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完结】

第9章 新嫁

你不知道白日何其长,冬夜何其短;也不知道一年四季如此变幻,到了冬日,也能白日如此短,冬日如此长。

钱瑶期顺顺利利地开始准备嫁妆。作为贵客,婉拒了钱家盛情的陈九歌觉得尴尬,自己住到了飞天楼里。而江时汐舍不得钱,虽住在钱宅,却还是天天往飞天楼中跑。

钱家自然不缺钱,光是赐下来的封赏,就足够养活大批农户,更何况一个画的好的画师。钱夫人看出江时汐想多留些时日,便让她再为自己和府中姬妾作画。这一番下来,江时汐留于府中也合情合理,并且再多了笔不菲的收入。

如画师所承诺的,大部分银钱都赠予了陈九歌买酒。原本江时汐以为,陈九歌就是谦虚一下,文人雅量,不会拿钱。

陈九歌说:“嘻嘻,小孩子长点心思。”

然后大大方方拿走了江时汐的钱,当着她的面,点了三个飞天楼当红歌姬,陪侍一整夜。


直到佛沙城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江时汐才知道,陈九歌确实是无良文人,自己在这一年的心动也不过如此。她还是想着在钱瑶期出嫁的那天陪去看看,因为据说,宋绯也是同一天进王府。

这样讽刺。

钱瑶期是高高兴兴地准备着嫁妆,因为父母说,嫁妆可以随她心意。她没要太多金银珠宝,衣裳首饰,偏问取十箱书籍。原本钱夫人不愿意,是钱育说:“咱们没读过太多书,令贵妃在宫中受人轻视。阿期喜欢读书,是好事,让她带着。若是以后缺书,也可捎信过来,我们一样备给你。”

钱瑶期听到这番话,忍了很久,是半夜才趴在江时汐怀里哭了一阵才好。

江时汐不知道怎么劝慰,想了半天才哄哄少女:“你……你不妨想想我,我一直想读书,没有什么好读的,所以现在画画也就这样……”

谁知钱瑶期哭得更大声:“我若画画如你这般,我何必听家中所言,嫁与楚王?”

江时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


这样的事情讲给陈九歌听,是陈九歌先气得灌了江时汐三杯酒,让这画师晕晕乎乎打不动架,才好对她循循善诱:“江时汐,姓江的,你知不知道你画画很厉害?”

江时汐喝了酒,歪着脑袋:“啊?没有啊,我觉得自己特别不行……”

陈九歌下一句话便被堵在了喉间,指着江时汐,对周边侍奉婢女道:“给老子灌她,灌死拉倒。”

美貌的侍女知道,陈九歌是飞天楼的贵客,包下这间房与当红的秋药娘子许久。所以,婢女自然听她的,酥胸素腕,美酒频添,让江时汐醉倒于席。

陈九歌晕晕乎乎躺在江时汐旁边,拍着她的肚皮:“我要不是知道你是真的不懂,我一定打你。知道打不过你,也要打。”

江时汐觉得肚皮被拍得不太舒服,翻个身,搂住了陈九歌:“为什么啊?”

陈九歌的耳畔正有一个酒鬼的呼气。倒不难闻,尽是酒气。就是这气息太温热,容易让陈九歌脸红,觉得江时汐好像真对自己有意思。

文人干咳了一声,打算循循善诱:“江时汐,我跟你说,你是天才,我希望你能有点自信。”

江时汐软软糯糯地,喝醉了酒,发出奇怪的声音:“嗯……”

陈九歌想,妈的,这人好难搞。


继续讲着道理的文人推开了身旁的画师,说:“离我远点。你的画可以卖钱,还能卖得如此高价,就算可以自力更生了。你以为钱瑶期是贪恋富贵、不愿意逃出来、自己高高兴兴当个江湖闲人?不是的,是她根本没有你这样谋生的手段。女子出来,总不过刺绣纺织,女红而已。可是再厉害的妇人,熬伤眼睛,织一匹锦,也才抵你三日内的一幅画。画画从来是男人的行当,所以你画的好,能赚钱养刀,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明白了吗?知道为什么钱瑶期听了你的画,一直在哭吗?”

