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伤 嘘の傷
霙生日的那一天早上,是被希美的进门声弄醒的。
她知道希美已经足够小心。
只是自己在燥热的夏日里睡得浅,这间卧房拉门又时常会磨出讨厌的咯吱声,仅听轻微响动,她就不自觉醒来、睁开眼睛望过去了。
套窗在热天里开了整夜,此时,清晨微燥的白光如空气一般充足,鼓鼓地填满了屋内,映着进屋来的少女。希美踮脚做行走状,被霙发现后只好尴尬地僵在半途。霙看她露出水兵服裙摆的小腿肚,光滑匀称,一丝赘余都没有,因用力紧紧绷着肌肉,再望上去,见她两条胳膊圈在一起,怀里像是抱了团藕色棉布,但究竟是什么东西,还看太不清。
希美被瞧得不好意思,她落足站直,抬起一只手去挠后脑,脸颊有些红,笑说:“母亲,您醒啦?”霙轻轻嗯了一声,定睛看去,才发觉希美胳臂上挂的布团展开了一点,漏下的布料似是裙边形状:是条折叠起来的裙子。
此时霙突然明了、希美意欲何为——大概是要仿照自己的做法,悄悄走来,将礼物搁在枕边吧。
霙抿抿嘴唇坐起来,两手在被子上面交叠。她在心中懊丧不已,暗自叹息,万分后悔自己打断了希美制造“惊喜”的过程。
假使方才合上双目,装作未醒,感受希美腿足和裙摆带起的微风拂在自己脸侧;听她蹲下身、放置连衣裙时的窸窣声;脸颊皮肤触到她温温的鼻息……亲密接触,那是多么令人欣喜、令人心跳、令人怀念的事情。
说到二人间使霙怀念的亲密接触,虽少、倒也有的。大概是希美刚来此处的头几天,和她同在一个被窝里睡的时候。那时,其实希美也不认床,也不害怕,更不会哭闹,但自己伸手搂了她,她就那样乖乖入睡了。
不眠夜的黑暗里,希美的鼻息、吹着她寝衣浸满夜色的素白前襟,那脸蛋,偷偷伸手去摸,能感觉到热乎乎的。希美睡得很香甜。
熟习过家中各处的情况后,希美便主动回到为她准备的那间卧房去睡,说是“不要给母亲添麻烦”。霙当时还想,这孩子才九岁,很独立、很不简单,又渐渐才意识到,希美大概是不喜欢以“未来儿媳”的身份向她撒娇。
搂着幼小身体入睡、轻拍孩子腰背的感受在霙的脑中已渐渐消失殆尽。她有时候为此感到万分可惜,有时候不知为何,却觉得忘了也好。
“母亲。”希美很快从这一片尴尬中解脱出来,恢复了大方,她笑嘻嘻地站定,像是学校出游集体拍照时那样的姿态,十分挺拔好看,似乎又长高了。
希美垂睫,手中抖展开了一件藕色棉布裙。
霙能想象到,那是希美用她的眼光选出与自己最相配的款式和颜色,大概又攒了许多天零花钱才买来的,于是立刻就觉得十分喜欢、万分感动,几乎要激动地流出泪了。她抬手触碰脸颊,还好没有沾上任何湿意。
希美笑出洁白的牙齿,说:“母亲,试试吧,看喜欢吗?”
