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完结】

第17章 血宴

万宁侯来楼中不过一日,见不到几位楼中小人,皱了皱眉,说了些冷嘲热讽的话语,令座下人冷汗。

那言语间,尽是“女子难养,何不前来”,“道家败类,无君无父”之言语。

几位文士偷偷议论:“缘何离期越近,万宁侯……越是苛刻?咱们的心都悬着。”

另一文士摇摇头,附耳轻道:“那是在立威。你瞧他明知道江先生是个闲云野鹤的人物,初见时多有礼,如今呢?总不是在旁敲侧击你我,莫学她乖张。”

“如此如此……”

临走时,万宁侯换了一副和蔼面孔,道:“方先生自有谋略,孤甚赏之。”

方哲谦卑地低下头:“为君行事,是在下之幸。”

方哲没有抬起头,直到听到了万宁侯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木辰虚就在他的身侧,一言不发,目睹着这一切,紧抿双唇。


直到三日后,江时汐与陈九歌才回来,与方哲道:“故人病笃,故去探望。”

方哲仔细一想,她二人的确在溪江伯府,而溪江伯府近些年除却富庶,也无别的行动。是以他放下心,道:“那你们先去休息。华夫人刚替我联络好河西之人,等你们醒了再论。”

木辰虚就在他的身侧,仍无话。

江时汐睡得很安稳,她还是喜欢这片深山老林。如果让她选,就算她后来富贵安康,她也还会择一处差不多的地方,盖个竹屋,屋内烧炭,冬暖夏凉,那样就最好不过。

陈九歌在她的身旁,睁着眼,一直无眠。


木辰虚轻敲二人门时,只有陈九歌听到了。

陈九歌披衣而起,开门,见是他,先皱皱眉,再走出房门掩上门,轻声道:“先生有何贵干?”

木辰虚眼神闪烁,终是邀请陈九歌去了另一隐蔽之亭,坐下道:“陈先生于楼中颇有功。我有几件消息,欲请陈先生判断。”

夜中之灯,不甚明亮,陈九歌慢慢展开木辰虚递去的书卷,仔细阅读起来。

读完那卷消息,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所以说……”

“最多七日,最少三日,这消息……方先生定会知晓。”木辰虚道,“可举事之际,若方先生知此事……”

陈九歌打断他的话:“且不说此。原来秋药从五年前被接进宫中,为的就是这?就是她作为方府旧人,作为证人……证明方崇与灭门的方家,有所牵连?”

木辰虚叹道:“是。对方筹谋太久,我亦不曾想到,秋药如今也已半老徐娘,还可得圣人信任……连宋皇后,都称她冠绝天下,歌惊云中。”

陈九歌问:“其实方崇并没有这样的关系,是吗?不然,他早就换了个姓氏……”

“欲加之罪罢了。”木辰虚道,“万宁侯决定初冬起兵。方先生重情义,若他知道义父被杀……万宁侯的性子,必不会让他以复仇为先,再行大事。我以为,大义为先。”

陈九歌便知道了他的意思。她轻笑:“万宁侯……出钱这样多,你舍得?”

“方哲才是在下信服之人。”木辰虚坦然,“在下亦曾出自诗书之家,然而家道中落,是方先生引我为知己……其实他当年也曾落魄,可待人温厚,常为万民泣涕。”

“这个理由可说服不了我。”陈九歌望着繁星,负手而立,“还有呢?”

木辰虚的眉头撺在了一起,苦思冥想着如何劝服这位谋士。

“军队是万宁侯自己的。甲胄,武器,皆是华夫人往来联络。楼中情报,归你与我。时汐看似闲云野鹤,这些年也替你们杀了不少碍手的人……你知道,今日之话,我若说出去,相信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万宁侯总该是更信我一分。木先生,你没有讲实话。”

