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苞 幸の鳥
早春降水仍频繁,樱树在这雨雪天气里含苞了。花梗很短,花萼上的白色绒毛在冷风里微颤,毛尖处常常点挂雪片或雨滴,粉白花苞于雨雪中簌簌抖动时、更是盈盈可人,清灵脱俗。
希美很盼望樱花开放,可不愿雨雪将早开的它们压坏,她又忆起每年樱花落尽时,花瓣斑驳一地,惨淡、萧然的景色——想到樱花总会落去,就不怎么感到期盼了。
今年第一朵樱花开的时候,整树花苞都未醒,这朵粉色的早樱正巧绽在两羽蓝鸟所居住的鸟巢上方,如小伞一般,柔柔弱弱的。
希美本盘算了很久,打算将这第一朵折下来做茶会的装饰,可是看着蓝鸟儿用黑溜溜的眼睛向花朵好奇张望的情景,不知怎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晨间春阳正好,霙照例在卧房午觉,希美则坐在缘侧外边的石阶上读书。院子里水汽混着草香泥香蒸腾着,轻抚人面,正读到「去春的落花,今又枝上新绽……」时,她蓦地听见男人的声音。
“哎呀,梨子,这里有一大树樱花呀!”
她抬头,看见一对似是夫妇的年轻男女在院子门口张望樱树,希美没见过他们,觉得面生,就合上书,兴味勃勃地观察两人。
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后座被白色运货箱占满了,梳鬈发、穿和服、披白色罩衫的妻子就慢慢走在车旁边。年轻的丈夫身材很结实,腰身粗壮,白衬衫用皮带扎进西裤里,脚上穿踩木屐。他摘下遮挡视线的米黄色礼帽,两条眼镜腿夹着微鼓的太阳穴,抬头观赏时,镜片的两块白色反光遮住了双眼,有些傻气。
“梨子,咱们新婚旅行时在热海那里看的早樱,可都没有这棵美!”
果然是新婚夫妇呢。希美想,热海的樱花开得早,一二月份就落瓣覆地了,可我们家樱花还没怎么开,如何看得出来美不美——她将胳膊肘压在封面上,托着腮、疑惑不解。
“这棵还全是花苞呢,怎么看得出呀。”叫梨子的女人恰说出了希美的想法,好似是代替她发言一般。希美有些得意地微笑起来。
男人搂过妻子肩头,推推眼镜咧开嘴笑,深色皮肤衬着白牙,幸福的空气荡漾在两团笑肌上方,属于青年男人的开朗和可靠尽显无疑:“花苞长得密,尖端颜色有粉有白,一定是颗“随心所欲*”,梨子知道吗,这个品种开起来最漂亮。从这未开的小花苞里能看到未来多彩的希望呀。而且不知怎么就觉得,跟咱们的新家、新生活连在一起了,大概是这样才觉得它更美吧——哦哦,看,还有鸟巢呢!两羽小鸟,应景了!”
在希美心里,这樱树和鸟巢代表的含义与男人所想完全不同。
她不禁想,人总是极力将收入眼中的景色和自身生活连在一起。因为和切身相关的事情有所联系、有所交融,才心生感触——所谓“触景生情”大抵如此。
不过,她天真地想:
我家的樱花,当然是我家的意味。
“真丢人。”女人说着,却一面甜蜜地笑了,她推搡男人前胸时,忽与院子里的希美四目相对,脸颊倏然变得粉红,她向希美微微点头,又对丈夫小声说,“小主人还在呢,多失礼。”
男人也向希美点头,希美站起身回礼。
希美从那天起总见到后藤夫妇俩,她性格活泼,善攀谈,没几天就与二人熟识了。夫妇二人租住在隅田公园附近,丈夫平时在周边做些运货的工作,妻子有时也跟着散散步。每逢单数日的中午为糖果店送货时,两人就顺路来欣赏樱花的花苞,谈论樱花开放的状况,只要见到希美,就会送她一些牛奶糖、柚子糖和菠萝糖,大概是将她当成了小孩子来对待。
这样幸福的一对新婚夫妇,任谁看见了都会羡慕的吧。