没提霙生日的事情,也没提自己买来礼物的事情,这反而暴露出了她努力掩藏起的羞涩,让少女的可爱之处一览无余。这羞涩是一层纱,笼着希美宝贵的心意。
霙意识到希美以欲说还休的心意对待自己,不禁浑身发麻,仿佛看见希美柔软的心脏正赤裸裸地在那年轻的胸膛外边跳动,它纯洁、鲜活,像包含着一汪湖水,那是世间一切温热的美好,因此也十分脆弱,经不起任何污浊的愚弄和伤害。
“心意”带来的沉重感,如今自己也终于切身感受到了。
霙眯起眼睛,努力保持微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发声:“嗯。”
她背光,发丝未经梳理还凌乱着,几点灰尘在头顶漂浮,像稀落的星尘。
今日没有茶会。
霙对希美说中午有事要办不回家,就给她准备午餐的便当,霙做了西餐馆里洋式的炸猪排,配着煮菠菜,褐绿相间成色诱人,希美不太爱吃、说口感怪怪的盐渍鲑鱼皮,她只放进一点,白米饭填上盐渍梅干,满满一盒颇有分量,塞进希美的书包里。
霙为希美整理衣装,提醒她戴上手表,自己穿好那条藕色洋裙,从卧房内走出来。裙子剪裁样式很时兴,领口宽开一字,她又束发,于是从那露出来的耳廓到颈线,还有半个肩头的粉嫩皮肤都暴露在空气里,细小的白色绒毛几不可见,颈间弧度柔美极了,不过头发、耳垂和颈项却未戴任何装饰,显得很素净。
打算与希美一同出门时,霙忽见一位少女在自家院子外面,正百无聊赖般单脚蹦跳。少女腿脚比希美的更纤细,不如说是更加缺少脂肪,显得过于健美。身体也是,胸前弧度比起希美的平缓了不少,像体育课上那种身材竖条条、善于跳高的姑娘。少女的身影于泡桐树干后边左右晃,和希美身上款式相同的校服裙,不断被温热的空气托起来,不住地摇摆。
是希美的同学吗。
“夏纪!”
“希美!”少女声音微哑,很有特色,她望过来,眼尾上挑着,向希美笑开了。
“是同学——不同班,但是玩得很好。”希美与霙解释,又向叫夏纪的女孩招手,示意她进院子来,问,“夏纪,你怎么来啦?我家不顺路的吧?”
女孩应了声,拎着书包跑到两人近前。
也许是名字本就有夏日风味,霙从“夏纪”奔跑在晨光里、裙摆飞舞的身姿中,确实感受到了夏天的气息。
夏纪向霙行礼,她下巴尖尖的,鼻梁秀挺,上挑眼嵌在这样的一张脸上,显得很清爽。夏纪用手在额头抹了一把汗,才对希美说:“希美,是这样,前几天和你说的事情,妈妈,呃,母亲、让我还是当面问问令堂……嗯,不是不是,问问铠冢夫人……”夏纪磕磕绊绊说到一半,松动眉毛,露出了揶揄自己的笑容。
“妈妈”、“母亲”、“令堂”、“铠冢夫人”。
一连串的称呼,似乎要精准击打今日霙心中的靶子,让她的心绪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悠荡不止,难以安稳。霙不禁看了一眼希美的侧颜,再捏紧提包包带,轻声问夏纪:“什么事?”
“啊,那件事!我忘了,”身边的希美终于想起来了似的,没有意识到霙的情绪变化,面向她,愉悦道,“母亲,夏纪家养的狗——是之前常来院子里的那种卷毛狗,不过这只是棕色的毛哦,可爱极了。最近生了小狗,一共八只都是棕色,刚满月呢!都很健康!还剩下一只可送人了,问我们家要不要来着,可以看门护院。”
出乎希美的预料。本估计按照霙的性子,会稍微思索后很快点头答应,可女人闻言,却像最后一层防线被彻底攻破,她忽而唇瓣颤抖,面色如土石般晦暗低沉,如暴风雨前的积云般苍灰一片。霙抬起手,希美顿觉不妙:对方的脸色差到、她几乎以为这是要伸过来扇自己一耳光。希美怕起来,本能地微微后仰了脑袋,可对方只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唇,低下眼眸。
霙双肩微耸,脸颊压皱,紧闭的眼睫间挤出一点晶莹。
她哭了。
“夏纪,夏纪!”希美不知缘由,却立即在慌然中做出了反应,她摆手示意夏纪快走,悄声道,“夏纪你、你先去学校,这事再也别说了。”
“啊……知道了。”夏纪自然是呆愣、愕然,一双吊梢眼也耷拉下来。她边跑开,还边回望这位突然情绪失控的希美母亲,一颗心惴惴不安,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母亲……怎么了,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希美站到霙对面,探问缘由,不敢大面积接触她的身体,也不敢给她擦泪,鼓起勇气,才能抬手去轻轻捏她肩膀。温暖的手掌从肩滑到胳臂,希美在霙不答话的当口,出神地望着自己腕上摇晃的银手表,手心感受她的皮肤温度,想,她的肌肤果然柔软而清凉。
“不。”
“没……希美,去上学吧……”霙以“大人”的自觉强抑着自身失态,可声音却不住地发抖。她放下手去提包里翻弄、掏帕子,鼻尖刚刚被拇指压红,显露脆弱,又很快被手帕遮盖,她将口唇也捂在其中,声音于是变得沉闷,“……我去赶电车。”
希美直觉此时的霙的状态糟糕至极,像对某事恶心到极点,胃里倒海翻江,要震颤着身体吐个痛快一般。她的双颊憋得绯红了,露出前发的、额头上的青色血管鼓起来,十分明显,前胸似是有伤口般,直往里缩。希美哑言无声,担忧到出现了妄想:她用哪里喘气?用胸前开出的小孔吗?