木辰虚听得此语,知陈九歌有意合作。他便郎然一笑,道:“若万宁侯一日在位,我便一日屈居人下。我所愿屈居者,独有方先生一人。若此计成,将来方先生掌乾坤,我护万民……这不就是我年少时,来此的缘由吗?我亦曾是城中锦衣客,腰间万贯郎。本欲摘金玉,着紫衣,封侯拜相。原本就觉得,万宁侯只是有钱有势,这世道不济,令其可揽我等,妄想登天。数年前,他从不至此问询,直到我等琢磨出朝廷眉目,他才青眼于我们。包括方哲——方哲若不是有义父在朝中,难道万宁侯便会垂青三分?不会的,他至今仍醉酒狂言,方哲不过阉人之子。可是方先生……方先生真的想为百姓做点什么。他救孤苦,厚遇下,读论语而有感,望人间清平无盗。陈先生,你不觉得?他若为天下宰,亦是良主。”

陈九歌低眸,道:“我明白了。此事容后再议。毕竟哪怕我现在答应你,也不是这一时之事。你不妨先想想,如何对你信赖的挚友,讲他义父被杀之事吧……以及,若有机会,替我打听一下秋药。”

木辰虚向她抱拳鞠躬,长揖至腰。


江时汐苏醒的时候,天色尚早,她觉得口渴,便起来倒水。

她发现陈九歌不在,环顾四周,听得周遭有窸窣之声,便推开了屋后的门。

一方小院,背靠苍山。那有茂林修竹,是她两年前所栽,觉得陈九歌会喜欢;又四处找了容易种的红梅白梅,栽在了竹子旁边。至于兰花菊花,她这粗人不会打理,便作罢了。如今才夏天,竹子青碧修长,梅花枝繁叶茂,晚风吹得微微醺,比美酒还好。

江时汐提着灯,就看见陈九歌蹲在那处,不知在做什么。

她悄悄靠过去,提灯照向那人。陈九歌也不抬头,知道是江时汐来,对她说:“灯往右一点。我在埋些以前的旧文。”

陈九歌拿着一柄小铲子,一般是用来给盆栽松土的。她狠狠地一铲一铲,挖开松软的泥土,这力道还是让江时汐皱眉——文人的力气,还是太小。

但她不会出手相助。陈九歌不会愿意,这样的事居然要劳烦江时汐来做。江时汐将灯取下,放在了陈九歌的脚旁,轻声对她说:“那你埋好了,再回来啊。虽说是夏天,可夜风还是冷,我替你暖一壶酒去。”

陈九歌的铲子顿了一下,而后继续掘着土。夜里传来了文人的声音,虚无缥缈,犹在雾中:“好啊。”


那暖好的酒,终究没有人动。

似乎是知道之后的世事该有怎样的变迁,画师和文人,居然互相不管不问,只是关起门来,在屋内过着自己的旖旎岁月。

酒和下酒的菜,从未断过。侍女常常趁二人醉倒,相拥而眠时,进来打扫。年轻的侍女羞红了脸,对同伴说:“我将来,可否遇到良人,和她们一般呢……?”那玩笑便又被同伴的揶揄给抹平,各自躲在被子里暗自计较未来。

江时汐不太记得清醒和沉醉的分界,她似乎很害怕旁边人的离去。她常常噩梦醒来,抓着陈九歌的手腕,迟迟不放。那人被自己抓醒,不耐烦地压着自己,说,“你睡不着我就努努力。”

山中岁月,可以这样长,也可以这样短。

心照不宣地,非此即彼地,度过一整个秋天。


深秋时节,江时汐收到了消息,言明何时何地举事,甚是紧急,消息有所修改。按理她是个画师,大概不必跟着军中动作。然而她这些年在无事楼里的身份,大约是刺客。她想了想,师父还在军中等她汇合,自己还是得去。

陈九歌不知道昨夜是不是睡得太晚,现在仍在梦里。她蜷缩在一处,皱紧了眉头,似乎沉溺于什么噩梦之中。江时汐坐在她身侧,抚摸着她的眉头,目光深深:“你总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

画师走到了案前,本想画画,可有觉得没什么好画的。她的文辞不够妍丽,写不出那样情深的句子。纵然这四年,她读过了陈九歌喜欢的每一本书,她也不太明白,陈九歌那样的章法,怎么才能写成。

桌上是陈九歌剩下的一页纸,上面大概是哪天她喝了酒,醉极乱写的诗。


世间行乐复几回,堪得一夜火树开。

不枉诸君多有意,惭愧酒中记不来。

长安雪满时正丑,韵脚无计罚几斗。

纵遣梁王至天明,却嫌神仙莫能友。

各有人间


那诗没写完,写到人间的“间”字,已见执笔者的醉态。一竖径直地滑到了底,墨枯而浓重,是鼻尖狠狠按压在纸上的痕迹。

她……还想写什么呢?

