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歌尽
文人全身赤裸,被铁链紧紧束缚在了墙上,瘫在地上。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满脸血污。她身上的伤痕重叠着,分不清凝结在肌肤上的是血还是泥。
江时汐的瞳孔一缩,再一次恨自己下手太轻了。方才的狱卒,她就应该也把他们绑在刑架上,挨个尝试这样的滋味。
江时汐轻轻地走到了陈九歌的面前,想摇醒她,却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一处肌肤是完整的。
她满心作痛,用手指轻戳陈九歌的脑袋,说:“九歌……九歌?我来救你了。”
文人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满眼血丝。
陈九歌不知这是梦是幻,却还是舔了舔嘴唇,说:“你来啦。”
江时汐忍住了眼泪,把身上带着的酒壶扯开封口,往陈九歌嘴里送:“你……你先喝,我带你走。我看看你这铁链……”
陈九歌不知多久没有饮水,她狠狠喝着最后的酒液。江时汐打量着她的身上,铁链盘桓曲折,却只有两根是真正要命的。那两根铁链,穿过了陈九歌的琵琶骨,将她钉在了墙上。只要把这两根铁链砸断,只要……
江时汐先脱下一层衣服,披在了陈九歌身上,再拿出了背后那柄鸿蒙斧,说:“九歌别急,我替你砍。这斧子,木先生说是世间最厉害的,它肯定可以——”
“时汐,给了我酒,你可以走了。”
江时汐没听这话,一斧头一斧头,狠狠劈向铁链。
若铁链束缚的是她的手,她的脚,该多好呢?哪怕砍不断,要是狠狠心,她愿意舍得双手或双脚,那也是有救的。
可是这是琵琶骨。那靠近心脏的地方,没人能救。
火光四溅,是斧头向着铁链劈过去的声音。
另一兵士本是非礼勿视,看到动静,也顾不了许多,拔刀也砍另外的链子:“我来帮你!”
陈九歌却好像早就知道了结局,不惊,不怨,不怒,语气平缓地,对江时汐说:“你走吧。没用的,琼方的链子,我听他们说了……用的是陛下宝剑剩下来的东西。”
“九歌,你的手抬一下……你的手?它……”江时汐不听她的话,似月上伐桂的仙人,不停地努力砍伐怎么也砍不到的桂树。
陈九歌的手,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的酷刑,青紫乌黑,血凝结在指尖,而十指的指甲盖早已不见。
江时汐埋着头,说:“没事……没事。你的手废了,我给你烤野鸭野鸡,你口述,我给你写书,我……你等着,快了。”
那兵士发现兵刃丝毫不能动摇这铁链半分,便知是无法了。他停下来,看着江时汐,亦是神色惨然:“江先生,江先生,这……”
“别给我停下啊!”江时汐发现他的动作,怒吼,“剁啊!怎么就剁不开,怎么就……”
江时汐呜咽着,颓然坐在了地上,流着泪的双目垂下,她才发现陈九歌就连双腿,都已经被夹断了,骨骼不自然地扭曲在地上,而陈九歌丝毫没有疼痛的神情。
画师的双手还持着斧,可人称世间最好的斧头,刃上被砍出了一道道的缺口,那铁链没有被撼动半分。
兵士咬咬牙,提醒她:“先生,我们只有半个时辰,记得我们之前说的……”
江时汐伸出手,摸着陈九歌的脸颊,那没有受伤的,唯独几处完整的肌肤。
曾经如玉一样的,会被新鲜牛乳兑水所滋养的肌肤。雪白,盈嫩,敷过上好的胭脂,有着桃花的香味。
她曾无数次亲吻过的,摩擦过的,爱抚过的脸颊。
陈九歌絮絮个不停:“我没想到万宁侯会让朝廷来捉我……还好烧了无事楼,他们发现不了你和华颜,大概。你现在走……往南,对,南边,五十里有我一个学生,只服我,姓孙,人称孙老八。你听他的,他会让你平安……”
她像是没有遭受任何劫难一样地,讲着自己今后的计划。
可文人的双眼空洞无物,她看到了自己可被预测的下场。那空洞里唯独的欣慰,是还有机会对着所爱之人,讲着这些周密的退路。
“本来我那天再早一点走,先带人杀了万宁侯的家眷,就好,可是还是晚了……时汐,兰幽那里我也安排好了,你去找她……”
江时汐擦了擦眼泪,提着斧子,继续砍向铁链。
“我会救你的,肯定会的。我们带了炸药……对,有炸药。你这铁链的钥匙在谁那儿?我去杀他,对。我去杀。”江时汐语无伦次,说。
“他进京了,定下我的罪名,四日后问斩,才赶过来。那钥匙和官,都是被一千人护卫的,是皇家的军队。他们可看重我了,说我那书,教坏了好多黎民百姓……”
陈九歌的语气里居然有微微的自负,挑着眉望向江时汐。江时汐没看她,就知道她会是什么神色。
画师颤抖的声音说:“是,不愧是你……我记得你还想写书的,除了这本《非孝》,还有个什么……什么《反忠》?我救你出去,我替你写,怎么样?你别嫌我字丑,我——”
“砰”地一声,远处传来了极响的爆炸声,惊得众人望去。接着是水哗哗流泻的声音,江时汐欣喜地对陈九歌说:“看,水牢破了,我只要把这铁链砍断,只要……”
“江时汐!”陈九歌大吼,“你还没发现吗,你救不了我了!这是最厉害的监牢,我在最厉害的监牢里,最重犯的地方!你救不了我,你给我滚啊!滚远一点!你去求宋绯都没用,宋绯半只脚进冷宫了,知道吗!”
