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下篇(一)
三
并排坐着三个女性。
睡着的小姑娘把头搁在母亲肩上。
四时四十五分四十秒——是四时许,希美这样强调时间。
她们坐在电车上,电车咣当咣当地走动着。希美笔直的目光, 转而回越过车窗,看向极远方。极远方山顶雪的浓郁雾气之下,是光色已黯、山顶落雪之漫线锐利非常的富士山,电车转弯,朦胧 曼妙的、幻梦般的山麓被眼前的建筑物遮挡,她又好像没看见、看 不清、眼花了——那是不是富士山——那不是富士山,是别的山, 不,从这条回程的电车线上看见的,只能是洁白而美丽的富士山。
富士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
重要的是时间,天色已暗淡,说明并不是三时许,是四时许。
四时许......时针该渐渐指向五。
时针刚巧停在四,这是不可能的时间。
手表坏了。它是块上了年纪的双狮表,早在自己上高校时已出 现故障了,但直到现在还是时时会自己走动起来,时时又停下,没完没了的令人困扰。母亲——霙,将它当护身物似的贴身收着。
此时。 四时、四十五分、四十秒。 时针向四;分针向九;秒针向八。 四苦八苦注 *。
“母亲。”希美收回目光,轻声制止了霙向熟睡的桃子手腕上试戴 手表的动作,希美莫名感到,现在,将这手表缠在桃子手腕上,很 不吉祥。
“嗯。”霙,隔着一个在她肩上睡得歪歪斜斜的桃子看希美,无表 情的清淡面颊,忽而浮现出笑容。她向希美微笑,同时用两根手指 圈着比划了一下小姑娘手腕的粗细,眼波闪亮,眼尾越发挤压出柔 而细的笑纹,笑纹映上天光最后一抹依依不舍的暖色,映上她红山 茶花纹样、浅黄地和服的珠光,带有柔情。
注 * 四苦八苦。四九八九,日语中的“九”与“苦”同音,词意为所有的苦恼、人生的苦难。
是、拥有生来便巧于使皱纹臣服于自己的面颊,只霙而已。
非常亲切,非常美。
希美笑着点头,接过手表来把玩。
希美看了一眼累极的桃子,左耳无声,少女那死亡潮汐般的呼 吸声并不明晰。桃子的茶发——今早懵懵的她被霙轻按在梳妆台 前,茶发束成了干净的马尾,伤口上粘了创口贴,没抹粉、涂唇、 涂香水,穿着自己学生时代的旧衣服和她那件白大衣,二十出头的 桃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昏晕的,随电车颠簸而微微晃动的 少女额颅,从衰弱的鬓发下部渗出亮晶晶的冷汗,肌肤颜色惨白、 显露令人担忧的不健康。
桃子的小手松松地搁在霙大腿上,睡着时,不像昨晚、前晚那 样痛苦地紧握着。
已经不用霙示意说明,希美也能猜到,霙方才一定是觉得:一 米四的小桃子,那细细的手腕、小小的手掌很新奇。想趁她昏睡着 悄悄试试看,手表在这样的腕子上扣到最里面一格后,还能不能整 个儿将手表取下来。
霙对待着经年不见的桃子,像是对待着希美捉回来的、新鲜 的、受伤的小动物。再过会儿,天马行空的霙大概会提议:做一竹 筐饭团和三明治、明天带桃子去野餐吧,再给桃子、买个人偶娃娃 陪睡吧,还要新的学习文具,还要、买带踏板的小滑轮车、踩着去 上学,滑轮车......要漂亮的明黄色。
——希美,桃子、果真不能再上学了吗? 被阻止后,霙大概会这样再确认一句,得知桃子的年龄和状态不再允许她上学之后,会露出微微失落、思考的神色,一面可爱的天真。
五十三岁的母亲。
五十三岁的霙,仍像个轻易就能自生活中汲取甜蜜的、心之内 容物如纯白山药泥般新鲜、塌陷、湿润、柔嫩的孩童。
山药泥渗入白米饭,或许只这样洁白的一餐,就能不腻烦地吃 一辈子。
霙,不常流连于无止境的往昔的哀愁,也不常表现出汹涌的喜 悦和自由——她的有序、平和、无争,这些与生俱来的贵重的特 质,从何时起,就被保存如富士山顶永生于天国的白雪,这白雪, 在希美眼中,也是世上绝不可能存在的、自己无法弄懂的纯粹。
她该赞美这纯粹,也该敬重这纯粹——因为她从来弄不懂,所 以该敬重。
就连霙,在岁月之神处领受的皱纹,都那样柔美......那自然而 然的深度、那随心所欲的长短、那天真烂漫的走向,恰到好处地, 令人见之生悦。
希美莫名能够笃定,自己衰老后的皱纹一定与霙的不同,它们 将极尽笔直、十分锋利,在这三十四岁的脸上,皱纹那般固执的脾 性已初现端倪。
这是工作的缘故吗,
这是气性的缘故吗?