江时汐读罢,总觉得自己配不上画,就不甘心。可她反复思量,竟也在此时此刻,望着朝阳浓白,想起了昔日的情境。

她偷偷说:“老陈你可别怪我读书少。要怪,就怪你总看低我。”

从不写诗的人,倒了一杯昨夜没被喝完的酒,进了砚中;她伸出手,握着墨块,静静研起了墨。她拿起了本属于陈九歌的,上面写着“雕墨”二字的笔,在纸上写下了之后的句子。


已经是冬日的季节。万宁侯的军队,势如破竹,径直从东南方向攻破四座城池,欲从南面渡江取京中。军队方才两三万人,万宁侯便召集手下,讨论起自封宁王的意图。江时汐与木辰虚对视一眼,皆下拜谨遵。

这样的一个深秋,霜雪未至,篝火尚暖。这座城取得容易,毕竟已经被先前的匪贼掠夺一空。但毕竟是个不小的关隘,得益于朝中兵士衣裳无棉,扛不了初冬的冻,而万宁侯的军队,皆是饱暖之兵。原本这样的一个庆功宴,华颜该在列受赏。但逍遥的女道士,说是已尽其责,早在一个多月前便走了。

江时汐知道,她今年白露没有回临槐巷,所以后来隔了短短的时间便等不及,抽空就走了。


在万宁侯帐中之下,先是两位将军,算是亲信;再是方哲,本为帐中军师;其下是木辰虚,再再其下的末位,是江时汐。

军中人曾不满,江时汐一介女子,敢坐此席。等他们听闻江时汐几度入城出城,摘取某位大人物的脑袋,便肃然起敬。军中若说单纯,便是强者为尊这一点,总是不变。年轻的人们望着这位年过而立的女子,秘密议论:“我若得了她的刀,可否也得此功名……?”

终究这妄想归于军中的粪便臭味,与思乡情切里。军中人说,你得江先生的刀,也不得她那般狠的心肠。

一位守帐人四顾,听得帐里的贵人连连叫好,便知歌舞已开。他亦对兄弟说:“别计较了……算了。我们总比这……这娘们好。衣服没穿多少就跳舞,多冷啊。”


守得要打瞌睡,两位守帐人计算时间,也该换班了。他们打着哈欠,听罢了帐子里的管弦之声,那声音他们也不知有什么风雅的,只觉得好听。真要形容,大概是以前城里人讲过的“阳春白雪”。

天空的浓云,移了脚步,在漆黑的夜里走来走去,似乎炫耀着自己的白。明明那不算白,偏生在黑夜。于是守门的人感慨:“你说我们要是早生三十年,多安逸?”

年长者道:“别做梦了。我还想早生五十年,我家还在当官——”

忽一声击盏声从营帐内传来。


两人一惊,霎时起身。一人欲拨开帐帘,听到了里面的厮杀刀剑声;一人却立即阻止住他,大喝:“你别动……先别动!”

年少者愕然,望向他:“里面在……在……”

年长者凝视着他,忽而笑了:“小子,你运气真比我好。你现在什么也别动,也别告诉外人。等里面动静平息了,再进去救驾,明白吗?谁赢,你就救谁……”

年少者还不懂其中关窍。

他听到了里面的声响:有刀剑击穿铠甲的刺穿声,有斧头剁去人头的碎骨声;有女子惊呼,四处逃窜之声;有文人大骂,尔等逆贼之声——

持续了半个时辰。

守门的人,没有任何动作。包括在营帐周围走动的人,亦是如此。

他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听见,绕着营帐走来走去,告诉听到了动静的兵士,不要四处乱动,那只是营帐中的贵人在游戏。


年长者斜乜了年少者一眼,道:“我昔日,也不是万宁侯的兵……总之这些贵人的事,不要掺和,喊你守门便守门。外面的人不进去,你就算尽忠职守。”

年少者仍是眩晕,他闻到了帐中传来的血腥味。

他双眼呆滞地,惊恐地问着年长者:“你说……江先生那柄泣雪刀,今夜杀了多少人?”

