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童
九岁的小童,悄悄趁着众人打盹的时候,跑到了道士的耳畔。
他玩耍一般,凑近女道士,大喊一声:“师父——上课啦!”
陈九歌惊得立即起身,抬头先看看暖阳,可是才午时。她再一回头,看到了嬉笑的小童,便气不打一处来。
“小崽子敢玩弄你师父了?你等着,我让江师父收拾你!”陈九歌大嚷。
小童做了个鬼脸,道:“陈师父你忘啦?今日是初九,江师父不在!”
陈九歌没听完这话,便扔过去一个劣质酒杯。酒杯被童子轻巧躲过,童子还高高兴兴说:“这招是江师父教我的!说躲你特别好用!”
童子扮了个鬼脸,趁陈九歌没反应过来,便赶紧逃走了。
午时的太阳倒一直很晒,树荫下便感觉正好。陈九歌的午睡既然已经被吵醒,下午授课前便不能再睡着。思及至此,她更气了,算着等江时汐回来,该怎么惩罚这个熊孩子。
气急败坏的先生,走到了佛沙城郊外的一间简陋学堂里,展开书,皱着眉头抽查学堂里的学生。学生知道这位师父教书严厉,可身无功夫。他们真正怕的,是那位——
那位喜欢喝酒作画的家伙。
江时汐笑嘻嘻地倚在书院门口时,高兴地摇了摇还剩一半的酒壶:“我不在的时候,谁让陈道长不高兴了?”
学生皆面如菜色,起立作揖,头深深埋下,深怕被这位江画师发现。江时汐踉跄几步,一边喝着酒,一边满怀醉意道:“我不止是你们书画师父的——来,老陈,告诉我,哪几个不老实?”
那被刚刚喝空的酒壶,砸在了桌案上,惹得所有垂首的学生一惊。陈九歌还坐在案前,捧着书,假装自己既不被学生的言行所影响,也不被江时汐的到来所惊喜。不过道士修长的手指握住书,白皙的手指修长匀称,让江时汐再见之时,浮想联翩。
江时汐十指相错,拉着自己的手指,发出嘎嘣的声音。她又左右晃动脖子,咔咔作响。这是她准备考察学生功夫的前奏,而学生把这一项考察,称作“上刑”。
学生们纷纷后退一步,惊恐万分。江时汐笑着往前,招招手:“别怂。来,谁跟我说说,今天是哪位惹陈道长不高兴的,我免他训练。”
这话一出,众多童子立即指着那位九岁小童:“他!是他!丁问!”
江时汐点点头:“好,那么今天我姑且放过你们,单独训练丁问一个。其他人,接下来三天,不必上文课了,我来教你们。”
先是丁问面色惨白,听得江时汐接下来的话,其他学生面如菜色。有不服者举手,江时汐点头示意他可以答,不服者道:“江师父,我……我觉得不公平。”
江时汐笑了,先说:“我只会训练你一天,这是奖励。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无论何时,无论利弊,不可出卖同伴。丁问虽说欺负了陈道长,但我想必不会是他一人的主意。你们是同辈同村,或有其他人来自外村,但总是故友。若未来有谁考取功名,或经商发达,还遇到今日之事,被自己人检举揭发,试问在座何人,不得心寒?”
这一席话,说得童子们羞赧万分。那不服者也恭敬一礼,拜道:“学生……学生愿如他人,受江师父三日训练。”
江时汐摆摆手道:“行。丁问留下来,你们可以先走了。准备好笔墨干粮,接下来三天,我带你们去村外庙里作画。”
学生们眼睛一亮:“不是学武?”
江时汐皮笑肉不笑:“两天学画,一天学武,谁都别想逃。”
等到只有丁问和陈九歌面面相觑时,江时汐才松散着坐下,没倒茶,拿起壶就往嘴里灌。灌完她擦擦嘴,说:“老陈,兰幽那孩子五岁了,颇是聪慧,我教不了了,你帮我写封信说,让她去寻京中的师父。”
丁问递过去手帕,忐忑不安。江时汐抓过手帕,拍拍九岁小童的头,笑眯眯:“怎么今天想着欺负陈师父了?”
丁问踌躇许久,才说:“打赌输了。”
陈九歌先开的口:“时汐,不必了,他也就是吵醒我午睡,没事的。倒是你,怎么就教不了一个五岁孩童?”
