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非孝
华颜拔刀,铮然如鸣,寒光乍现,径直往地上一插,坐在地上拄着刀,向方哲笑道:“来,说说你这小子怎么回事。”
木辰虚一惊,下意识挡在了方哲面前,打算喊来护卫。但他没开口,是方哲拦住他,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木先生,不必担忧。”
方哲先是向华颜行了个礼,规规矩矩,还如十几年前初见般。华颜仍是冷眼瞧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记得你小子当初姓马。这是投奔谁了?南谯方家?那不是早被灭门了么。那就是当今的方将军,方崇?”
方哲含笑:“是在下义父。”
华颜点点头:“不错。你这楼也不错。说吧,兵马如何?甲胄如何?喊我过来,总不是叙旧情的。”
木辰虚背后一身冷汗,不想此人这样大方地讲出他们筹谋。
方哲朝着座上用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态度颇为谦卑,道:“地上凉,夫人何不上座?”
华颜皱眉,起身拔刀归鞘,道:“别喊我夫人。”
“那么,华道长。”方哲沉稳道。
华颜没客气,坐在上边,脸上尚有之前饮酒的红晕。她的头不晕,反倒格外清醒。江时汐递过去的信,用只有师徒二人读的懂的隐语,写明方、木二人的疑点,及一路走来的大概情形。江时汐还小,不像华颜。女道士从来都喜欢在侯爵豪门府中搅弄风云,再急流勇退——她纯粹喜欢这么做,就如她永远喜欢十几岁的美少年。因此华颜一看,便明白了事情大概。
江时汐甚至不知道,她这位师父,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的死罪了。谋反也好,夺位也好,黑道白道便没有华颜不去招惹的。当今圣上昔年式微时,只有几位老师保他;而那几位老师的府中,也少不了华颜的身影。
小徒弟眼里不靠谱的师父,只是个喜欢出入贵胄之家,画画弄刀的人。
方哲却从昔日的细枝末节里,窥得蛛丝马迹。
“你查过我?”华颜发问。
方哲没否认:“在下意欲令道长相助。”
“你这小子,不诚心。我知道你去临槐巷派人寻过我几次,不是亲自来,我便懒得开门。三顾茅庐也没有遣人来顾的道理,你倒好,不仅是派人来的,还把我小徒弟留这儿了。若不是我惦记着昔年一点情谊,刚才我拔刀时,你的头就掉了。”华颜言辞不满,语气倒是平和。偏这份平和,令方哲心中一悸——华颜仍和当初没什么两样,甚至……甚至更厉害了。
但以华颜的性子,若是这样说了,那事情便有得谈。
方哲也同木辰虚坐下,松了口气。
江时汐躺在床上,将被子往陈九歌身上拉过去了一些,却被陈九歌皱着眉头推开:“热。”
“怕你着凉。”江时汐说。
陈九歌在床上转过身,深夜的屋里毫无灯火。那便是最深的夜了,只能隐约看清面对面的人,眼神微微地亮。陈九歌想,江时汐怎么会是个能杀人的人,明明眼神这样清澈。
陈九歌的话语在喉间滚动又咽下,她闭着眼叹气,还是将手臂伸在被子外面,凉快些。
江时汐轻轻地说:“老陈,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
她用回了昔日做朋友的称呼,这称呼代表另一层真诚。作为友人,她们可以有话直说,也可以不必多言。
陈九歌迟疑一下,才说:“我今天,看到你师父的案卷了。”
江时汐想了想,说:“是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不太好的事吗?”
陈九歌伸出手,漆黑的夜里摸了好久,才从江时汐的肩膀,抚摸到她的脸颊。那人的碎发落在鬓边,细软柔和,像小鸟新生的羽。陈九歌总舍不得给她讲太深的东西,觉得这么多年眼见耳听,让她自己理解就好。但江时汐只有在杀人和买卖的时候会用心,其余时,人间疾苦也只是她的过眼云烟,她走不进那片浓云。如今想来,大约是华颜就这么养她的,只教她谋生保命,不要教她成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妖人。
所以她的画,灵动美丽,皆是神仙;而总是缺点人间烟火,不谙世事。
陈九歌试探性地问:“如果说你师父……比你想的,还要厉害太多。不止是兰幽那种,进人府邸,替人夺爵……”
江时汐忍不住轻笑,径直道:“我知道她一定比这厉害的。不然,凭她惹的仇家,怎么到现在还没死?必有大人物保她。”
陈九歌哽住,不知道下一句该从何说起。她想了想,说:“那时汐,你觉得你师父最强,大概会卷进什么事?”