希美没有将与他们认识的事情告诉霙。
霙最近常常因约会和聚会晚归,作为家中唯二成员的希美对时间早晚也没有了自觉,之前在日比谷公园玩到傍晚夜风初起时便要归家,这些日子里可以待到华灯初上。
这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建成的西洋式公园,电灯也都是铁铸的西洋风格。
心字湖边,夕樱颜色薄淡后,又被刚亮起的灯光映成粉橘色。一对外国夫妇带了三个孩子自湖畔笑闹着走来、寻着看不清的“乌龟喷泉”走过,走向阴暗处的草地与花坛,妻子推着租借来的婴儿车,丈夫的大手中捏着一台相机,两个小男孩儿绕着妹妹来回跑动,以他们和乐融融的背影为幕,希美眼前闪烁过自樱树飘离的薄瓣,樱花瓣或粉或红飞舞,灯光勾勒出花瓣飘零时幽美的轮廓。
希美的目光不觉跟随着一家人,才又望见一位与这家人擦肩而过的、在草地边行走、穿白色伞裙的时髦女人,女人走着,突然被一位疾跑而来追逐红气球的青年男子冲撞,女人脚下趔趄,身体摇晃。高跟鞋也是白色,故而在夜色中形状明晰,可以看见鞋子后跟猛然向一边撇,几乎在草地上折断,希美心里一惊,觉得她脚腕子一定是崴得不轻,而后听见了男子的道歉声。
“这位小姐……”
希美的心跳、几乎是同时加速了悸动。
恐惧与创伤将之前的回忆全部抹去。
她的人生开始于那年春天,3月10日的清晨。
还记得那日,东京上空是一片水洗的玻璃蓝。
「我叫……伞木希美!虽然现在只有七岁,但是今年十二月就八岁了哦,你呢?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边在脑中确认着自己的姓名,边向刚结识的小伙伴朗然笑开。
「希,希美……那边有个奇怪的姐姐,一直看着你……」
响起了重物摔落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男子的道歉声。
希美思绪纷杂。
她拢紧衣衫,眯起双眼,望向湖畔那古老的、不算高大的石垣边,有一棵大毛榉树*,树干苍劲,阔叶厚实,在夜空中微摆的树影样态很优美。希美听公园里晒太阳的老人说过,这棵树在公园建成前便存在,有三百多年的树龄,是一棵足够老迈的树,或许不久就会枯朽死去了。
希美想,但它确实和石垣、心字湖一道,见证了一段久远的历史。
却不知道……它可以见到多久以后的“未来”?见到谁的未来,见到怎样的未来。
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历史与未来,过去与将来交织在这一瞬:希美,忽而痛切感受到了身处“现在”的迷惘。
现在,该怎样才好。
“希美?”
熟悉、轻柔的声音,将她从某条边缘线拽了回来。
“母亲?”希美下意识回应,她眼波涌动,循声回望,果然见到身穿铅色西服裙的霙。
霙,发髻梳得齐整,正独自在西洋灯下伫立,是来寻找未归家的自己。那身姿普通、素净,可在希美眼中,比起别人来,她又是如此不同……灯光在她头顶洒落一片橙色,鼻尖和睫尖也是。睫扇遮蔽的两片阴影投在下眼睑,嘴唇紧抿,脸色看起来有些忧郁。
希美不知,正是自己迷途于何事之中的身影和神情,勾起了对方的忧郁。
“希美,”霙轻轻说,“回家吧。”
“母亲!”希美感到无比亲切,渐渐展开了笑容,“母亲,抱歉,我玩过头了。”
她迈动双腿跑向霙,将所有别的事情都暂时抛去了九霄云外。
公园周边近两年多了不少出租车,希美先于霙一步跳到价目表前阅读收费标准。她忽而想起,和塚本先生、其他人约会的时候,霙一定是搭出租车来去吧。
“希美,要坐车吗?”
