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人
听到兰幽病重的消息,已经又是四年后了。
偶听故人之事,江时汐竟一时觉得恍如隔世。而陈九歌就在一旁,不言不语。
闹市中人声如沸,日光晒得行人急匆匆挤进小茶馆,要一碗冰冰的井水,与些许面点。淳城的天气还是那么好,江南的大城里,总不少买卖布帛与奴仆的商人。似乎外面的兵荒马乱,根本没有打扰到这一座大城的繁华。
旁边的人挤眉弄眼,对买家说:“你可不知道,我手上的奴婢,溪江伯府最爱。他们的老夫人病重,从我这儿买去了个伶俐奴婢,立即便有起色了。不信你去问,淳城谁不知道?”
买家捏着女婢的下巴,左看右看。女婢吃疼,不敢叫出来,拼命挤出一个扭曲的笑,试图讨好未来的主人。
“五两太贵了。”买家说。
……
而江时汐才刚刚从外面赶回来,这四年,她自从伤好,便跟着师父在做事。陈九歌常常就呆在楼中,偶尔觉得闷,才出来跟着江时汐一道游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淳城。江时汐说,想念自己的小巷子,回来吃碗面。陈九歌答应了,两人一坐下,便听到如此消息。
后面的人贩子讨价还价,再也没有一句能入耳。
沉默在彼此间蔓延开。嫌天气热,江时汐也要了一碗冰糖水,喝下肚里。
喝完,江时汐才没头没尾说一句:“我们还是在徐府相识的。”
陈九歌听她半句话,便知道了下半句。她也笑了,说:“可我都老了。我今夜……想去溪江伯府看看。”
江时汐点点头:“我托哨子给楼里带个话。万宁侯和方哲那儿,少我们也没事。”
二人付钱离去的时候,人贩子还在和买家讨价还价。人贩子碎碎道:“你也不看这世道,哪儿还能给你找这识得几个字的女婢?这世道……西边北边皆是外患,才三年,起义的就扯了十几个大旗。造反的这个王,那个侯,哪个不是割据一方。什么飞狼帮,名不见经传的玩意儿,还不是称霸招兵?五两,真的就五两……”
陈九歌在路上,忽然记起来件事,当作如今的笑话对江时汐说:“你不知道,我家抄家之后,我被买卖几番,当时卖了二十两呢,就因为我识字。”
溪江伯如今有爵无官,算来徐牧白也才十三岁,读书几年而已。城中人虽敬重伯府,也终究私下议论一句:“不似徐太守当年了。”下人比起十四年前,倒谦和了许多,不嫌弃来者是二位布衣,亦进去通传。
傍晚时分,卡着宵禁的点,江时汐与陈九歌是从后门进去的。抬头一望,正还是血色的天空,苍蓝的夜色分界。夏日的晚霞,似要烧尽一切的样子,总那么夺人心魄。江时汐想起了往事和故人,会心一笑,觉得人间不过如此。
绕过熟悉的重重门廊,她们首先见到的,不是旁人,是徐牧白。
少年才十三岁,衣锦绣而带碧玉,是庶民无法佩戴的等级。看得出,少年眉眼间的一段风流,是与兰幽一模一样。他的鼻子嘴巴不知是不是更像生父,却和那双眼睛一道,添上绮丽好红颜。徐牧白的脸颊瘦削,面庞白皙,所以才会让人觉得,这样的人,生性就该不爱读书,雅好风月。
本该是她们两位庶民行礼。谁知,徐牧白行了一个文人的礼节,道:“拜见陈先生、江先生。”
江时汐惊讶道:“溪江伯缘何如此?”
徐牧白温和道:“江先生莫怪。今日下课早,丁先生先回去了。二位先生唐突来此,这样好消息,我先通传了母亲,再通传了丁先生……他如今不叫丁问了,在我府上,改名叫丁询道,教我刀法。”
“丁问?丁问也在这儿?”陈九歌大为震惊,这些年她目阅情报,只多不少,偏偏总难找到当初印象深的几个学生下落。有一些在佛沙城教百姓识字,自称九歌门,倒让她哭笑不得。而丁问,竟是一丝消息也无。
她们夜半说起,总说当初那个孩子,九岁便可持刀杀人,将来必成大器。可惜师徒缘分浅,陈九歌若也会武,当时便不必先逃难了。
徐牧白微笑:“是。当初二位先生所救幼童,半数于我府内,半数愿四处讲学教书。”
陈九歌一个恍惚,差点站不住脚。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怎么也寻不到的人,居然就在这小小一方伯府里。不必说,事出之年,徐牧白只是个幼童,这样的安排,必是……
丁询道匆匆赶来的时候,先是惊喜,打算上前抱住自己的师父们;双手张开到一半,才发现不妥,他已经高出了江时汐一个头,带着刀,人高马大。
江时汐也笑,趁丁询道的手没收回去,伸出手狠狠击掌,拍得整间屋子都听得响:“你小子居然混得这么好?”