江时汐好像懂了,好像没懂,拉着陈九歌的手臂不放。画师躺在席上,很高兴地抱着还没醉酒的文人,说:“嗯。”

“你同意个头,你压根没在听吧?!”陈九歌气急。

江时汐觉得自己的姿势不太舒服,又搭了条腿在文人的腿上,将她牢牢架住。不识人间的年轻画师,就这样惹得动弹不得的女人挣扎不休,连连叫骂:“江时汐!你他妈明天醒来付我十天钱!一个月的钱!”

江时汐睡熟了,没回话。

呼吸顺着陈九歌的骂声,贴在对方的脸颊上,长而轻浅。

陈九歌无奈,只好抱着这个酒鬼,继续想明天怎么劝谏。想着想着自己也睡着了,好像那个时候,江时汐又醒了,有什么动作。不过天色太晚,陈九歌自己都不知道,入睡之际,江时汐做了什么。


江时汐知道。

她在回忆自己短短睡眠时,陈九歌的话。那番话的道理简单,她不会不懂。

酒醒后的人,借着烛光,打量陈九歌的容颜。平时义愤填膺的家伙,此时的睡眼倒是平静,让江时汐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在海棠花树下,枕着师父的腿入睡。那是连春风都是暖的,没感觉到倒春寒的厉害。大约是师父给自己披上了一层衣服,遮风挡雨,所以不会如此觉得。

江时汐轻轻地自言自语:“老陈,我学画画幸运的地方,其实还是遇到了你们。”

这话有没有被人听见,或者有没有被人知悉,便是另外的事了。

冬日的暖炉烧起火红的炭,在房内劈啪作响,和着一首没人弹奏的《破阵乐》。睡不着的画师,在炉边温了一壶酒,觉得手痒,点燃蜡烛,画起一副草稿。

她看了一眼旁边睡着的人,正皱着眉,不知道梦里在跟谁厮杀搏斗。

原来老陈有时候还是挺好看的,比如老老实实睡着做梦的样子。江时汐觉得,可以,就是这样。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江时汐这一次在画完草稿后,确认自己温热的一壶酒没有喝完,自己状态也还对,于是将画烘干,折叠起来,放在怀里。那是任何人都偷不走的地方,除非她死。

这下就好。


江时汐倒头就睡,已是卯时。炉内炭火正暖,初冬的第二场雪落下了,绵绵密密。那场雪极是安静,没吵醒睡着的人,没吵到入睡的人。反而是城外之城外的故人,倒着酒,拥着新人,喃喃自语。

华颜的情人总是不缺的。没人看得出,这位女道士已经有三十多岁。她的情人从没大于二十四岁,从来鲜妍如花。本来她素日是纸醉金迷到卯时才睡觉,午时才起,画画或者写东西,一直到傍晚,才开始继续买酒宴乐。但今日不是,今日她记着,有什么事该干。

从徐府送来的婢女,已经早早备好热水与帕子。女道士带好了莲花玉冠,披好了素色的道袍,在白日初上时,登上了徐府的轿子。轿子一直送进徐府的后门,女道士才下来,白缎的履依旧纤尘不染。

华颜称得上仙风道骨,每位徐府的仆从见了她,皆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全。

今日是宋绯出嫁的日子,所以阖府面上都喜气洋洋。按理说,女儿出嫁,都是傍晚昏时,所以称之为“昏礼”。不过哪家不是从清晨开始预备?尤其入京路远,颇有时间,少不得令迎亲使多等些时日。

华颜走进了兰幽的卧室,兰幽仍旧在梳妆。徐府没有女主人,一向是这位贵妾待客。但今日不同,今日既是楚王迎夫人,便也不该由她代劳。所以,今日是徐授之女,宋绯之母来主持。


