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醉酒
秋药既然曾为大宅美妾,当然不缺什么门路。自古美妾为一家,夫人为一家,多的是彼此不懂的人脉关系。秋药自嘲自己年老色衰,只好在秦楼楚馆卖唱卖身,争取早日存够宅田之费,再不管人间繁杂。
她介绍的,当然也是美妾的生意。
秋药说:“你们也知道,佛沙城是圣上钦定的地方。此处有皇亲几家,最著名的,是当今贵妃的母家——钱家。钱贵妃的兄长,不要官职,只想在此处安生,说是替陛下祈福。不过你们知道,越是这么说的,越是……总之,我认识这家伙的一名贵妾。说来也曾是良家小户,其父非要攀附,便令她嫁其为妾。”
江时汐一直不喜欢听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没打算听明白:“行,要画什么,还是让陈博士讲什么。”
“博你妈。”陈九歌没给面子。
“我没妈。”江时汐的回答也很真实。
秋药又别过脸,希望自己的干咳没那么造作。
婢女在一旁扇着扇子,大约想让这画面不显得那么滑稽。总之,待众人再次冷静下来,秋药说出了她们都想听到的事:“钱宅有一名……一名妾的熟识,名唤弦听。弦断有谁听,里面那两个字。她母家姓李,不过不重要了。”
陈九歌和江时汐正襟危坐起来。
秋药拿过婢女的扇子,纤细的手腕摇旗丝绸的扇,不快也不慢。秦楼楚馆的当红歌伎,在想自己的好友究竟想要什么。想来想去,觉得最好是好友亲自去说。
秋药对着二人道:“别的还是得你们亲自去问。其实你们要是不来,我也会派人去寻你们的……她听过你们,很是向往。”
“不过在下得问问,这次究竟是什么营生。李夫人邀请我二人,说是文人墨客的门道,可哪有什么事竟要一起找我们两个……两个怪人?老陈,你别介意,我觉得你也不会介意我这么讲。”江时汐警觉了起来。
陈九歌自然也察觉了不对:“一般也只是后宅妇人,闲来无聊,长日漫漫,又无法相见男子,才会邀某人前去宅中作客。至于某所讲之事,大多虚妄,神仙人鬼,才子佳人,她们爱什么,现编就是。又要我,又要画——我说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让姓江的去杀人。那么,所为……等等?”
陈九歌忽然想到了什么,疑惑的眼神忽一凛然。她抬起头,看着秋药,试探性地问:“或者你是想让我见谁,讲某个人的故事……传至某个人的耳朵。”
“大约是什么美女,还得让我配个画。老陈提醒我了,这种事我以前倒也见过。又要佳名,又要美人图,又是什么贵妃母家。怕是这位李夫人,想让我们造个仙子出来,传至哪位贵人跟前。”江时汐倒很轻松,想通这一关窍,便简单了。
陈九歌瞟了一眼江时汐:“你会画正经图?”
江时汐一时语塞,才记起来,陈九歌确实没见过她认真作画的样子。唯一见过的人像,可能是被徐太守砸在地上的那幅……那幅娥皇女英。
江时汐给自己斟酒,世外高人一样的神秘神色:“不然你问问秋药娘子,在下的画,可值千金?”