陈九歌在江时汐身后,原本低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含笑对丁询道说:“你这名字……取得不错。”
丁询道听闻师父赞美,黝黑的皮肤上居然泛出了点红:“就……那个……师父你教我的,你教的。你们吃了没?没吃我屋里还有个火腿……”
徐牧白浅笑着摇摇头,道:“丁师父,在我府上,你还说这样的话?”
丁询道这才想起来,拍了拍自己脑袋:“对,这是伯爵府……先生们,我费了好多力气找你们,可怎么都找不着。我记得江师父能喝酒,今天先来喝一趟?”
陈九歌看着场中众人,倒迟疑了一下。江时汐望见她的神色,便知她还是担心兰幽,对徐牧白道:“先让九歌去看看你母亲吧。她二人有旧,我先在此与丁问喝两杯。”
徐牧白点点头:“好,我带陈先生去。”
仍旧是熟悉的庭院,草木茂盛。她曾在游廊里喂鸟喂猫,一个突兀的人闯进来,望向她。那画师匆匆走了,前去给府中的贵人画画。而她就在画师的身后,站起来,凝视着画师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听说,这个画师会杀人,那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陈九歌想起来,嘴角不自觉弯起。居然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过了整整一辈子。
昔日的绮罗焚香,金玉满堂,如今尚在。溪江伯府还没有年轻的女主人,只有一位半老的夫人——她曾经身份卑贱,只是这府中一位姬妾。这位夫人躺在了重重锦绣里,熏着浓重的香,试图掩盖药味。而陈九歌记得,她曾经不太喜欢这样的味道。
帐中是女人病弱的声音:“谁来了?”
那声音只是虚弱,却还在尽量平稳、清晰地吐出每个字节。
陈九歌先出的声:“兰幽,是我。”
空气一瞬间平静,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徐牧白知道,这样的故人会晤,他不该听。他偷偷地离去,在门外挥挥手,令侍女们也离开。一弯新月也悄悄爬了上去,爬在房顶,窥视着人间图景。
“是你啊……你来了。”
兰幽缓缓道,从帐中伸出了手,想拨开锦帘。
陈九歌抢先一步上去,握住那只手,替她将锦帘挽到一旁,看到了烛火下,苍老的容颜。
其实兰幽的年纪,也不大,此时绝不到四十。
可是兰幽盯着陈九歌,盯了好一会儿,轻声说:“你怎么……还是没什么变化呢?”
陈九歌沉默地抚摸着她的脸,想说些什么。是兰幽忍不住笑出声,说:“你读书这样多,可心思还是藏不住。不必想措辞了,我自从生了牧白,就老了。”
“对不起。”陈九歌半天只说出了三个字,又补充道,“我和时汐……一直流浪在外。”
兰幽摇摇头:“我总是打探不到你们的消息。我后来想想,大约是你们也投奔了哪位贵人,护着你们。所以没有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九歌。我活不过明年春天了。”
陈九歌猛抬头,凝视着兰幽唯独还明亮着的眼睛。
“你不必这样说,天下神医……我……”
“九歌,你能现在来,很好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仔细听清了。”
兰幽匆匆打断了陈九歌的安慰,说得太急,咳嗽了一声。美人迟暮,皱着眉头的模样,也仍是美的。似今日的夕阳晚霞,烧得浓烈,让陈九歌炫目。
小小的室内,只有丁询道与江时汐二人在内。
丁询道努力地简短讲清诸事:“自从江师父救得村中余下孩童,送我们去佛堂后,我们在佛堂安生了两年。结果后来收成不好,庙里僧人也无余粮,我们便不愿意再叨扰,出来谋生。年纪大些的,会读书的,就去了佛沙城,给人代笔写信,或者给人教书。我是武艺最好的,又不喜读书,便出来闯荡。过了两三年,闯出了祸事,不小心杀了一家跋扈衙内——那家伙正要强抢一位农夫的女儿抵债。本来我觉得,这下没救了,被判了斩刑,托人替我向家乡挚友送信。好在狱卒也欣赏我仗义,愿意送。这信不知如何,便被溪江伯府知道了,溪江伯出面斡旋,我得以改头换面,来此作门客。”
江时汐听得如此遭遇,唏嘘不已:“你也如此难。后来呢?兰夫人便也接纳了你的故交,来此作门客?”
丁询道点点头:“兰夫人看重在下,还令我教刀法。师父你教我的那套,我已纯熟。后来混迹江湖,又自己琢磨着改进了些许。若有空,不妨再指点指点我。”
江时汐道:“大约也不必了。你可别忘了,我这年纪也不小,哪比得过你们年轻人?我如今,多是画画。前些年才用刀谋生。”
丁询道给自己的师父与自己,各搬上坛装的酒。不用杯子,江湖人见江湖人,用坛最好尽兴。
江时汐也大方,拣了几口卤鹅,便开坛而饮。
她道:“痛快!”
丁询道亦言:“还是师父爽快,我江湖兄弟,未有一人如师父般能饮!”