只要是希美多看一眼的东西,霙就会问她是否想要。
“不不,那么近的路,走回去就好啦。”希美背着手,向霙笑嘻嘻地说。
东京的车子确实多起来了,国产品牌的车也渐渐穿杂在美国吉普之间,驶满了街道。希美听说,今年四月中旬会召开第一届全日本汽车展览会,地点就在日比谷公园。日比谷公园常办展览会,希美在这里看过许多:名犬展览会、菊花展览会、京都名织物展览会等,觉得新鲜有趣,也开了眼界。
有时,公园的大草地上还会举办学习舞蹈的活动。日本舞、朝鲜舞、西洋舞蹈,希美都见过,也一起跳过。教学的人每每赞赏她身体协调,很擅长跳舞。希美未曾感到如何洋洋自得。她只是想,也许自己会擅长算数,擅长物理,擅长摄影,擅长……擅长许多东西——而从未见过、学过这些东西的话,就永远也不能擅长它。
晚间,阅读晚报时,希美久违地与霙对坐着聊天,诸如开学、校服等琐碎话题过后,希美觉得全然是“小孩子”的事情,谈得有些不痛快,将菠萝糖塞到霙手心里的时候,希美就想起了后藤夫妇,希美试探着、向她谈起他们的事情。
“嗯。”霙听罢,只是简短回应。她放下茶碗,余下的茶汤泛着清透见底的黄绿色,是上等玉露茶——塚本到京都批发绸缎,回来赠送给她的。
霙跪坐在矮脚桌边,还穿着下午出门时的西服裙,她用指头隔着塑料纸压了压硬糖,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将糖果填进嘴巴里。
希美瞧见她吃糖时奇妙的姿态,只有一瞬,却因距离近而看得很清楚:她以湿润舌尖触了触糖果边缘,仿佛在试探甜度,再用食指将整颗黄亮亮的硬糖推上舌面,双唇轻抿,含进嘴巴里,慢慢品尝。
她三十四岁了,吃糖时露出粉色舌尖的小动作却如孩子般可爱,希美觉得有些新奇。
霙似是有话想说,两手的指头捏弄、摩擦塑料纸,过一会儿又用手旋转茶碗,在桌上磨出沙沙响声,半晌犹豫,她才抬头道:“我……见过那对夫妇,在塚本家西装店旁边,总是给柴崎太太的糖果店送货。”
“哦,这样啊!”希美剥开一颗柚子糖丢进嘴巴。
“嗯,”霙顿了顿,突然轻声说,“柴崎太太的次男,离世了。给柴崎太太留下了遗书……是殉情,在温泉旅馆、和舞女一起吞服氰化钾——都死了。”
“啊?”希美愕然,柚子糖硌痛了牙齿,她在灯下皱眉。
柴崎家的次男,三年前以战俘的身份被放回来时,已经成了废人。是精神上的废人。他不工作,日日出入烟花巷,染了性病。不仅如此,还酗酒、耍酒疯,常常在家里摔东西,闹得不可开交,霙和希美路过糖果店附近时,常常看见六十多岁的柴崎太太一个人、伫立在整排亮晶晶的糖罐子边抹泪,泪水也是亮晶晶的。
虽然大家似乎都默认这男子不得长久,已经将他看做了死人。可是突然听到某个熟人的死讯,希美心中还是油然而生了惊讶和恐慌,感到身体发冷。
“遗书上具体都写些什么呢?”她试着问,心脏咚咚跳。
“不知道,”霙摇了摇头,此刻似是终于想起要担心什么似的,面色显现出忧虑。她凝望希美的脸,“希美……害怕这些吗?”
“不,不怕。”希美果断地摇摇头。
她想,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有责任、有资格抛去死亡本身的恐惧,以“大人”的观点来自主思考。
希美思考男人的死,却还只能将男人归为今年“自杀者”中的一员,是报纸上数据里的一个微小的点。这大概并不是残忍,而是于己无关时,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她再难像听到“父亲和茂”的死讯时,那样悲痛、哀伤了。
希美根本不熟悉“父亲和茂”,她连照片都没看到过一张,要论熟悉,这两人还不如有过几面之缘的柴崎家次男。她明白,自己十二岁那个夏夜所感浓烈的悲痛和怜惜,以及一瞬之间的决心,都是从“对母亲的感情”中诞生出来的。
那些衍生物,是利用“对霙的感情”做原料。
被谁亲手制造、纺成丝线,编织、修补成了巢……
“明天,在寺庙、遗体告别,我和塚本先生、一起去。”霙轻声说了这话,将鬓边的两缕发丝捋到耳后。她没有烫鬈发,还束着从前那样朴素的发髻。她的容貌也没变,白皙到近似透明的肌肤,清凉柔软,脸侧映着灯光、弧度优美,京都风味十足。比起二十五岁新婚的后藤太太,也并不显得更年长。
她还很年轻。
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希美听见这话就落下眼光,不大乖顺地草草回应:“嗯。”