江时汐低眸,深叹一口气:“这孩子从小随父亲,风流。我教他作画,小小年纪便坐不住,我又打不得,是以无法。”
陈九歌沉默,知道小孩子的父亲并非太守徐授,而是徐授的儿子徐牧青。她试探性地询问:“那……你此去,有何收获?”
江时汐是对着丁问说的:“叫你父亲别让村中人养猪送我们了。我此次去徐府,兰夫人送了我一箱腌渍鱼肉,够我与老陈吃到明年。我原本和老陈教你们这群小崽子,就不是为了你们村的菜饭。”
丁问怯生生地:“那……江师父,今日对我的训练,随便你如何。但是后三日的作画,我也想……”
江时汐眉眼弯弯,一看便是很高兴:“还挺喜欢的画画的。行,想着早死早超生?老陈等我一个时辰,我先跟这家伙练个刀。”
陈九歌点头:“去吧,别伤人家筋骨。”
江时汐说:“放心,我这分寸,你又不是不知道。”
话语中似有所指,竟让陈九歌满脸通红。道士干咳了一声,赶紧给自己倒杯茶,掩饰自己的窘迫。
等门外传来丁问被打倒在地,连连叫痛的时候,江时汐才微汗,撩起门帘进来。
陈九歌听得动静,觉得心中一暖,反而笑了:“怎么,丁问才九岁,逼得你出汗了?”
她以为江时汐会否认,谁知江时汐颔首而赞:“老陈,我捡到宝了。丁问这小子,是个武学苗子。才九岁,我教他的章法参悟得透彻,还有自己的想法去改变招式对付我。一直这么练下去,丁问十四五岁时,便能名扬江湖。”
陈九歌给江时汐倒了杯茶,说:“你不如先跟我说说,这次早回,是京中发生了什么?”
江时汐喝茶素来牛饮,如今也是。她觉得茶解渴,暗道一声好。
“陛下登基四年了。宋……宋德妃年初掉了个孩子,陛下颇是不悦。徐府这次是问我,江湖可有什么朋友,能帮——”
说到此处,江时汐左右环顾,确信无人,才附于陈九歌耳边,道:“想问可有求子厌胜之法。”
陈九歌一愣,继而开始哈哈大笑。
“我敢说,此问必是男子所发。你婉拒了,定是因为你知道,你师父和兰幽就在那儿。搞这些,谁能比她们厉害?”
江时汐也莞尔,承认道:“其实现在想想,我们离开徐府也都六年了。连你都入了道籍……我师父这次跟我说,徐太守随她吃金丹,虽说精神充沛,更胜三十岁时,却也快油尽灯枯了。人总是不听劝的,说让他每日服一粒,偏偏不服老。”
“兰幽找的美姬就那么美?我瞧还不如她。”陈九歌嘲讽道。
那晚上是江时汐后来居上。画师闻着女冠的一头青丝,颇为留恋,笑话道:“她们徐府也好,钱家也罢,找的美姬,我看都不如你。”
陈九歌一推江时汐,没推动,起床披衣倒水,说:“我看你倒很如那个兰幽的孩子,人家五岁风流,你也不赖。”
“我倒有一事想与你商议。你可知,陛下刚登基四年,却也杀了不少朝中重臣?此前众人说他仁孝,慈爱,忠贞,你是读过他爱的书,说不是,他骨子里有杀伐不甘的脾气,我不信。可我如今信了。我瞧佛沙不是个好地方,我们也安逸了几年,不如哪天你带完这帮小崽子……我们再找个地方去活?”江时汐凑到了陈九歌身边,披上衣服,仔细筹划道。
陈九歌一边饮水,不言语。
江时汐拿肩膀碰了碰她:“你好歹是个道士,也得装点样子……我看道教圣地的那几座山,可去。怎么样?我看过了,虽然这十年多是流寇匪贼,他们也不敢惊扰神仙地界。我们一同去,我会刀,你不怕。”
陈九歌瞥她一眼,说:“村民是杀了村里唯二两头猪请我们教书的。虽说这村光景比从前好些,可我瞧几个孩子,倒聪明智慧。至少让我教到他们考个功名为止吧。”
江时汐掰着手指算算,最大最出息的那个文生,再过两年便可科考。想想也还行,遂道:“那我就专心带丁问那孩子,看看他乐不乐意学成以后,随我当个侠客。”