这种痛苦太过强烈,几乎向希美揉捏她上臂的掌心传来激烈而波动的电流。希美不禁感到通体酸楚,先是燥热,后是极冷,全身自上而下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她心生哀伤,蹙眉相望。霙却拒绝着她的触摸般,让身体稍微离开她的手。
霙背过身,迈步从院子的小路缓缓走开。
这日,希美第一次做了后离开的人。她目送霙,看那晨光中稍微佝偻的背影,是温软的藕色——自己才刚刚送了裙子……生日礼物。
今天是她的生日。
是自己让她觉得恶心吗?希美难受着,根本不明白。
“母亲……”希美喃喃出声,却不再是呼唤声。
霙刚走到院子外,鞋跟忽而在硬地上敲出脆响,停下了脚步。下盘稳住了,整个上部的纤细身体却似是即将凋萎腐烂的花茎,似是大风夜里前后摇晃的微弱烛火,站立不稳,且即将熄灭,化作一股薄不可见的石蜡烟尘。
“希美……我的错,对不起。”
霙的声音传来:竟是道歉……她声音微细,穿透力太低,相隔十米多,理论上希美并不能听清楚,可在集中了全部精力去感受她的希美听来,却震声可闻。
说罢,霙继续缓步向前,藕色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霙这一整天,来回倒腾电车和公交,最远坐车到镰仓,去了鹤岗八幡神社,她精神虽不大充沛,体力也有限,但该做的事都算顺利完成了。
几乎临近解脱。
霙一手拎着提包,一手托着淡灰色的小包袱,在街上独自行走,也有了闲工夫来回忆日间观察到的路人:
通勤回家的西装男子睡过了站,他在御茶水站与自己一同下车,带着一阵热风匆匆跑开;车站饮水装置前有两个与希美年龄相仿的少女,一个头发漆黑,是直发,一个偏棕,略带卷。她们凑着脑袋喝到一半,开始用喷泉似的自来水打闹,清凉、晶莹的水滴溅到旁边裹着厚和服的艺伎背上;艺伎未曾注意,只顾向车站外走,面颊和脖颈因天热不住出汗,其上覆的白粉也被汗滴打出点点斑驳。
霙不觉抬起手背、擦了擦热得渗出薄汗的下巴。
这时,霙想起在镰仓街面上遇到的一群娼妓,她们倒是穿得清凉,露出大片后背和两条腿上几乎全部的肌肤,趿拉着拖鞋。虽然这样不会热得掉汗,但,或许是由于时时刻刻伴随着娼妓的悲哀吧,其中一个女孩与她恰巧四目相对时,即便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也自然流露出伤感悲切的神色,霙看了便觉得可怜:那女孩比希美大不了几岁。
比起这不幸的女孩,希美是多么健康、健全。她会上初中,上高中,像田中女士说的那样,聪明、优秀,会考上大学,像一只自由的鸟儿般,想要直飞云霄,便能振翅向上;她的人生像她响亮的名字一般,还有无尽希望。
霙想起早上那事情,希美手掌的温热在臂上犹存……多么体贴……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个孩子呢。不是自己最宝贵的、唯一的孩子吗?再怎么说,也不能那样不明不白地撇下她,不是吗?