“江娘子的画,是妾当年在方府捡了便宜。千金虽值,方五郎为妾只付了二两白银。”秋药掩口而笑,双颊绯红。
“那怪不得你要杀方五郎,少付了你九百九十多白银。”陈九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
江时汐眉梢一挑,颇是不悦,可她画价低廉又是不争的事实。她喝着微甜的清酿,语气里尽是自负:“你可等着,老陈,总有一天我要教你对着我的美人图,求着我要上去题字。”
陈九歌点头:“行,我等着。”
白日放歌纵酒,总是少年人喜欢做的事。她们抵达飞天楼的时候是午后,等陈九歌和江时汐喝的醉醺醺时,还没到傍晚。阳光折进了窗,轻柔地穿过层层纱帘,扑在了少女与少女的脸上,像停驻在花瓣上的玉蝶。秋药一直陪着她们,毕竟她们付了钱。那笙歌在下午都好好地奏着,丝竹管弦,尽是些侠客之词。其实无论什么调子,琵琶一拨,箫声一咽,就不会那么肃杀。加上女子清灵的歌喉,浅唱低吟,原是豪情万丈,也该成了故人叹惋。江时汐拿着筷子乱敲杯盏,想跟上那节拍,跟不上。陈九歌喝醉了夺过筷子,向江时汐示意怎么敲才对。敲半天不尽兴,说是筷子不行,便拔下自己发上银簪,敲得清脆如雨。
江时汐夸她:“老陈,没想到你懂乐理。你之前喝醉了,哼的个什么调子,特别难听,我还以为你不懂。”
秋药先微微一笑开得口:“那是阁下不知。妾初遇陈娘子时,便感慨过,是妾知音。”
陈九歌很是自豪地看了江时汐一眼,嘿嘿笑着,终于等到了一抹夕阳勾进来。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天际泛着的赤红与夜空交接的深蓝,晕染开一线淡紫。光影落在了醉中击节的文人面上,让布衣银钗都多了词句中的豪侠气。陈九歌真的称不上美丽,更何况她从无红妆。白净,纤细,青衣而束发,那是每一个贫穷的书生在世人眼里的映像,陈九歌自然不例外。不同的是,这家伙是个女子。每个人遇到陈九歌,也许都会感慨一句:青天之鹤,月中之云。
所以江时汐也沉默了一下,为她的这点文人气息所倾倒,又为她别具一格所流连。
文人的手腕极细,江时汐甚至有自信,她绑住一只手,都可以单手擒住陈九歌——她太弱了。可是她不会敢,就为这人的醉中狂气。
豪侠这词,不该形容一个会用刀的画师。可能更适合形容一个惹是生非的文生。
夕阳西下的场景那么多,不至于每一次都得记住。天下美人千千万,她所画者也甚多。江时汐喝了酒,满脸灼热,想自己手痒了,便问秋药:“可有笔墨?或者你令婢女,替我取来。”
秋药应承:“自然有。”
但无论是敲着杯盏的文人,还是就这么短短间隙就趴在桌案上睡着的画师,终究都错过了这次的作画。因为夕阳太温暖,美酒太醉人。一旦唱歌的人短暂离去,房间里寂静无声,就不会有人想起前一秒该做的事。
意思是,这两个酒鬼,喝的高兴,奔波疲惫,睡着了。
秋药捧着宣纸前来时,看着交叉躺在地上的两个醉鬼,竟一时失语。
年幼的婢女也不知所措,怯怯地望向秋药:“娘子……奴要去烧水,为这两位客人……梳洗么?”
“不。”秋药的主意非常果断,“刚才我派人去钱府打过招呼了。找两个驾车稳的车夫,你们几个把这俩酒鬼塞进车里,去钱府。找到李夫人时,让她好好待客。”
等到江时汐酒醒时,揉揉眼,回想起之前的事。她想,大白天就喝醉了,这可难得。她还以为自己在飞天楼,看房内有烛火,便知道有人守夜,招呼道:“来个人给我倒杯水。”
守夜的婢女是不是睡着了?江时汐想,因为她听见了睡熟的呼吸声。习武之人的听觉可能要敏锐许多,那呼吸声吹向江时汐的耳间,没过一会儿,她就发现了,呼吸声居然来自自己的枕边。
枕边……
江时汐坐起来,侧过头,看到了陈九歌。
陈九歌怕冷,大热天的,仍旧夺过这一床薄毯,裹在自己身上。大约是天气缘故,一热一冷,陈九歌的鼻子堵塞住了。夜晚极深,只听得蝉鸣,风吹,以及一个受凉的朋友在旁边狠狠呼吸。
被招呼来的婢女也揉着眼睛过来,看样子刚醒。屋内的蜡烛不算亮,江时汐对着烛光,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奴。
自己是在……飞天楼?不对,这婢女的装束,明显比飞天楼的婢女要好。光是这身素色寝衣,用的就是素缎。江时汐刚睡醒,来不及想太多,脱口而出:“这是哪儿?”