江时汐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陈九歌什么时候落泪过。印象里的文人,怕的东西很多。行走野外的时候,她怕蛇,怕狼,怕野犬,非要捡最干净的地方睡;进了城里,她怕官兵,怕乞丐,怕刁儿。她怕那么多,却从没有哭过。哪怕她曾经被山贼划上一刀,疼得眼泪直打转,也没有哭过。
而陈九歌的眼泪,正顺着怒极的眼里,落在地上。
江时汐不自觉伸出手,借住她的眼泪。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我不知君,君不知我。”原本她以为,彼此有的是时间,互相明白彼此的性情,爱好,喜读的诗书,爱赏的画卷。原来时间这样短,短得如泪水一样,滴落只需一秒,溶在了江时汐掌心。
那眼泪几乎灼伤了她。
“江时汐,我说过,我要天下苍生为我而哭。”陈九歌镇静地,向江时汐说,“九歌门,的确是我一手建立,一手筹谋的。我一直传书于他们……你不必接手,他们是星星之火,只要不死,总有燎原之时。”
从干涸的水牢里匆匆赶来的人,是江时汐也没想到的家伙。领头的人大喊:“陈师父!”
是丁询道。
丁询道的下一句并不太妙:“还有最多、最多一刻钟。外面的官兵好多……好多!哪怕你们的人加我们的人,最多撑一刻钟……城门我已经弄好了,一刻钟内走,我们还能逃出去!”
江时汐茫然抬起头,对陈九歌问道:“九歌……我记得你怕疼。我和你要是一起死在这儿,怎么样?”
陈九歌苦笑,想抬头弹弹她的额头,却苦于受刑:“你怎么老是这么年轻。我刚说什么了?我要教天下苍生,为我而哭。”
江时汐不明白,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在哭,还是脑内一片空虚。
陈九歌说:“我只有死在刑场上,我这一生,才算完满。不是被你杀在这牢里,时汐,这不是一个文人的死法。”
江时汐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如小溪小泉,和陈九歌的眼泪,一同汇聚在了自己的手心。但她没有感觉,她绝望地,听陈九歌说最后的遗言。
“天下也是我想争的,书也是我想写的,我早就想过我的下场,最坏比这还坏。时汐,我唯一的算计之外,是你。”
江时汐怔怔看着她:“我还没有画好你。”
身后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声音。江时汐知道,是自己的人和营救的官兵厮杀起来。一刻钟……一刻钟怎么会这么短?
陈九歌觉得有点累,往墙上多靠了靠;冰冷的青砖摩擦到她背后的伤,让她皱起了眉头。她庆幸江时汐带来的酒很好,让她有力气继续说这样多的话。
陈九歌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让江时汐靠过去。江时汐乖顺地听她的话,侧耳过去,说:“你说……我听,我都听。什么都听你的。”
陈九歌轻轻地说:“我啊……是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的。我当时想,怎么会有这样蠢的家伙?走路的姿势都那么狂气。后来才知道,哦,你会刀。”
江时汐愕然,陈九歌神色促狭:“我那个时候就想,徐府的花那样好看,要是把你按在底下,会不会很刺激?”
纵然陈九歌在此时此刻,讲着这样轻狂的话,厮杀声还是渐渐逼近了。
陈九歌说:“时汐……别看着我死,不好看。还有……”
文人悄悄地,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不要信方哲。走,实在想投奔谁,去兰幽那儿。走,然后活下来,活得长命百岁。”
江时汐最后一次亲吻所爱之人的嘴唇,竟然是在一片喊杀里。
她听到了刀刃从身躯里刺穿的声音,血液从脖颈里飞溅的声音,人们痛苦的叫喊、与铠甲和刀尖锐的摩擦声。她想,你让我活下去,我就活下去吧。
她闭上眼,轻轻地舔舐着那早已干枯的嘴唇,唇上有干涸的血液,还有刚刚灌进去的烈酒。陈九歌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吻过去,尽可能地贴合着入侵的柔软,吮吸着进攻的舌尖。纠缠的唇舌与酒液混合不明,与终究明了的心意截然相反。
江时汐木然地对她说:“九歌,我也……我也喜欢你的。特别喜欢。”
丁询道拍晕自己的师父,把她扛起来的时候,陈九歌露出了满意的笑。
“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啊。”陈九歌感慨。
丁询道亦是面露不忍:“师父……容在下不能行礼了。”
陈九歌摇摇头,道:“照顾好她。江时汐呢,喜欢喝酒,喜欢画画,其实不太喜欢舞刀弄剑。你把她带走,以后就……就靠你们了啊。”
陈九歌低下了头,泪水簌簌而下。她不想让学生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而粗莽的学生也知此心,故转过身,扛着江时汐,忍住悲痛道:“师父放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江师父救过我的命,我此生无论贫富,也当供养她至终。”
外面传来了自己人的声音:“老丁,快点!另外的人也撑不住了!”