江时汐笑着擦擦嘴,挑眉道:“你江湖兄弟,也不见得有我年轻时能打。我是不欲投奔谁人,因而无名。”
丁询道拊掌:“那当然,师父的武艺,我至今仍望项背。我如今其实想冒昧问问……师父与陈先生,现今为谁做事?师父可愿详说?”
夜云不愿意让新月过多地窥探,便移步于月色面前,遮挡了这一寸光辉。
兰幽咳着,慢慢对陈九歌说:“我为我儿所筹谋,已尽数告知于你。至于你如何抉择,我不干预。”
陈九歌悚然:“你……可我……我不一定能……”
她说不出后面的话,仍旧在消化兰幽方才的消息。
兰幽咳嗽停止,才缓过气,继续道:”原本我要是找不到你们,我也是会做的。我这些年,自从拿到了这个爵位……便没有停下过经营家业。如今徐府之财,不比他人少。别看当初颇费一番力气,让华道长帮着我,杀了许多人,又分走了不少田产……可是,这方天地这样大,总不缺敛财的法子。”
“我是怕……罢了。兰幽,你其实比谁都有主意。”
陈九歌默然无语,想着方才的话。她其实想过,再见到兰幽是什么情形?各叙风月,各怀年少?不是的,最终她们的相见,还是这样的算计与筹谋,谁也不易。
“九歌。我算来算去,能让我找不到你们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九歌,他们皆非良主。牧白还小,他需要你们。”兰幽望着陈九歌,眼波如溪水,如桃花。如三月之初,新抽的嫩芽,簌簌迎着风,便吹得摇摆。也是昔年的三月,陈九歌遇到了兰幽,美人在树下站立,紫衣玉簪,执扇娇笑,映得百花惭愧。
陈九歌想。
原来那样的好日子,之所以好,是因为大家可以怀着奇诡的心思,却没有怀。
陈九歌告辞的时候,新月正中。
她站在了以前江时汐喜欢作画的地方。那儿有块青石,有个石凳,画师会在那里画着画。是十两黄金的价格,买下了画师年少时的丹青。陈九歌提着灯,不自觉走到那方小院里。小院不大,四面是墙,但花草繁茂。晚间的草木幽香,纷纷扰扰,让前来赏花的人,都觉得香味太重。
陈九歌望向了另一处。那里应该会放着另一个椅子,坐着红衣的少女,读着书,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两个都杀过人、却处境完全不同的人,隔着山河湖海般的障碍,聊起不相干的事。她曾经匆匆路过,听过只言片语,心想,怎么这两人,敢如此幼稚?
文人摸着那方石桌,闭上眼。要是没长大的话。
得追溯到……自己的幼年了。
她比江时汐所知的、所为万宁侯做过的事,太多了。多到自己都不知道,笔墨可以杀人如此。她为女子,今后纵然万宁侯得天下,她也无爵无功,只能屈居人下,获得金钱田宅,终老一生。所以她总是不太甘心,因为自己的本事,不止于此——光是如今打着云中道人招摇撞骗的人,就不知几多。可见她的著作,她的东西,是得人心的。那些虚假的“云中道人”,顺顺利利进了诸王诸侯的府中,拜为上卿,计算怎样清君侧,谋盛世。
她不行。只因为她是女子。
所以,倘若遇到一个……不计较的君主呢?
陈九歌诚然动摇了。为了方才,兰幽认认真真的一句话:“你若愿意的话,你与时汐二人……我在此许你们高官厚禄,与长命无忧。”
等陈九歌收拾好心情,回到江时汐所在之处时,江时汐已经和丁询道两个人勾肩搭背,互相灌酒。
江时汐拍了拍自己小徒弟的背,道:“还真壮实。说实话,我可他妈打不过你,别找我比,老子不行。”
丁询道撕过一个鸡腿,递给江时汐,大大方方地:“师父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不行?你怎么能说不行?来,吃,这个徐府的鸡腿,有讲究……”
陈九歌无言以对,四处打量,才看到榻上给自己煮茶的伯爵府主人。陈九歌想了想,还是坐在了徐牧白旁边,说:“我见过兰夫人了。”
徐牧白但笑不语,煮茶的手还在颤,陈九歌瞥见便知,这人也喝酒了。
完了,江时汐在的地方,一定会变成这样吗。
她叹口气,道:“溪江伯……”
“叫我阿白,母亲这么喊我。”徐牧白笑道。
“行,阿白。你府上,若行事,有几人?舆图我可画,你指出,何处是你友,是你敌?”陈九歌细细道。
而徐牧白饮酒后的神色,陡然一变。
那年少却锋利的眸光,直刺入陈九歌眼底。陈九歌随着那眼神笑了,知道自己所言非虚。
陈九歌伸出自己的食指,在自己的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眼神飘向房内中间,拼酒的两师徒,眼神骤然又温柔起来。
陈九歌对着年轻的伯爵道:“你母亲单告诉我,意思也是一样的。不要牵扯她,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