婢女虽说还没睡醒,却也恭恭敬敬:“回娘子,此处是钱府。”
江时汐敲了敲自己脑门,希望能让自己清醒些。这动作行之有效,在婢女捧来茶盏时,江时汐就已经想起来了大半琐事。
“娘子,我家李夫人尚且未眠,娘子可方便一叙?”婢女见江时汐喝够了水,恭谨道。
江时汐原本想直接答应,可记起来,自己旁边还有个家伙。她算着老陈的酒量不太行,没喝多少,按理也不会睡太久。江时汐便对婢女道:“容我先沐浴更衣,可否?”
婢女应承。这钱府毕竟大富大贵之家,不多时,鱼贯而入的奴婢搬来了木桶,添上了热水。隔着有床的那一侧,房间树起一架屏风。江时汐见屏风上山水青青,仔细一看,竟也是本朝佳作。她不由得惊叹,钱家豪奢如此。若自己没记错,画这屏风的人,也该身居五品。
江时汐躺进了木桶,隔着山水之画,还能看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的陈九歌。陈九歌大概快醒了,呼吸越发急促,还听得到她的梦话。不过梦话没什么好解析的,都是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受了惊。江时汐这才感慨,钱家下人,为她烧水沐浴,发出的声响竟不能掩盖住旁边女子的梦呓声。这是何等的训练有素,闻所未闻。
直到江时汐洗完澡,婢女替她擦拭湿漉的头发时,陈九歌才仿佛被噩梦惊醒。那人直挺挺地吓起身,浑身冷汗,惊恐一喘。等环顾四周,大约直到自己方才在梦里,才沉静下来。
江时汐却顾不得自己的头发尚未干,推开侍奉的奴婢,绕过屏风问:“怎么了?”
陈九歌定定心神,手抹了抹额上冷汗,看向自己手心汗珠:“刚才……刚梦见我死了。时汐你在啊……”
江时汐坐在了床畔,本想握住陈九歌的手,又觉得冒昧。于是她收回手,握住自己的头发,开玩笑道:“一沐三握发,说的是我和你了。老陈,我刚还以为有人要杀你。”
陈九歌这才看向旁边的人。
江时汐没穿寝衣,居然光溜溜的就从浴桶里钻出来。
她看不清这个吊儿郎当的画师是不是露出了焦急和担忧的神色。陈九歌觉得光线太暗,若是平日的自己,会再点上五根蜡烛,试图照亮眼前人的样貌。她努力地去看,才看清江时汐的神情。此时江时汐已经从最初的担忧,变成了真正的浪荡之色。陈九歌对这个表情很眼熟,尽管二人相处不久,她早已看惯。
江时汐什么时候正经过?不知道。也许非要哪一天,两个人遇到一路凶狠的匪贼,才能见识到那套人挡杀人的刀法。总之,现在不会有。并且这人一丝不挂,身上还有水珠,从脖颈往下淌;陈九歌观察得更仔细一些,就发现那水珠是从发梢开始的,经过了 健壮的脖颈,雪白的胸脯,紧致的腹肌,滑到了一处密林。那是非礼勿视的地方,儒家说的。陈九歌想,不对,我不信儒家,为什么要回避?可就这一念,江时汐已经起身,擦干身躯,披上自己的衣服。
江时汐说得很明白:“你要对我感兴趣,不在这一时。你赶紧洗个澡,醒醒酒,我们在钱宅。李夫人还等着,不知道那位贵妃的哥哥在不在。”
陈九歌的绮念还没爬出来多少,便被江时汐一席话塞回去。她觉得一股热气冲到脸上,不知是被刚才的那番话语气得,还是被自己方才的确着迷过的一幕激的。最后,陈九歌咬着牙,说:“等我一刻钟。”
江时汐没看那边,自己系好了衣带,吃了一碟果子,又喝了一盏热茶。这一套下来,洗澡的陈九歌也快好了。想着头发潮湿应该不影响和李夫人谈事,便也不必等头发吹干的时候。江时汐扔过去一截发带给穿衣服的人:“别让人等久了。”
陈九歌气急败坏:“要你管?”
