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完结】

第22章 画师

冷宫其实并不设在这一处。但这一处宫殿虽大,却已经满庭荒芜。

江时汐推开了殿门,里面已经一个侍从也没有。荒草丛生的小院,唯独有几棵树,正打算开出桃花。

宫殿的门有三重,才可以探询到故人的所在。江时汐不急,她早就拿到了这所宫殿的钥匙,既不必救谁,也不必逃跑。她只需要闲庭信步一样,试着那串钥匙哪个和哪个匹配,慢慢开启木门,听得吱呀的声音,回响风中。

她理了理衣冠,才好敲最后一扇门。

江时汐的手,虚握成拳头,正打算敲门。

“药已经吃了。是废后诏书到了?”


那的确还是故人的声音,轻灵如莺。不知为什么,江时汐总觉得她的声音与少女时无异,仿佛还会趴在树影下面,翻着一些奇怪的书。画师想了想,没有再敲门。她推开了那道没有被插上的门,进入了殿中。

比她想得要好,殿中没有灰尘,甚至可以说,窗明几净。

阳光顺着推开的门,直直地照了进去。对着阳光梳妆的女子,没有抬眼,还在仔仔细细画着自己的眉。黛青的眉色,朱红的唇,那女子仍旧是金钗红衣,让桃花都不忍心与她一起开。

江时汐想过很多次,时隔二十年,如果她再见到宋绯,会说什么。

那些寒暄的,客气的,怀念的,遗憾的词,没有一个用的上。她最终,在尘埃落定时,对着昔日的故人讲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来问问你,人间是什么?”


宋绯愕然地转过头。

声名显赫的皇后,早已不指望今生还能遇到这样的故人。她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些什么,不等发出声音,两行泪先坠落下来。那珍珠顺着脸颊滑落,冲花了刚画好的胭脂。宋绯没打算补妆,反倒拿起帕子,不管妆花不花,意欲收拾好自己再来此重逢。

最终,皇后将整张脸埋在了丝帕之内,泪水浸透了丝帕,再氤氲到掌心。江时汐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前,用着宾客礼仪的距离,静静等宋绯缓和心绪。

宋绯真的没有变化。江时汐进来看到她的第一眼,竟然内心“咯噔”一下,好像那二十年的时间,从未在宋绯身上发生过。

她实在是,太年轻了。


宋绯背过身,重新拾起一块手帕,沾上水,将自己的脸擦洗干净。而后她才回身,坐在了江时汐的对面,一双眼虽红,却的确是欣喜的神色。

江时汐不敢发问,却不得不发问:“你……服下了什么药?”

宋绯知道面前的人何其聪明。

红衣的少女,素面朝天,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试图润润自己哭得干涸的嗓子。她饮下一杯热茶,才轻轻地说:“是道门的药。服下不到一日,便重返青春,之后每一日老去八岁,五日必亡。我以为韦鉴总算打算废了我,才逼我服药的……看样子,是他恨极了我,又想让我必死,又想让我好看些死,万一死前吸引到了哪个乱军,还能活受罪几天。”

江时汐被这一席话惊得无从言语。

“药的名字还很好听,就叫桃花。”宋绯笑着,像讲了个闺阁少女的笑话一样,“因为那丸丹药,粉如桃花一般。”


“他这样恨你?”江时汐问道。

宋绯低眸:“一个不被自己的皇后所承认权威的帝王,当然会有更强烈的恨意。我原本也不想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他烧了你那幅画,我就忽然觉得,这皇后也没什么好当的。自从我许多年前掉了个孩子,我便也怀不上孩子。我费尽心机,和瑶期一起,才能一步步走上去。可是我后来啊……”

宋绯顿了顿,抬头望向江时汐的神色,格外温柔:“你也许不太信。我用尽心术,后来想通,是真的可以作天下万民之母,那也许能比拟有个亲生的孩子。可是韦鉴,他好像不愿意。”

“他想做天下万民之神。”江时汐平静道,“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这家业偌大,败也好,也得二三十年败光;兢兢业业,也不过多撑五十年。”

“看来你见过他了。”宋绯的眉眼弯弯,下意识地收敛起嘲讽的神色。直到她想起,如今也不必这样掩饰了,便笑得更讥诮:“你说,谁会不明白呢?”