年长者叹了口气,望向天中浓云:“我们若有她的本事,难道杀的便会少吗?”


江时汐拎着刀,站在帐中心。万宁侯瘫坐地上,脸上沾满的是亲信的鲜血。他满脸惊惶,向着后面爬去,却碰到了帐中的屏风,差点触倒它。

屏风上是万里江山图,说来,还出自江时汐的手笔。

木辰虚仍旧端坐在侧,温言对受惊的舞女道:“不必惊慌。”

帐中所活者,皆为方哲的人。

江时汐的刀尖淌落了鲜血,殷红如七月的天空。她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心想,这一下不知道九歌会不会怪我。赶紧收工,回去见她吧。

画师的刀直指着万宁侯的喉咙,她在想,自己要不要说什么。

好在是方哲先过来,仍旧彬彬有礼地对着万宁侯抱拳,弯下腰,头与腰部齐平,再谦卑不过:“万宁侯,受惊了。”

万宁侯大吼:“逆贼!阉人之子!你……你要做什么!”

方哲微笑,漆黑的眼瞳里,毫无感情:“我的义父,虽是阉人,亦是国之栋梁。”

万宁侯心虚,道:“方崇是……是有如何?五万禁军,他怀璧其罪!”

方哲含笑,摇了摇头,向江时汐示意。江时汐冷笑,刀尖向下,挑开万宁侯的锦绣衣裳,将他白皙的胸前皮肤,划开三寸,流出了红色的血。

那其实不算疼,受过刀伤的人都知道。万宁侯见血,却大喊:“你……江时汐!你只是一介女子,你敢……!”

“木先生,方先生,可否令在下先问几句?”江时汐的刀尖停留在万宁侯的胸前,挑眉冷笑,“万宁侯,你若如今向我坦言,秋药是不是你卷进去的,我或许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秋药?秋药不过一介妓女,我会……疼!”他话未说话,江时汐的刀狠狠一旋,剜去了他胸口一块肉。

江时汐神色未变:“不要说谎。秋药,是我的故交。我打听到了……她作证方崇与方家有牵连,可还是被投入了大理寺,不堪受辱而死。而有人送她入宫的时候说,她从此过得是人上人的好日子。”

万宁侯早就想不起来这一个女人是谁,只是从书信之中安排着这一切。他目光赤红,满脸青筋,几欲辩解:“不……我没……我不认识她,不认识!”

江时汐既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实话,也没有听到万宁侯该拥有的气度。她略略叹气,觉得疲乏,刀尖不动,歪了歪头,示意方哲可以上前了。


方哲站在了万宁侯的面前,不语。中年人望向了曾经的君主,向瘫软在地的王侯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在下,还是顾念万宁侯所遇之恩。可惜所遇而不知,万宁侯害怕我义父势力……总想让他失势,才好掌控我等。“

方哲的头没有抬起,一直紧贴地面,是再虔诚不过的姿势。他的衣裾平整,玉佩未动,京中的贵胄行礼,也不过如此周全。

木辰虚闭气了眼。

万宁侯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不是的,我不想杀方崇……我怕他忠君,我怕他……”

“万宁侯放心。汝之妻儿,我定不辜负,亦不染指。”方哲的头仍旧深深地,触碰在地面上,地面冰凉的触觉,夹杂着方才流淌的鲜血,一阵血腥味,刺到了行大礼的锦衣人鼻腔。


江时汐知道,是时候了。

泣雪刀抬起,向着万宁侯的脖子,斩去。

“江时汐!你不想知道你的陈——”

刀落。

鲜红的血,自万宁侯脖颈里喷射而出,溅得跪在地上的方哲,半身都是。

江时汐的刀锋插入了那人的脖颈,听到万宁侯最后的话语,悚然一惊。

“什么?陈九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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