未来的法官,未来的人道主义领袖,未来式——她每每错过, 每每未遂,她与正义纠缠,又如此轻易地被和平与希望背叛。顽固 不化的心却凄怆到令人生畏:她的身体残疾了,心溃烂了,她再也奉献不出一颗纯粹的心,却逼迫自己站起来,活着;站起来,活 着——还能成为什么人,成为了事事“走直线”的警察官,成为青年 们口中“国家机器的爪牙”,她不在乎自己被评判为何,她从警察大 学校走出时高昂着头、眼神清亮。她仍努力将每件事做对,贯彻正 义,灌注希望......她又在、又在纠缠......纠缠不休。
仿佛,一个从来都自诩聪慧的孩子,开始去泥潭里抓泥鳅,绝 是信心满满的,小手抓住滑溜溜的泥鳅,丢入盛满了清水的白铁皮 水桶,泥鳅拧着黑腻的身体、溅越水花蹦了出来,孩子便再去抓, 泥鳅不断地蹦出来——别放弃,不要放弃!孩子不断地扑到地上, 跪着、趴着,打着滚,伸手去抓......贯彻不放弃,却只落了身粘稠 的污泥。
一双疲惫的眼里,只剩下抓不住的泥鳅。
夕阳西下,夜风寒凉,小手提着沉甸甸、却空荡荡的水桶。
盛满了脏水的空水桶。
好冷,是要回家。不敢回家的她,发着抖蜷缩在街角。穿白罩 裙的母亲却寻着路来接了。她本久久失神,一见到母亲便开始流 泪,两只手捏上母亲温馨的、包容一切的衣襟,扑在母亲怀里大 哭,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为什么抓不住泥鳅。
为什么要去抓泥鳅。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三十九年(1964)冬。
四畳大。小小的、漆黑的、冰箱冷冻槽般寂冻的卧房里,她患 主观性太强的疾病,她被不存在的幻想挤压、甚或被狞笑着的错觉 一遍遍强、暴,没有人在乎,这儿有个人,有个人在冬夜时时从爆炸 毁灭双眼余光的噩梦中痛极、惊醒。她感到自己确实是被害,却被 命运法庭判为有罪,有罪、且是滔天大罪,莫须有的恐怖主义...... 她身落广漠无边——那死窒的地底深层!方圆九百亿平方公里的无 间地狱,冥河面阴湿的水汽......她在地狱受苦,她没完没了地受着 苦,她确实死了,怎么还醒着?胸前的厚被子死死压制,她掀不 开、这方洒满了安魂白月光的冰冷厚重的青色棺石,她活着,却推 不开,这寒夜里,她走不出来!什么、鬼新月......无害、崇高的新 月你、住手吧......求求你......快住手吧......骗子,一个空虚的象 征,怎会懂得真实人间的痛苦......该说你可怜,信奉者都是乐于上 当受骗的纨绔,只把你当成余兴的优裕的消遣、排解各自优越感的 儿戏......看看你们、娱谑着互相辱弄、诈欺感官翻掀快浪能拯救 谁?!......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她无法再想,不能再!离群索 居的巢穴中弥漫着无理性的自厌,她全身僵直,并发心脏抽动,不 规律的心悸:一种饱含憎恨的鼓动,让心脏疮孔边烂掉的神经哀哀 呻吟、通穿了胳膊牵动起左边根根手指发作酸楚的隐痛,指尖阵阵 似回流苦血,热血因体内造成痛楚的毒素而胡乱逃亡、惧怕着腐化 的荒波赤浪!最终齐齐涌上脖颈和面颊,是......情绪,到底听不见了的左耳内正吱吱耳鸣,耳鸣,一条狠狠贯穿了脑干的中枢神经的 细铁线、致人意识不清......她无法支使四肢,也许手和脚被令人惊愕的痛楚斩断了,它们一定沉甸甸、湿漉漉地散落在被子下方...... 责罚。
呼吸,惊恐,要记得呼吸......要呼吸!窜进鼻腔的空气、亦是 致自体于万毒之中的敌人,它一定侵入额间毒杀了思想,不然怎会 阵阵发抖眩晕?!不,绝不可能,多么无聊羞耻令人厌恶的主观体验......难道人、这种生物,就要在一直丢失着往昔积累的自我训诫 的路上、不改愚昧地主观地前行???!她没有!她不承认失败!她 身明心朗、从来都不必向谁忏悔!她该是、早已将自己训练成垂眸 不见怨喜嗔怪的预备法官、升华成心怀世间的施善者......理想!她受苦、她无罪、她常常自省!不是个蠢材,又怎能长久沉溺于这自 我扼息的荒诞噩梦?可是,现在她分明感到!她分明感到......这周 身熟悉的黑暗中,一定藏有炸弹!......藏有足以令自己即刻便露出 悲惨死相的陌生凶手......她感到明天、明天......