霙觉察自己的失格,忽然不敢回家,她在九段下到皇居护城河的槐树道上徘徊了一阵,想要使思维清静,又突然想起某年春日湿雨时节,自己在这段柏油路上捡起几串黄绿色的槐花,花朵含露,气息芳香,她心血来潮,拿回家去洗干净、晾晒到微微失水,给希美煎了槐花鸡蛋卷吃。
……希美说很好吃。
没办法清静,全部、都是希美。
天光和霞光,先是死死挣扎着浓郁、鲜艳了一阵,而后渐趋黯淡。天早已经全昏黑了,霙才蓦地惊觉夏天日长,天黑得晚,这会儿估计早已过晚饭时间。
糟了。
霙跑着,跑到离家不远处时,发现院子前竟是无比热闹——塚本秀一、和子、邻居家的老人齐齐聚在樱树下,虽是昏暗中几个黑黢黢的影子,她却能从各自的发型将他们个个认出来:塚本梳着背头,池田是圆竹刷发髻,老人则几乎全秃了,鬓边几根略显寒碜的毛随夏风晃动。
希美呢。
霙累极了,腿也沉痛,却大喘气着快步走,汗水落进睫毛里,她急目四望。
黑沉天幕在后,粉灰色庄严的云山环绕空际。圆月,不知何时升起在顶空朦胧一片的云潮中,散射着白扑扑的粉状光雾。蚊群,在半空中呈小山状簇簇飞舞,密密麻麻的黑点很渗人,霙双手都被东西占着,无法将它们挥开,向家愈发行进时就不断穿越蚊群,不断被小虫蒙了眼睛。
即便如此,她疾步向前。
“铠冢老师,您家的樱树枝丫上多了个鸟巢呐!”和子喊她,声音依然粗哑,不过此时在霙听来却是难得的亲切,和子继续喊,“今天是您的生日,咱们来给您送礼物,等了好久呀,巧的是天黑前望见了鸟筑巢呢!真有意思!”
霙走近时,抬头望了一眼樱树树冠,从黑雾一般的树影中根本看不见鸟巢和鸟的姿影,鸟儿也不鸣叫。不过霙的耳朵好,可以从夏风抚枝声、波动的蝉声里寻到轻微的羽翼打叶声,似乎不像是小杜鹃挥翅时那扑棱棱的动静,不知是什么鸟。
“呀,您的裙子真漂亮,是去和谁约会、才晚归了?”池田和子又犯了老毛病。霙没理她。
“啪”的一声,是塚本在打蚊子,霙被这声音惊起,想起了正事,不等塚本和老人招呼她,就向三人急问:“看见……希美了吗?”
那语声轻颤,好似一个寻找离家出走的孩子母亲在焦急哭诉,只是她忘记,“离家出走”的其实是自己。
“希美?那孩子应当在家里好好的呢,比起这个,您的老家来了信,还托人送来了东西,下午的时候误投到我家来了,刚刚才发现。”老人伸手来,将家信和一个厚信封塞到她提包里,信封被什么东西塞得很扎实。
霙微躬身:“麻烦您了。”
“老师,也不知道送您什么生日礼物,前段时间这院子里的花草不是被狗踩坏了一块嘛,那几株千日菊蛮可怜的,家父叫我送来花盆和花架,您和希美挑些喜欢的花栽到盆里,作观赏吧。”
霙微点头:“谢谢,麻烦了。”
她浑浑噩噩地答应、接过东西,很快送走三人。不等他们走远就急急跑进院子、踏上前厅,将鞋随意甩下,怀中包袱裹的东西里晃出哗啦哗啦声,她也顾不及放东西,顾不及开电灯,就那样抱着包袱、拎着提包,向黑暗的屋子深处走去,轻声呼唤:“希美?”
没有回答,只有回音,霙几乎要被自己话声的回音弄哭了。她焦急不已,感到是自己将希美推入这黑暗的深渊,几乎让希美丢失掉那光明璀璨的未来了。
可下一瞬,希美的声音却响起来,清透明朗,如穿耳畔:
“啊,母亲,您回来了?”
在哪?