似乎在故人重逢,或者是故人送别之际,谈这些总是有伤风月。江时汐明白,宋绯也明白。所以她们同时缄默,等着对方先开口,提一些不过分的诉求,或者开始一个能将真心话的句子。

但都没有。


是宫女敲开了房门,送来了酒与菜。她说:“溪江王觉得,江先生定会要酒。还有,先生可要宫女服侍?”

江时汐看向了宋绯:“要肯定是要的。再替我拿些笔墨纸砚,以及……宋皇后喜欢什么,你们知道。”

“酒啊。”宋绯温言,“我也许多年没喝过了。”

宫女会意,行礼退出。江时汐喊她别关上门,这暖阳便悠悠然铺向了地。几只麻雀好久没看见殿门打开,叽叽喳喳落到了殿中的日光下,并不怕人。

宋绯侧着头,没梳好的头发披散下来,落到了她的肩头。她的眼神洋溢着春日的暖意,望向了麻雀。阳光穿过窗棂,勾勒出她的眉眼鼻尖,双唇殷红,不必颜色便是画中朱砂所就。她的睫毛很长,稍稍一眨眼,流年岁月,静静地便走失了。江时汐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的容颜,都会屏住呼吸,不自觉地握起手,想提笔作画。

原来二十年前的初遇,也是相似的场景。

当时宋绯的眼里,是求生的欲望。所以纤弱的女子,奋起杀人,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并不让人惊恐,反而在夕阳下,令江时汐一瞬心动。

而如今的宋绯,尘埃落定,静坐于此。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日,会一日一日地老去,自己会落下一个贤后的声名,留给后世的妃嫔文人传颂;那位即将登上帝位的年轻人,与自己有亲,也不会苛待她的友人亲人。

江时汐发现,她好像真的已经无欲无求了。


叹了一口气,江时汐开始挽起袖子,研墨。宋绯明白她想做什么,仍如很久以前一样,随手拿起一卷书,开始细细阅读。

她画画,她读书。飞鸟在窗台上停留,歪着脑袋听不懂书中词句,便扑棱着翅膀飞走。荒草里开满了野花,浅紫淡粉,是春天的模样。柳枝抽出了条,碧绿青葱,随着日风摇摆不停。江时汐抬起头,打量着宋绯一眼,再下笔时,再也没有什么犹豫。她知道,自己从今以往,作的画不会比华颜差;她也知道,自此以后,她再也画不出如此画作。

她们谈过了很多事。

比如宋绯终于告诉她:“我当初以为你画巫山神女图,是知道我母亲想让我入楚王府。楚王梦遇神女的典故,你应当知晓的。我见你走了,就心如死灰,顺着他们的意思入府……时汐,你好蠢。”

江时汐我眼角不可避免地有了皱纹。她笑起来,那皱纹也如水波荡漾,在她久经风霜的脸上晕开:“我后来也发现了。记不记得我去你婚宴时你问的话?你说我不懂人间,我很久以后才懂你这话的意思。”

十六岁的宋绯,拿起一卷被翻得泛黄的书,不看画师:“瞧,还是我聪明。”


二十四岁的宋绯,风姿绰约,对江时汐说:“我以为,我会和我母亲一样,与妇人争斗无休,赢得这一生。可我每次坚持不下去,看看你的画,都觉得,是我配不上你的巫山神女。”

三十二岁的宋绯,风情万种,饮着酒,斜躺在榻上:“进了冷宫才知道,我与庶民无异。皆是君王的奴婢,皆是天下的野草。时汐,我和你是一样的。”