明天将永永远远不会到来!
“......我害怕!母亲、”她满脸是泪地发声,在这凄楚的黑暗中, 她的黑发艰难摩擦出细微而痛苦的碎音,她拼命伸胳膊——向黑 暗......向着空无一物的黑暗,竟即刻捉到了霙浅眠中无意识的手 指。酸痛冰冷的指尖刚触到那指尖亲切的、活人的温度,她就脆弱 地哭出来了,啊......她捏紧霙的手指,看着霙湿润而美丽的眼睛, 无法自制地、倾诉着内心深重的不安,“霙,我害怕、我......很难 过、我不晓得、但我很难过......我很害怕......”
——不要怕,希美。
——希美这样,我也很怕。
霙却,什么也没有说。
霙慢慢地拥紧了她。
紧紧、拥抱着她,然后,心痛地流泪了。
一滴、两滴。
三滴。太阳穴直到眼角湿湿的凹陷处,是滴落的、霙的泪水在 漫漫长夜中发出了细小的声音,泪水,流进了她的泪水,流进了,她干涸、灼烧、撕开、扯裂了的心脏,多少......缓解了痛意。 “对不起,母亲......霙、因为、我很怕、对不起......”
她一直被命运抛弃,于是恐慌,于是道歉。 “我很......害怕。”
如果现在结束,生命的最后就剩下了这些罪过,只有我的罪过 的生命里......何时、会有真正的明天......!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明天,” 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来了?......母亲! ......霙,霙,母亲,霙,不要松开,要握住我的手, 能不能告诉我。
能不能告诉我。
......
“好可怕,我......怕。”
睡在那带有不明体液腥味的病室——或许根本不是别人的气 味,是自己眼睛里带血的分泌物的气味呢,她不大愉快地闭目思考着,听见了这句夜中梦话。
四十五年(1970)夏,希美荣升警部,趁夏休,她前往长谷镰仓病院接受右边眼睛的小手术。床位不够,回宇治老家探亲的母亲 电话联系了湘南的熟人,希美得以借睡在妇产科的病房。
是临床二十一岁的年轻女人,来的时候还穿着利落的夏季白警 服、高跟鞋,是个小圆脸,妆面美极了。她在涩谷警署工作、工作......工作的原因吧,谁知道呢,总之女人怀孕四个月、下午来病 院做小检查时突然查出胎停,立即住了院:翌日早晨就要做手术, 将死胎流掉。
听说,不赶快流掉的话:死掉的胎儿、会反过来杀死母体的。
希美没有孩子,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女人,希美记得,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吃外卖,她 哧溜哧溜地吃天妇罗荞麦面,喝三矢牌的橘子汽水。汽水空瓶了, 整碗甜口的酱油汤都喝下去了,虾尾也吃掉了,葱都吃光了,个子 很大,胃口很好。那时她还抓抓满头火一样的、橘褐色的、自然卷 的长发,托腮、无所谓地向自己笑说:“哎呀,名字都准备好了,却 没想到这小孩儿不愿意来呢。”
那笑颜的背景,是病室的窗,是镰仓晴朗的蓝天。
她无所谓吗?到了晚上却说起这样的梦话来......
她到底有多怕呢。
希美可以理解......希美为这份理解而心悸——她可以理解!这 体内要断不断的失去、这轮轧着怨愤的难以得救、这莫名其妙的自 我责罚、这无法也不愿迎来黎明的黑夜、这私人性太强的主观痛 惧......她却感同身受......产生了......需要保护什么东西的欲望—— 确实产生了新的欲望,是新的“欲望”!......理想,从晦暗无光的生 存磁带中,跳出求变意识极端强烈的尖锐杂音,她在腥膻的暗夜中 左耳耳鸣,她因共感惊颤——我也曾是流浪者,我现在仍是......算 我多管闲事吧,就算我这次还是多管闲事吧!
