那篇。
店主二人,看着速速回来的刀客,也没想过这人来的这样快。刀客的怀里尽是鲜血,看得出藏了一袋什么东西。她的衣裳破旧,所为破,是今夜暗杀时,遭到了几人的察觉,暗中有过一战。江时汐不觉得疼,自己匆匆包扎过浅表伤口,就赶回来。她想先跟气不过可能要苏醒的陈九歌说,她活着回来了,还带了好几两银子,能过两个月。
陈九歌还没醒,蹙眉,睡在一边。
远处有鸡鸣之声,吵醒了沉睡里的小镇之人。江时汐想,这样的天色真好,挣脱白色的圆日,日复一日,照着天地,像从不懂什么正邪。
刀客还是用着礼貌的、客气的微笑,对着店主二人:“那么,在下得罪了。”
她勒死店主二人时,鸡鸣刚停。那两具尸首死不瞑目,挣扎多时仍被抛在了一旁。江时汐知道陈九歌快醒了,掐着她的人中逼她苏醒。等道士缓缓醒转,望向周遭,便心里一凉,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江时汐定定地望着她,道:“这两人发现了你的身份,识字。我回来的时候,想拿着你的书去邀功请赏。反正我杀都杀了,你先往北边走,我拿着这些匪贼的耳朵与飞狼帮信物,我……”
陈九歌晕晕乎乎,眼前还看不清太多东西,最多发现了血腥气和两具尸体。她难受地睁着眼,拉着江时汐的袖子,道:“你……你别去官府……”
江时汐笑了,轻轻地一个吻,落在头发睡得凌乱的陈九歌额头上。两人一恍惚,觉得好像还是很久以前,逃去佛沙城,醉复醒,醒复醉的日子。可又不对,在城中时,两人还不是这样的关系。
管她的。
陈九歌先搂住了面前人的脖子,迫使她低下头,而后,狠狠吻住了那个刀客的双唇。
文人越想越气,颈后还酸酸疼疼,像无数次日中,自己醒来后的腰。不对,自己还虚长画师一岁,如何能这样?就在双唇相接时,陈九歌咬住了江时汐的嘴唇,令面前之人露怯,双眉皱起。
江时汐没反抗,知道自己这次做的不行。她老老实实低下头,教那人多发泄一下。谁知仅仅只有一下,陈九歌的舌头伸了出来,似乎是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咬重了?她的舌尖是温润的,柔软的,轻扫过江时汐的唇瓣。唇瓣上会有牙印吗?谁也不知。
那旖旎的情意,顺着双唇,渐渐落到心底。江时汐撑住地,压住了面前之人,知道该收住了。自己脚边还是刚杀的两位店主,自己身下却是刚刚醒来的墨客。
这样的世道,连陈九歌这种人,都会习惯杀戮与生死。
江时汐感觉这姿势让自己臂上的伤有些裂开,但包扎得紧,应当不会被发现。她喘着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九歌,你放心,你先走,我追得上。我怀里的这些玩意儿……值好多银子呢。我速度快,官府不会先查到这酒肆之人的。你别忘了,我手上拿着好多身份,不必担心查访进城户牃。”
陈九歌被这一吻弄得晕晕乎乎,也不知是不是江时汐之前下手重了。鬼使神差地,她总是那么信面前的人。她想,算了,该相信年轻人——读自己书还赞成的,不也是年轻人?
等陈九歌已经骑马远去,江时汐才骑上自己的马,重新系紧了臂上的束带。那玩意儿是止血的,刚才伤口裂开,血腥气现在已经钻到自己鼻子里。江时汐因失血颇是难受,却还是跨马,向城门走去。
接下来……
她晕晕乎乎地,递过一袋人耳和飞狼帮的信物。官府来了人,和她争执,里面有几个人耳难以分辨形状,可能是出自同一人。她据理力争,说自己割下来的都是完整的,官府不要想少给钱。
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
一个小城,一个小官,一些小吏,在她眼前不断地乱晃,影子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这番争执是在官府门前的,醒来的百姓也聚集在一起,对着一位浴血而来的刀客,议论纷纷。
日头正盛。此时已是午时,小吏们斤斤计较着那些人耳该算多少贼人的人头。百姓私下说:“这娘子替我等杀人,怎么不见官府送她先治伤?”
另有小民偷偷道:“官府巴不得她赶紧死,这笔钱不付呢……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又有一人冷笑:“那等她晕了,你送她就医?”
瞬间所有人闭了嘴,只是安安静静,怀着些许恻隐之心,望着这出闹剧。
江时汐觉得腿软,自己快站不住了。连膝盖,小腿,都是一阵刺痛。她这才意识到,昨日手臂受得伤重,而自己腿上,也不乏刀剑浅伤。
她真的快撑不住了,用尽最后力气,大喝:“尔等为官,食万民俸,就是这样欺压一个为你们做事的人吗?”
小吏们被这一声震住心胆,面面相觑,也知自己虽受上命,终是不义。偏此时,一骑快马绝尘而来,惊得众人皆退让开道。快马大约是京里的,连传令人的服色都是鲜艳的。
那传令人,隔着百姓黎民,于晴空下,吆喝着来自京中的消息:“报——皇后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