“谋反吧。”江时汐脱口而出,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双手枕在脑后,又仔细想想,“大概帮过当今圣上?我记得有阵子,她老爱往太师府上跑,把我扔在太师府的谋士家里,和一群小孩子玩。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要是当时情形不对,她可不就帮着谋反了?”
陈九歌静静听着,竟是对她刮目相看。
原来她是知道的。
而江时汐又接着说:“就像我师父被喊过来,八成是这两个男人,想让我师父牵牵线,造造反,毕竟这位上去以后可和从前不一样。他当楚王的时候,倒也有仁厚之名,韬光养晦;谁知一上去,便大开杀戒,令朝野人人自危;又修佛寺,斥巨资,令边关将士苦无冬衣……说起来,是他生母不受宠,他从小见兄弟赏赐用度多,便缺了些什么,才长大后大权在握,非要补足吧。”
陈九歌沉默半晌,才道:“所以你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为钱瑶期编得是那样的故事……他笃信神佛,是想穷兵黩武的。”
江时汐觉得双臂被枕得太累,又转过身,拉住陈九歌的手,仔细摩挲:“你倒不必担心。真要算起,上一代也不怎么样,这乱世的局,大概自我们出生便定下了。匪贼作乱十几年,只是个开端。方哲背后的人是谁,你我也都没有兴趣追究。终究都是草芥,我只希望我和你,能熬过冬天。”
陈九歌这才发现,江时汐是真的通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通透,是早就想清楚了一切,所以任其自然的通透。
那她是真的不懂人间吗?
陈九歌忽然迷惑了。她也曾这样想,可今日这一席话,竟令她哑口无言。
她反握住江时汐的手,闭眼深深一叹:“时汐,我从前低估你了。”
“老陈,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江时汐轻声道,“可是我们多的是时日呢。”
“所以说,我和你能互相喜欢,可真是奇迹。”陈九歌也笑了,“天下共逐之日不远矣。若方哲靠谱,我们便跟着他;若不靠谱,我们再去投奔别人。反正你是画画的,我是写字的,再不济你还能替我捉野鸡野鸭。”
江时汐拿头顶了顶她:“老子学刀是替你捉野鸡野鸭的?老子是为了砍柴的,你自己去买了鸡仔,自己养。”
“行。”陈九歌很爽快,“那说好了,真到了那一天,我便偷两只鸡,同你一起上山隐居,你砍柴,我种地。”
她们这夜睡得很安稳,不约而同梦到了桃源仙境:年复一年,如遇南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直到日寒月暖,山平海旱。
那便是梦境的深处了。
翌日一早,华颜便过来打了个招呼,扔下一个木盒子,便打着哈欠走了。
她临走时说:“送你俩的。困死了,那俩混小子拉着我聊了一夜,我睡醒再跟你们说。”留得尚未清醒太多的江时汐与陈九歌二人面面相觑,一起打开那个木盒子。
是两支笔。
一支是羊毫,上有“凌青”二字;一支是狼毫,上有“雕墨”二字。
江时汐摸着羊毫,道:“师父她怎么发现的……”
陈九歌微红了脸,说:“你还问我怎么发现的呢。想必你每年给她递信,免不了提我,她放在心上,一猜就知。”
江时汐摸了摸自己的头,说:“那……那也是。”
画师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纸,打算试试新得到的笔。她左顾右盼,不知画什么好,抬头便看见了自己心里的人,想想说:“老陈,我要是把你画丑了,你会打我吗?”