丁询道来不及告辞,便顺着干涸的水道,向外冲去。
他隐约听到了背后,陈九歌的叹息声:“你何必这样说呢。我这一生,不就算是纠结在了君臣父子里?……”
陈九歌赴死之日,满城空巷。
冬日的第一场雪,恰到好处地散落了下来,宛如儿童从炉灶里捧起的灰,吹向天空。刑场周遭是最精良的兵士,最外侧是跪下的书生。一万多百姓,围在了刑场周围,沉默地,看着不肯低头的女人。
他们是想议论的。
但该议论的,不该议论的,在这一刻忽然显得苍白。他们想起自己本也不认得几个字,是这群热忱的书生,自称自己出身九歌门,愿意教他们识字。他们与别人不同,教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农耕技法。他们说,这些东西比圣人道德重要,在乱世能帮他们活命。
陈九歌的嘴被塞住,她也没有别的声音。
江时汐站在人群中,斗笠遮住了面庞,她没有任何的愤怒、悲伤、憎恨、心痛。她没有思考,没有想法,只是望着那个人,被按在地上,铡刀斩断了她的头颅。
陈九歌的眼神,最终对上了那双木然的黑眸。
两两相望时,树梢的寒鸦还在等着这一场盛宴的开始。光秃秃的树枝上,风都吹不到一片叶。细细的小雪落在了观刑的百姓身上,融化至肩上,有如千钧。
江时汐似乎看见陈九歌最后的一瞬间,对着自己,笑了一下。
陈九歌仿佛在说:“我要教天下为我一哭。”
火一样的欲望,从陈九歌的眼眸里,烧到了江时汐心里。她一直迷惑的,不解的,茫然的,就在这须臾之间,被贯穿了。脑中一片风雪,从来被北风吹不散,拂不去,而在此时此刻,陈九歌索性倒了烈酒,顺着点燃,在江时汐的心里,哈哈大笑。
画师想画的,无法画的,所欲画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赤诚、炙热,恨不得对天下人说着自己的欲望——
陈九歌是在对她说:“老子这辈子,只求一个名。”
你听过万民同哭吗?
江时汐想问问身边的人,却发现该问的人,尸首分离,正在刑台上,流下了汩汩的鲜血。
那群书生伏地大礼,大哭之声,撼天动地。
百姓为之恸,亦作悲哭。
监刑的官员原想令士兵恐吓百姓,却被旁边的幕僚拦住。幕僚叹息不止:“若此道士活于六十年前,罪不至此。”
那官员听不懂,拂袖道:“区区百姓,懂什么朝廷?此子为女子,不愿嫁人生子,事姑尽孝,此一罪;著书不伦,煽动民众,此二罪;勾结逆贼,惑乱朝纲,此三罪。朝廷判她斩首而非凌迟,已是君恩浩荡。她的党羽书生,一个不抓,亦是法外开恩!”
幕僚知自己劝不动这位主上,只得暗自叹息:“放了这些书生,是好让他们四处游走,讲述这样的故事。百姓听得,并不会为英雄揾泪;而是惊惶于识字读书,竟可能与贼人勾结,从而连坐……”
幕僚之后的话,再也没有传进贵人的耳朵。
幕僚也回头,望向刑台上从容赴死的女子。他无不感慨,无不叹惋。若她不写那本书,再帮着朝廷……也许哪天,他们也可以煮酒论道。
原本该由亲属去收尸的。江时汐想上前,被丁询道拦住了。
丁询道对她说:“其他兄弟都出城了,别人不知你我还在此。他们万一故意借陈师父的尸首,引我们前去呢?”
江时汐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文人们,早已凑齐了最好的棺木,将门中祖师的尸首,小心翼翼搬到了棺材里。几百书生,缟素而行,抬着陈九歌的棺木,向城外行去。
雪下得大了。
江时汐抬起头,任雪花化在了自己脸上,冰冰凉凉。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去,让人以为她在哭。
其实她没有。
她平静地,直接地,问着丁询道:“我有二十人要杀。从此,我既不投奔方哲,也不投奔徐牧白。你会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