陈九歌把喝了一半的茶水递给江时汐,江时汐接过,喝罢调笑:“九歌,你可越来越温柔了。”
陈九歌一把夺过杯子,笑骂:“老子温柔?老子温柔就温柔在不会武,打不着你。”
江时汐枕着双手,吊儿郎当:“对。不然你这个暴脾气,学点功夫在身,我怕是早就死了几百次。”
这夜晚还安静,连虫鸣都听得到。画师枕在了榻上,累了,也是刻意说些挑衅之语。文人听得懂,猜的着,偏偏喜欢这样的游戏。二人再次翻滚至一处,双腿与双腿错杂,青丝共青丝互扰。窗外,大概春日的第一朵花该开了。顺着风声,顺着叶影,悄悄地,在女人与女人的缠绵喘息中,张开了花瓣。
两人累得倒头半梦半醒,不知是呓语还是真心。
江时汐说:“我俩可能都赌不赢。”
陈九歌说:“也赌不输。”
次日一早,如先前所言,江时汐先带着孩童们一道离村。此次前去的地方不远,是一座佛庙。佛沙城自圣人青眼之后,周遭也多寺庙。可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文人墨客皆爱驻足于此,知圣人礼佛,便绞尽脑汁编些礼佛字句,妄想令高上之人,多看他们一眼。
江时汐与此寺僧人熟稔,早就打好了招呼。僧人备下桌案,令童子们放下宣墨。纸虽贵,好在村子里的村民学会识字后,总算更能读懂律法,知道如何省钱赚钱;这几年,连村中最穷的孩子,也用得起粗鄙的草纸写字。
孩童们疑惑道:“这桌案放在佛堂边,如何画佛?”
江时汐敲着那孩子的头,说:“我是来教你们画供养人的,不是佛。”
学生不解:“可听说城中画师,多是为大人们画菩萨神佛的……”
江时汐说:“你聪明倒聪明,我便给你多讲讲。画佛者多,你们小家小户,总是争不过名门子弟。他们见过的佛,读过的经,比你们厉害。你们不如另辟蹊径,画些供养人像,直奉各位夫人。虽不如画佛钱多,却够你们未来养儿育女。”
那两日的光景倏忽即逝,第三日,便是众人叫苦连天的武学训练。
这寺庙的僧人有功夫在身,自然不是江时汐亲自动手。她先遣丁问回去,说:“你身上旧伤未愈,你先回去报信。就说,我们练这一日,明日午时便能回村。”
丁问骑着一匹小毛驴,松口气,先行走了。
剩下的学生面对站姿齐整的僧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僧人手持一人高的木棍,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颇有超度的意思。
等众生皆被打倒,躺在地上汗流如雨,已经是傍晚天气。练这一天辛苦无疑,庙中斋饭虽说粗陋,众人也是狼吞虎咽。江时汐知道不能在寺庙饮酒,偷偷在庙门之外,从驮马上拿下瓶小酒,啜饮几口。
偏是此时,一阵马蹄声扰乱了即将寂静的古道。江时汐警觉,这古道荒凉,素来不会有江湖人骑来。是匪贼探路?还是官府捉人?她的手按在刀上,收起酒壶,警惕看着前方。
来人竟是村中熟人,霍老三。霍老三急急忙忙下马,对着江时汐道:“江师父!赶紧回去救人!”
江时汐心下一紧:“怎么了?”
霍老三喘着粗气,弯腰下来,扶着膝盖站不稳:“那村里……村里有匪贼来袭,我是趁乱骑马跑来的……别让孩子回去,别让孩子回去!”
孩子们还在庙中土地上玩,听不见外边的成人絮语。江时汐望向天,已经是入夜时候。天际的墨色渐渐氤下,像滴落的墨汁在洁白宣纸上爬开。她第一反应是,这样的夜,陈九歌又该喝酒写诗了。
陈九歌……
江时汐比自己意识还先的,跨上自己的马,疾驰而去。
风中隐隐是她的声音:“匪贼几人?”