陈九歌坐在她面前,理了理衣襟,道:“我打不过你。”
江时汐眯着眼笑:“好,那我就放心了。”
秋日的肃杀气,并没有浸染于这片深山中。纵有落叶顺着瀑布卷起又跌落,那也是一道明丽的风景。激荡的水花于天际散落天涯,而归于南方的雁还在排成一字,流连着不肯走。白露之后,再是秋分;秋分以后,寒露霜降。这些时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是江时汐与陈九歌此生度过的,最好的一个秋天。
她们再也不必颠沛流离,担忧饥馑;也不必勾心斗角,谋划未来。陈九歌放下了笔,江时汐放下了刀,认认真真地,听秋风簌簌,落叶纷纷。
那笔端晕染的绯红,成了胭脂;青灰颜色,成了衣裳;浓墨是青丝,淡墨是手指。旁有红梅修竹,是读书人珍重的东西;还有白云飞鸟,是陈九歌喜爱的意境。
陈九歌居然就那样静静坐着,看着江时汐画完一幅画。
她很久没见过江时汐这样认真地作画了,从某年的钱府闭关开始。后来她总是那么散漫,似乎漫不经心乱画,会让她对自己的瓶颈好受一些。再后来,江时汐握紧了刀,几乎没有动过笔。或者是偶得纸墨,匆匆画了几笔,便弃掉稿子,又投身杀戮和温饱里。她记得两年前,疲乏之时,江时汐靠在她怀里说:“老陈,我真羡慕你们写书的,写到一半,过些日子尚能续,所以你那本书得以作完……我不行。”
尽管江时汐从不问她的过去,她的身世,她的著书。似乎意思是,你不愿意说,我便不问。
陈九歌还在出神,江时汐画着她的眼睛,细细一看,道:“老陈,你要不要哪天有空,给我讲讲你的书?”
“哦……等等,什么书?哪本?”陈九歌起初没反应过来,之后才一愣,望向她。
江时汐笑了:“对,就是这个眼神。刚才那样,我都不知道怎么画。”
陈九歌发现自己可能被耍了,倒有些生气:“你是真要我讲,还是为了你画画?”
江时汐一边低着头,为文人的画像点上双瞳,一边踌躇道:“那个……我倒是真的想听。不过我读书少,你且说《非孝》。要是与我讲,可能先得从儒家那套君臣父子讲起了。你……我怕惊扰你。”
陈九歌这才略略放心,想敲面前之人的脑袋,觉得还是算了。
她也就喜欢江时汐这份不读圣贤书的天真。
其实她知道,江时汐倒也不是不读书,可能是华颜故意的,除却儒家那些四书五经,都让她读。包括陈九歌偏爱的孔融之论,江时汐都读得透彻。于是这人,倒颇有春秋时游侠风范。陈九歌觉得羡慕,竟也不知道为何会羡慕。
陈九歌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才开始对着画师慢慢说:“我之所以因著书被通缉,不过是因为寻常百姓都能懂。你画你的,我给你现在讲,不急。”
“我说非孝,先是说的文举之辞: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
江时汐点头:“我知道这句。”
陈九歌接着说:“那就容易讲了。所以孝之一字,乃是后人刻意而为,令父子无情者可裹挟彼此,彼此索取,不可离弃。是以治国便不必管束于人人,而可管束于家家。再令家中族中,以孝道相胁,祖害父,父害子,人这一生而活,也只为生子而复害。”
江时汐的笔停住了,她思考起这番简单的话。
画师搁置了笔,皱着眉,总觉得还有哪里有欠缺。直到她想着,开口问:“那倘若真有父母之爱子,子欲反哺呢?”
陈九歌的眼神里亦是赞许:“那你说,算是孝,还是人之本能?是譬如君臣,还是譬如师友?我待你江时汐好,你亦待我真诚。换作父子,这是孝,是非孝?”
江时汐颓然坐下,握不住笔,竟为这席话惊得无言无神,又如醍醐灌顶:“这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从来念叨着什么,求天真,求人心,非君子拘束,圣贤束缚。”
画师慢慢地,抬起头望向陈九歌。那回望于她的眼眸,亦是明净无尘。
陈九歌道:“你其实更懂这些道理,不过在你眼里,这才是天然。我所书者,说来你莫笑我,竟有许多是见了你,才写得出的章节。”
江时汐迟疑了片刻,瞬间扯过画好的画,揉成一团,再撕成碎片。
陈九歌一惊:“你——”
江时汐一边撕一边说:“美则美矣,无你半点神韵。”
陈九歌欲拦,却拦不住江时汐的速度。她满脸焦急:“怎么就没了?我第一次得你这样画作,你给我还回来!”
江时汐却已讲画作撕碎,叹着气,无力坐在原地,摇头道:“是我从前不识你。若要画你,还至少要三年五载。老陈,对不住。”
陈九歌屏住气,不知何言。她的话语原该肆无忌惮吐露出,见到面前之人的狼狈模样,竟只好咽下肚里,化为一声叹息。
“你们这……刚闹过?”