但这并不妨碍兰幽好好打扮。

鲜红的胭脂,被细白的手指沾匀,涂在双颊上。金色的花靨,被拈起,贴在了两颊的酒窝上。侍女挽起夫人长长的墨色头发,梳成时下最流行的发髻,端庄而美丽。碧蓝的发带系在发梢上,犹如少女发尾停留的蝴蝶。

华颜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

“你想好了?”女道士突然问道。

华颜盛妆已毕,起身,发上的数支金步摇随之乱舞。那金色瞬间晃得华颜睁不开眼,之后才被面前的美人颜色所惊艳。

年轻的如夫人笑得格外明亮:“你的徒弟可比你坚决,从不问我这些东西。”

“我的徒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不问。”华颜有心维护。


最终,女道士站在了美妾的身后,走了出去。每位婢仆的眼里都是欣喜的,因为宋绯的出嫁,代表徐府后继有人——于裙带上。若是宋绯得宠,楚王登基,那么徐府纵然子孙不肖,也可以富贵安逸,他们这些鸡犬之辈,不愁升天。

宋绯告了祠堂,满头金钗,衣着锦绣地出了府。左列是徐太守带着自家的子孙,包括最不肖却也最才情的那位徐牧青。右列是泪眼婆娑的宋母,以及兰幽和一众姬妾。

兰幽瞟向身侧,是徐牧青含笑回望。美人没有理会那样的笑,在午时,看着红艳艳的牛车送佳人出府。鼓吹不歇,礼乐不断,是往京城的方向去。

华颜作为被邀请来观礼的宾众,今晚还有酒席可吃。不过年长的女道士并没有在意酒席之事,不像自己贪吃贪玩的徒弟。她坐在了兰幽的身侧,悄悄附耳过去:“可成。”


江时汐睡了两天,才懒懒散散地半夜醒来,赶回钱宅。

佛沙城的第二场雪化得差不多了,倒不是因为阳光多暖。踏着雪的驴,载着一位清醒的画师,进了当今贵妃的人家,钱宅。钱宅的夫妇热情迎着她,命婢女为她梳妆。并且这次楚王府的婚宴请柬,也送到了江时汐手上。

楚王素来厚待文人,文人当中,不会少了作画的她。说是楚王听说了钱瑶期的故事,的确感兴趣,多方打听后,才寻得几幅墨宝,每一幅都价值百两。楚王原本不欲钱瑶期进府,虽神往之,却怕王府太小,不容战神托生。是有高人告诉她,此女子既已投胎,便埋煞气。若流落他处,难保不为贼人所用。既担心为贼人所取,不如楚王利用。于是,楚王便礼聘钱瑶期,进府。


第一次盛装的江时汐,也不知富贵人家竟会这样麻烦。从沐浴焚香,到换上锦绣衣裙,再到涂脂抹粉,金钗玉簪,江时汐才发现原来当大家娘子是这样不易。是她自己提出希望陪着钱瑶期去京中赴宴的,钱府和楚王府都答应。那么如今,她因为这些繁琐步骤后悔也没用。

大概陈九歌会笑话她吧。

毕竟那家伙也说好了,会在王府外接她,假如她喝多了去砸人家场子。


钱瑶期出嫁是很平静的。她早知道是这样,甚至排练过。该用什么步子跨过火盆,该用什么角度抬起头,该怎样含羞带怯地喊楚王“夫君”,才能让楚王满意。千次百次,不厌其烦。她在出嫁这天才松了一口气,那代表她不必再日日练习讨好一个男人,她可以本分地在王府中读书,写字,活着就好,不必争宠。

她才十四。没多少人记得这件事了。

去京中的路途并不远,一共才三天。他们落榻在皇家的驿站里,每逢出行,再次补妆。这是希望所有钱家的人,不会在任何人眼里丢脸,因为这次出嫁代表了一个家族的脸面。只有江时汐一个人不习惯,她到第二天就不希望起早贪黑地补妆,便叫来侍女,烧水洗澡,换上自己平日的衣裳。后来坐在牛车中,连钱瑶期都羡慕地说:“虽说我出嫁,大家都认为我该高兴。我本来是会的,直到发现你陪着我……”