话虽如此。两人见到钱宅美妾时,已经不早了。
纵然是盛夏,也经不住这夜风清凉,吹得没干的头发一阵头疼。江时汐知道陈九歌受不住凉,催促婢女快些带路。等进了屋子,便是另一番琉璃世界。
说是琉璃世界,不为过。房内皆是佛家金身,菩萨玉筑;香炉青烟,袅袅直上。主人檀木为簪,素衣素履,端坐席间,佛珠在握。而所有的灯,皆是西域传来的七彩玻璃之笼,中有蜡烛,燃至一半。灯光透着晶莹,照明于内。
江时汐与陈九歌先是一礼。打坐的女子睁开眼,笑得慈悲。这就是李弦听,说是礼佛甚笃的城中供养人。
她们没有多过寒暄,婢女便悄悄退下。打更的在屋外敲了一声锣,长声:“寅时——”众人才知如今多晚。
带着菩萨一般慈悲神色的弦听,率先开了口:“我那位小妹妹,对我讲过。你二人自是聪颖,知我意思。妾不妨直说,妾有一养女,亦是主人所出。虽非嫡生,才貌双全。我家主人意欲令其嫁入楚王府。你二人,当可助其。”
话说得明白就好。江时汐挂着客套的笑,道:“在下画虽拙劣,难入贵人之眼,却愿为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弦听便也笑了,很是赞赏她的识时务。于是尊贵的夫人望向陈九歌,却发现陈九歌正在出神。
李弦听咳了一声,陈九歌才回转过来,下意识地问道:“夫人?”
江时汐戳了戳陈九歌:“我答应给人家作画了。”
陈九歌慌乱,匆匆举起茶盏,道:“在下亦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李弦听看得出,这文人心在外边,不过不会耽误自己的好事。她便点点头,对二人道:“妾知二人之酬劳,必不亏待于此。至于详细事宜,若有疑惑,可令婢子告知。”
江时汐和陈九歌知道了,这不是个谈事情的好时候,只是大家出于礼节见一面。她们抱拳一礼,对席上人道:“在下告退。”
富贵之人的豪宅,修缮图形总来自那几个工部名匠。按照从前的道理,几品自然有几品的风貌;可如今陛下礼佛,那么照着佛的意思来,逾矩的地方也不会被追究。譬如钱宅,会在九曲回廊中,涂上金漆佛身,以彰尊崇。
很是灰暗的夜晚,只有提灯的侍女走在前面。夜风清冷,纵然是刚才在夫人屋内喝过的热茶,都早已抵挡不住。陈九歌先埋怨说:“这头发没干,早知道多坐一会儿。”
江时汐开玩笑道:“那可能就坐化了,我的陈尚书。”
行,这算又升了官。陈九歌已经没力气反驳这些言语,竟认真思考起这府中事来:“你倒好说。我恐怕今天回去,得好好琢磨要编个什么出来。江时汐,你既然受了兰幽的嘱咐,得保护我,那为了防止我被此时扰乱心神,从而跳湖,你是不是得……”
“得趁你想不出该写什么的时候,把你脑袋按湖里,让你跳湖跳个高兴?”江时汐不假思索道。
陈九歌气急,拉起江时汐的手腕便恶狠狠道:“那我拉着你跳下去。”
侍女的灯根本没法照亮太多地方。比如说,此时江时汐带笑的眼角,与下意识握住刀柄的手。陈九歌知道自己的动作太唐突,忽而放开手,偏过头挤出一句:“恕我冒昧。”然后看向廊外。
哪里的月色都差不多,青空如许,树影纷纷。也许水光藻荇摇曳的池,不过如月色照耀下的一方天地。两个不够熟识却心怀叵测的人,在利益和情愫的面前,站在一起。充满防备,充满遗憾。
江时汐想,你还不如多握着一下。
陈九歌想,幸亏没多抓一会儿,免得你拔刀了。
还好月色不懂人间,想清光照耀,便不会谦虚。云开于天,让它高高兴兴照个分明。而月色下的人们,只好带着不同的心思,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