霙焦急四望,恐怕是自己幻听。
“抱歉,母亲,把您卧房的榻榻米弄脏了。”随着希美稍显局促的话声,电灯被她打开,闪了霙的眼睛,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家中的一切物事都是那样清晰、亲切地呈现在眼前。她见希美穿着校服裙,就立在她卧房门口,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卧房的拉门大开着,霙首先望向希美身后,因为看见壁橱被人翻动,衣物、被子、毯子都乱糟糟地互相掺杂着堆在榻榻米上,像遭了贼,可以从这景象想见那人翻弄时的慌张。她才再望向希美身前,眼光忽而捕捉到一点奇异的红色,像鲜红的杜鹃花,目线循着这红色落下去,惊见有小块血迹淌在她光裸的脚边,希美稍微提起裙摆,一条鲜亮的血线顺着左边白皙的大腿内侧、膝盖、匀称的小腿肚,脉脉而下。
似乎被霙发现,就已经没法管了似的,希美任凭它这样淌下来,流成一小滩。
她来初潮了。
霙见希美脸色有些青白,呈现出孩子般丧了气、死了心的表情,唇角却还倔强地微微勾着,眼睛努力眨了眨,目色闪动。她逞强地保持着冷静,还有条有理地说:“母亲,抱歉,翻了您的东西,我在壁橱里找到好像是……婴儿用的尿布,还是新的,这些应该也能用吧?”
尿布。
霙心头一凛,可万千思绪抵不过对希美的怜爱和担忧,她不做声,放下包袱和提包,抿唇上前,轻轻牵了希美走去浴室,叫她先擦洗身体,又折回卧房拿来了新的内衣和卫生带,轻声说:“用这个。”她简单示意:“这样用。”
“嗯。”希美局促地轻声答应,霙坐在一边,没有看希美,好维护她“坚强又脆弱”的自尊心。
希美收拾好自己,声音又恢复了中气,她坐在矮凳上用手轻搓着膝头笑语,也没有提月经的事,也没有提早上不欢而散的事,而是提起了些不打紧的:“母亲,您一整天累了吧,我看您后背衣服都湿透了,脖子上也全身汗——今天天真热呢。”
“希美。”霙侧头看她,没有接下话茬,目光闪烁地瞧着她。
“嗯?”希美稍微前倾身体摆出仔细聆听的架势,她睫毛起落几下,眼睛又是那样亮闪闪。
“送来了,骨灰盒,他们的。”霙说了这句话,蜷缩身体般弓起后背,两片嘴唇也颤抖了,“在外面的包袱里……没有骨灰,装着木片、石块……希美,从今以后就……”
“母亲?!”希美“嚯”地站起来,她狠狠拧眉,而后脸上突而显露汹涌的悲伤,她张口欲言,可只是哭泣般倒着吸了一口气,又猛地蹲下来,她张开双臂,用自己尚不成熟的怀抱圈住了霙,透衣的汗气立即弄湿了她的胳膊,自己买来的棉布衣裙,颜色和触感都是那样熟悉。
少女的真挚之情——这火热的拥抱,到底让霙惊愕、恐惧了。
霙一动也不能动。
希美是晓事的,她想得深而远,似是立即下定了决心般松开霙一些,凝望她灰白色的脸庞,凝眉安慰她,语声柔软:“……母亲,没事的。没事的,我都一直在。”
不论“父亲和茂”是生是死。
不论作为什么身份,她都会一直在,不会离开。
“死了……”霙面对希美,脸色恍惚地又说出这句后,泪线才在脸颊两侧划了弧线,晶亮亮的泪线在暗淡空间中闪动着微光,她双手蜷在胸前,有些战栗,然后几乎是扑过来一般,两手抱紧了希美的后背,身体拱在少女怀中微微抽搐,比希美更像丢失了亲人的孤儿,她呜咽说,“已经……”
已经都死了。
“没事,没事了。”希美下巴搁在她汗水濡湿的肩窝里,圈着她的后腰,等她抽噎着流了好一阵泪,还不见停,希美被这哭声弄得心房塌陷,似乎又做了深一层的决定,她在她耳畔低声说话,语音里含有一些郑重的羞涩,“从今以后……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
唯一的女儿。
霙哭声一滞,似乎噎住了。
希美只觉得她是悲伤到了极点,以至于无法说话,就用手掌捋过她的背脊,合着浴室里一瞬滴答的水声,希美试探着,柔和地喊了一声:
“妈妈?”
瞬间,霙捏紧她校服裙后腰处的布料。
霙看见自己的手指攥出了难看的青紫色。
她又猛然松开。
“希美。”她唤她。
“嗯。”
“明天,煮红豆饭吧。”她说话声细如蚊音,“希美……今天开始,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沉默着,过了会儿,希美才如往常那般岔开话题,说:“樱树上,是两只漂亮的蓝色小鸟筑了巢,那鸟,连我也叫不上名字呢。”
……
霙看不见希美的脸,
方才泛起了绯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