“希美,”霙并没有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无意识般续说,“塚本先生说,明天西装店没有人,希美、去看店吧,一个人无聊的话,可以叫上夏纪、优子在店里听唱片,看杂志,冰箱里的水羊羹、豆馅面包和蛋糕,都可以吃——是今天下午和塚本先生一起,从银座买……”
“我去处理一下旧报纸。”希美打断她,只是找借口离开,边笑边站起身,笑容没有走到眼角就消失了,“母亲,那个、玉露茶,凉了就不好喝了,等下我再添点热水来吧。”
她的话带刺——十五岁的年纪,会有意无意在话语中暴露感情,特意点出“玉露茶”,是将话语的尖刺扎在“塚本”这个靶子上。
希美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走到半途愣了愣,就算背对着霙,眼前仍浮现出霙柔软、无害的姿容,这“无害”到底弄伤了她,好像此刻万事的错处全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她觉得心里难受,那是一种很委屈、又完全不知所措的难受。只好糊里糊涂地继续向前走,整理起旧报纸来。
希美刚开始收拾报纸,就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在平时,扔掉何日以前的报纸,扔掉何种缺损程度的报纸,也都会询问霙的意见。她惴惴于霙是否被她的话刺痛,不好发问,心情烦乱时思绪旁出,蹲在地上,开始翻看报纸文章,不觉竟读了进去。
《从菅原道真*百韵诗中诗语‘杜鹃’谈到杜鹃鸟的品种》——整理到三年前的晨报,希美忽而看见这样一则文章。
杜鹃——是杜鹃。
她心灵之中似是被谁一点而通,茅塞顿开,辉光乍亮,照亮了记忆的一隅。
某些深刻的往事、某些只言片语,如浪潮般翻涌浮现,此时无比顺畅地连成一片,粼光闪烁,漾起记忆之海那一瞬壮阔、柔美的波澜——
「希美不是什么巢寄生的杜鹃。」
希美不是杜鹃。
「希美,我……青鸟。」
希美,是我的青鸟。
希美猛然抬头,几乎闪断了脖子,她想看向霙,前厅那边却忽而响起了人声:“铠冢太太,打搅了……”是隔壁家带着婴儿的那个女人,离婚了还未改回原姓,称作山下太太的。幼婴咿咿呀呀的奶声混着母亲的声音一并传来,希美心头骤然缩紧,她光着脚大步跑向前厅,没顾上看身后的霙。
霙眨着不安的双眼望去,看见女人怀里的桃红色襁褓,似乎可以望见婴孩可爱的小脸蛋,就立即将眼光闪到旁边的希美身上去。她看见希美与女人交谈,似乎是用交谈将女人堵在门口,见希美顾及着什么,总是回头紧张兮兮地望向自己,黑发不时甩过脑后。
从那亭亭玉立、曲折有致的背影,和她刚刚大步跑去时结结实实留在地面上的震动感中,霙确实感到:希美已经完全地步入青春期。
光着脚,她已经比自己高了。
……脑筋也比自己转得快。
……怎么能小视呢。
自己在希美眼中,早已破绽百出了吧。
霙浑身发冷,手心也渗出汗水。她的两手,在桌上互相捏起来,拇指于指根处摩擦,自上而下,一段骨节、一段骨节地压下去。她眉间颦蹙,目色忽而显露哀伤,微微抬起下巴,虚声问:“希美,什么事?”
“母亲,”希美回头解释说,“山下太太明后两天想要去横须贺找前夫谈孩子的户籍,那个男人暴戾,不方便带着孩子去呢……”
山下太太接下话头说:“本来是要托付给家里,但是刚刚和父母、姐姐吵了一架,走投无路就……对不起,铠冢太太,太冒犯了,对不起。”
霙听她一个劲道歉,声音颤抖,这才发现她双颊上挂着几条污浊的泪痕,泪痕交错着弄花了脸,怀里又抱着孩子,显得更可怜了。
霙喉间干涩,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先进来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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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随心所欲。“思いのまま”,枝头粉白花具绽的梅花、樱花品种。
*注2 日比谷公园大榉树。此树宽永4年(1627)即存在,昭和47年(1972)枯死。
*注3 菅原道真。为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公卿、学者。日本民间尊其为学问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