江时汐止住了她的话:“瑶期,你今后仍是锦衣玉食,我仍是风雨飘摇,四处谋生。”

钱瑶期执着她的手,低眸絮絮:“可你岂不知,我是向往你的风雨飘摇的。”


京中一切风光大不相同。江时汐不是第一次进京,却是第一次陪贵人进来。她再也不必看守城人的脸色,住廉价的逆旅,吃昂贵又难吃的饭菜,去官富的府上讨生活。她叹口气,这恍如隔世的日子,居然是因为宋绯。

如果她那天没有救宋绯,那么一切都会是一样的。

如果她那天救了宋绯……


江时汐提起草木染色的锦绣衣衫,挽起紫色的披帛,婢女替她将松散的金簪插好,垂下的明珠正到她耳边。眼前是一队人,簇拥着婚服的钱瑶期,持扇遮面,送入王府。江时汐左右顾盼,心想,宋绯是不是该一道来?她询问王府的人,而王府老人对她说:“虽是钱、宋二人一同入府,宋夫人路远,提早两天出发,可还没到呢。娘子为王府座上宾,可先随老奴歇息。”

江时汐的眼角尽是鲜红胭脂染就,多了些女子媚态。她瞟了一眼老奴,笑道:“多谢带路。”然后塞了一锭碎银进老奴手中,令那仆妇喜笑颜开。

宋绯是在午后到府的,又是一阵锣鼓喧天。江时汐是钱家的客人,没办法见宋绯。她想,算了,大概和钱瑶期进府时相似,高贵且无聊。

直到傍晚,开宴时分,江时汐才听说一系列流程已走完,两位新嫁娘已经拜好了楚王妃,送入房内。今日楚王陪谁?这又成了个赌局,不管大大小小的人,带着戏谑与嘲讽的笑,偷偷扔下银两。

江时汐在开宴不久后,就借故离席。楚王还在众多官员中应酬接济,自然管不到自己后院来。江时汐是钱家的客人,多了些金叶子才进得宋绯院落。宋绯的侍女大概是新买的,没见过她,竟然拦着她不让进,气鼓鼓说:“娘子是钱家人,何必多讨晦气。”

话都说不周全。

是宋绯身边那位陪嫁的大姑娘先发现的江时汐。那个贴身的丫鬟,跟了宋绯多年,见过江时汐杀人,江时汐作画,江时汐扔下那幅巫山神女图,自家娘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藕粉衣衫的婢女,梳着双环,端着茶水,就在新人的屋前,看到了江时汐。

此时的画师已和昨日不同。清瘦的身形笼罩鹅黄的衣裙,端庄的仪态配合艳丽的红妆。那妆甚至浓到了婢女认不出故人,哽咽着道:“阁下是……江娘子?”


江时汐神色疲惫,还是向着婢女,朗声道:“在下……姓江,名时汐,请观……宋夫人之画。”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

众人神色惊惶,望着开门之人,簇拥而上,道:“夫人,不可……”

宋绯在门口,玄衣纁裳,玉簪严妆。

丽人的模样还是那样好看,雪白的肌肤,含情的双眸,但没了天真自然的笑,取而代之的,是紧抿的双唇。


江时汐也没听见那些小人碎语生,木门开启声,冬日晚风声。她看见的,是宋绯不自觉淌下来的两行清泪。

仆人慌忙地让宋绯入房,令幼小的婢女不要传扬此事。江时汐随着她们进去,在宋绯的跟前站着,如一尊木人。宋绯竟被按在了床边坐好,还是新嫁娘等着夫君的姿势,一动不动,连衣襟都被摆得整整齐齐。

仆人们私下埋怨着江时汐的到来,话语在出口时又换了种说法:“既是夫人之客,又何必……”

何必什么,说法总那么多。不要紧,江时汐听不进去。

因为她身侧,墙壁上,挂着的正是自己当初一副巫山神女图。


宋绯静静地坐着,对江时汐说:“我知道你会来。我以为你是砸开屋顶,提着你的刀进来。”

江时汐回答:“不过我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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