四十岁的宋绯,皮肤松弛,满面哀伤,想起了故人与没有出生的孩子,望着天外:“我后来寻医问药,有人说我会再有个孩子。我高兴地给他取好了名字,可是……时汐,我很羡慕你,没有这样的欲望。”

四十八岁的宋绯。

她半头白发,与如今三十八岁的江时汐,没有什么区别。不知是江时汐老得快,还是宋绯服得药过于虎狼。

总之,在江时汐搁笔的时候,宋绯也顺着老去。满面尘霜,鬓发半白,不怒而威。那应当是百姓所爱戴的皇后模样,可宋绯不喜欢。


宋绯打量着自己最后一副图像,是那巫山神女的正容。

神女游走于山中,捧着书卷,细细品读。飞鸟蝴蝶,在她身侧稍驻,又似乎不久便离去。烟云缭绕,不见楚王,大约神女的确无心。唯独是神女面前的一树红花,开得艳艳,永不凋零。

宋绯抚摸着宣纸,忍住自己的悲伤。她怕泪水垂落,会损坏这样美丽的画。那是近乎于道的东西,无论江时汐昔日想画的是神仙女子,还是人间百态,总之,这幅画,终究告诉了宋绯——江时汐的确明白了,什么是人间。

所以她这一生也该无憾了。

宋绯抬起头,眼眶红润,如蒙一层雾气。江时汐亦正色,等待着宋绯最后的言辞。


画师听得故人的言语:“多谢。”

画师亦道:“说来你不信。你是我最初的灵感。多亏你,我终于赢过了华颜。”

故人便笑她:“不是我。是你本身就有赤子之心,我不过是你的裙下之臣。”

那“裙下之臣”四个字,仿佛藏着太多的心绪。江时汐对上了故人迟暮的目光,愕然而不敢轻信。

故人没有多言。她只是笑着,和某年的春天没有区别,躲在一方小院的树影下,枕着胳膊看画师作画。画师没看到大家闺秀暗藏心意的眼神,以为她只是对自己的画作感兴趣。

宋绯没有明说,至始至终。

而江时汐想的是——宋绯居然是自己屈指可数的,最后一位故人。


宋绯持着梳子,安静地梳着自己的白发。她很在意自己最后的这一日,仪容端不端正。她没有让婢女替她绾发,而是一切自己来操持。所以头发顺着她灵巧的手指,环成不同的形状,插上了明丽的金簪。步摇上的珍珠,摇晃在了她的耳畔。绯红的胭脂,涂在并不年轻的容颜上;锦绣的衣衫,笼不住清瘦的骨骼。

但她还是美的。如一树桃花,变作冬日的红梅。于雪色千里,盛放唯一的红色。

“我这样死,也不算辜负了。”宋绯盛装罢,向江时汐一笑。金色的花靨在她的颊畔,熠熠生彩。


然后。

末代的皇后,将自己刚刚感动不止的画,拿起来,放在了烛火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江时汐甚至没有出手阻止,没有任何的反对。她坐在原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衰老的皇后烧毁自己最后的画像——原本后世百代,都会瞻仰到她美丽的容颜,她不让。

宋绯静静看着自己的画像被烧毁,那火苗似乎要窜到她的身上,可是并没有。原来是她的一袭红衣,如此热烈,如此鲜妍,让她有了这样的错觉。宋绯揉揉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落下了泪。她怔怔地看向江时汐,而画师也望着她,两两无言。


宋绯是死在江时汐怀里的。

她说:“原谅我,你最后一幅惊世之作,被我烧了。”

江时汐静静地感受着故人的生命在怀里消逝,低头道:“没有。我一生证我画道,此道已成。”

“时汐,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关于你的,或者你所爱之人的,都好。我想听。”宋绯已然毫无力气,骨肉之间,早已如棉。她强撑着眼皮,还想多看一眼这个世界,或者是等并不善言辞的画师,去讲一些她早就听过的故事。

江时汐还是讲了。


那故事的起源是:“平龙九年的一个春天,我想,我原本是想做个画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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