“二十几人!”霍老三没想到江时汐动作这么快,还站在原地,嚷着回道。农夫定定心神,看江时汐的马一骑绝尘,便也匆匆跨上自己的枣红马,跟了上去。
等江时汐赶到了村中,火光连天。匪贼必是烧了众人粮仓,村民赶着救火的多。勇猛之人拿起斧头,见不认识的人便看。可入夜太快,光线太暗,居然还有刀剑无眼,砍伤自己人的。场面混乱不堪,一条主街都是厮杀之声,妇人哭啼之声,与火烧噼啪之声。
江时汐没想别的,先去自家别院门口。一路上的匪贼何止二十人?那些人不由分说,见她是个女子,握着弓箭刀盾从来不怕。江时汐冷笑,拔出刀来。
夜光映在了雪白的刀刃上,刀上篆书二字:泣雪。
江时汐低声,在暗夜中,格外震慑人心:“你们这群狗杂种,敢吵我和我此生挚友的日子,老子今天就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名刀!”
匪贼面面相觑,只这一下迟疑,女人横刀便上。泣雪刀刺入一人肩头,拔出再瞬间向后一斩,意欲从背后偷袭的贼人,瞬间鲜血从脖颈处喷洒开。刀客没停留,再向面前持斧人身间重重一劈,改单手为双手持刀,力度之大竟生生劈穿对方一半身躯!
江时汐大吼:“老子要了你们狗命!”
那一路血色连天。村人护住幼子,看得惊恐,掩住重门,对孩子道:“今夜之后……你……你决不能同那些孩子,一起欺负江陈二师,听到了吗?”
村民知道江时汐在大杀四方。除了关住门,或有胆大的农妇,烧了火把,骑在墙上为江时汐照明。农妇喊道:“江师父,往这边!”
江时汐心下感激,却恨自己刀还不够快,这些年太安逸了,没有少年的杀人速度。不行,还得再快点,再快点,让那个人……
她一刻也不想多等了。想赶紧跑到陈九歌身边,告诉她,不赌了,都不赌了。
等抵达别院门口,两个匪贼正冲进门内,看出了这别院是村中最有钱的地方。江时汐提刀便砍,那两个匪贼哪会是对手?瞬间,脖颈断裂,鲜血喷涌,连院中桃花都惊颤。
江时汐冲进房内,左顾右盼,不见陈九歌踪影。她大喊:“老陈?九歌?!”
连素日的两位婢女都不见踪影。画师焦急,嫌帘子碍眼,提刀挨个划破,怕有贼人躲避其中。直到她走到后院,看到后门大开,一个熟悉的人影与一位小人正站在门口。
江时汐大喊:“九歌!”
陈九歌一愣,回过头,看到火光天色中,满身是血的情人冲来。
江时汐狠狠抱住了面前的人,闭着眼,头埋在她肩窝里。画师手上还提着刀,如修罗场中归来。
江时汐喜欢穿白衣,说有画师风韵。那白衣早已在路间灰尘与方才搏斗中,皆是鲜血。文人一向不喜欢脏污,就连江时汐在村里摸了摸狗子,陈九歌都会嫌她身上气味不好闻。
但今天就算了。
陈九歌抱紧了面前的人,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江时汐却道歉:“我来晚了。”
但此时并不是什么安然诉情的时候。是陈九歌身旁的小孩大声提醒:“江师父,又来了几个人!”
江时汐这才松开陈九歌,发现那孩子正是丁问。丁问提着一柄短刀,却适合他幼小的身形。而江时汐惊觉,这小小的人,也是浑身鲜血,刀上还有一截吊着的人肠。
丁问没有惧色,恶狠狠道:“江师父,让我也上。”
年幼的小童,被这混乱的世道逼得九岁杀人。他却没有害怕,没有手抖,完全不像江时汐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江时汐心中想的是,此子必成杀神,是好是坏?
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心里的人,在旁边,仍是青色道袍,玉冠玉容,毫发无损。
这夜的风月不太好,老陈一定写不出诗。
江时汐回头,对陈九歌一笑:“你老说我的刀要钝了。老陈,你可看好了——”
陈九歌想,这夜风月不好,可是人很好。
她方才是真的惊惶恐惧过的,原来离死亡逼近,自己心中所想的,是遗憾著书不成,壮志不酬,和……和一个酒鬼。而现在她抬头看了看浓云相移,不见月色。
只见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