正值月初上,华颜也睡醒了,伸着懒腰推门进来。她望向一片狼藉的桌案,先是呆了呆,转眼就明白了大概发生什么。华颜毕竟是长辈,知道自己可能该用什么语气,能让屋中的人轻松一些。而讲学的二人一齐望去,见到了衣冠不整的女道士。二人先是无语,之后便唤来门外的侍女,抬几坛酒再说。
华颜从来都不客气,坐下笑道:“你们倒懂我。时汐,你先给师父说说,遇到什么毛病?”
江时汐大大方方拆开一坛酒的盖子,倒灌一口,擦擦唇边残余的酒液,晕乎乎道:“画不来这家伙。”
华颜抢过了酒坛,也灌了自己一口,先是对着侍女喊:“找那姓方的小子说,老娘要一只烧鹅,三碟下酒素菜!”而后才对江时汐说,“怎么就画不来了,来,给老娘纸笔,老娘给你画。”
陈九歌惊惶起身:“不……不了。”
华颜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无力的文人顺着力道只好坐下,不自觉摆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瞟着年长的道士。
华颜发觉了这人的僵硬,笑着问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客气?”
是江时汐先开口道:“老陈她……她文人脾气,只敬重有识之士。师父你画的画啊,干的破事啊,写得些什么鬼东西,老陈都见过,敬重你。之前她被村中人求亲不停,也是因你得的主意,索性出家为道,再无人打扰。”
完了。
这师徒俩都开始了,酒劲上来了。
陈九歌心里哀叹。
小菜上得很快,看得出,方哲是把他们当贵宾款待的。三人的酒肉总不会要什么钱,比起这栋楼的花销来讲。所以华颜吃得心安理得,不时跟两个小辈碰杯,好似故友来至。
“不就是画不了个人吗,至于这么失魂落魄?笔拿来,亏我这笔还是从哪个王来着……那儿讹来的,特地送你俩。也就陈九歌当得起这支雕墨,你这东西,还配用凌青?”华颜喝上头,抓过毛笔,便摇摇晃晃开始铺纸。
陈九歌倒也想看看,江时汐这位师父的厉害。她坐定了,呆呆地笑:“好。华……华师父,你画。画老子。”
华颜听到此语,倒更高兴:“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拘的小家伙。说说……你是……是怀宁陈家,还是化锦陈家?”
这下是江时汐在酒劲中恍惚了一下。她从未问过陈九歌的身世,因为陈九歌不说的,她从不会主动过问,总觉得冒昧。哪怕此时三人饮酒,华颜先发问,她也觉得不妥,率先打断:“师父,这就……别问了。老陈不爱说。”
陈九歌沉默了一会儿,揉揉头,那眩晕感挥之不去,她却还是猛然回忆起童年的东西。
回忆来,回忆去,似乎十几年过去,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她咧着嘴,一副傻笑,轻轻松松胡侃:“我呀……我母亲是怀宁陈家的。我父亲姓王,不出名。小时候还行,我父亲教我读书,我也爱读,读到个十二岁。然后家里跌宕了,我要被发卖为奴。偏我是个不肯认命的,逃了几次逃出来,仗着自己会编些故事,混迹到了后来。”
“陈……暮卿,还是芦卿?”华颜又问。
陈九歌听闻这二名,才凛然而正坐,撑着醉意道:“母讳芦卿。”
华颜点头,也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慨然道:“我见过她,是怀宁一位才女。难得生得出你这样的人物。”
说罢,她持笔而就,陈、江二人屏住呼吸,望向那处墨迹。
华颜不用丹青,皆是黑白水墨。既无细线勾勒,亦无青红颜色,她一蹴而就,对比起江时汐午后所画,自是粗糙。可江时汐所见,只见笔下游龙走蛇,停走间歇,那女子身形似如水帘中行来。
先是眉眼,再是面容,然后是垂至腰间的发梢,与持卷执笔的手。江时汐抬眼,看了看陈九歌,竟觉得自己所识她,不如华颜一眼。
等华颜画完,江时汐亦坐定如佛。那位酒量不好的文人,已经一头栽倒,沉沉睡去。
一室之内,酒气熏天,却不闻人语。
是许久以后,江时汐才望着那幅画,定定道:“我知我画中所欠了。”
华颜还觉得喝得不够,给自己倒杯酒,慢慢喝着:“哪儿不够?”
江时汐闭目:“美则美矣,有形有色,却惭愧无神。尤其是……九歌这样的不寻常者。师父此画,愧杀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