她睁大一双迫切需要休息的眼睛,她要做自己的目击证人、要 清楚地看见这一切:她迫不得已染上了母亲......染上了霙那沉溺于 宿命论的坏习惯,是否值得——她只赌在今夜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身上!她抢在对方苏醒、开始呼救前,扑一般凑到病床边去,握住了对方冰凉的、长长的手指。
握住了一双,女人的手。
希美哽咽了。
“你伤心吗?这位小姐......你伤心吗?”
半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看向她,头颅压着松软鬈曲的长发,模 糊了的月晕的寒光下,病服领口露出左胸膛的饱满胸肤,泛起清 淡、可怜的粟粒。她更加侧头、张了张口,干涸的嘴唇颤抖着,想 要说话,她想要说话,泪水却先流了出来。
“......您、能不能告诉我,是因为......是因为女人太难了吗?为 什么、一定要去干男人的工作——他、她们、他们总这样说,以 后,他们以后还会变本加厉地、变本加厉地骂,怪声怪气地责备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从小,我从小就想做警察......我对不起
‘她,’可是,我的孩子又关他们什么事呢?!他们从来、都看不起我、 是他们看不起我,还是因为......我到底都不配被看得起......‘她’...... 也想要离开我,我到底就该一无所有,什么都不配吗......?”
——好好休息,下一胎会顺利诞生的。
——睡吧,别说胡话,明天还要手术。
希美没说这些话。
希美轻轻地拥抱了她。 “......其实,我很害怕。”她说。
不被允许哭泣的、需要休养的眼睛,不觉流泪了。
希美。
望向病室外。
幸而,那夜空中并非新月,是满月压顶,月亮显得有些巨大, 云潮遮挡下,呈现出一大圈虹光般的月晕。月亮还是病了,病得很 重,病痛的虚弱却使她的晕脚真实可信,月晕染入病眼模糊不清的 视线后,就变得更加模糊。希美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的夏夜,那个 惊慌失措于弄污了裙子和榻榻米的少女初潮、畏怯地、苦苦等待着 自己可怜的母亲回家的......闷热夏夜,那夜,顶空云潮中,亦是这 般散射着粉状光雾的、模糊不清的月亮。
窗外,月亮病着。
女人难吗。
希美......晓得。
她,不配吗?
希美也晓得!
窗外,夜风刮了起来。
是......樱花广场祈愿的夏日风铃声。
在镰仓清朗的海风中回荡着,这虔诚祈祷的乐音,在右耳中渐 渐......变作了阵阵紧迫压奏的钢琴声,是同一个音,只有这一个急 欲诉说什么的音。音潮,像愈发强大的耳鸣,她正耳鸣,在此时狠 狠贯穿大脑的耳鸣、是允许音符悬挂、鸣响脑中的五线!双耳终将共响,啊......和弦!许久不闻,立体、辉煌而优美的音乐......风将 命运之乐从冰白色圆月的彼方带向人间,圣音,向高德院大佛,向 长谷寺、向此间病室半开的窗......如空灵伟岸的青黑夜浪般凌空激 荡、河川海水之巨兽徐徐展翅、浪尖水珠晶透泛皱,慢速......久久 迟滞、看见了吗?破窗扑向二人!携着狺狺丧犬般吠叫呼救的碎玻璃、狂乱地滚滚而来!清澈的水风,扑开了停留两边脸侧的黑色碎 发——这清澄庄严的雅乐,这观音之音......这“自天顶洒彻人间的 辉光” 般圣洁的夜声......声潮、如温热落雨......一俱坠落散去后, 乐音,融回晕散虹光的、因病弱而温柔的满月,夜中静谧的月色, 照亮了——风浪之后、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残损的两片海,在夜中,被月光一彻到底成......清透、庄严的 青蓝。
“你没有不配。” 希美凝眉直视满月,说起话来,牙关不再颤抖。
“你一定是位优秀的女警察。以后也一直是。”
“对不起!......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对不起......” 她此刻被命运拾起,于是恐慌,于是道谢。
过了会儿。
“你爱吃团子吗?啊,该怎么称呼小姐你呢?我看你晚上没怎么 吃饭,一定是饿醒的吧?我下午来的镰仓,逛过小町商店街的时 候,看到橱窗里刚做好的枝豆泥团子的翠绿色,觉得特别可爱,就 买了一盒,怎么想到就匆匆忙忙地住院了呐,到现在还没来得及 吃,啊——可惜了大阪的世博!就要结束了,我还只去了一回...... 抱歉,刚才说到团子......一起吃吧。”
希美笑了。
希美松开她:“爱吃。” 希美不喜欢又甜又咸、满是颗粒的枝豆泥。 现在喜欢上不好吗。
“ ‘她’,也会爱吃吧,因为我现在想吃了......”女人坐起来,整理 病服的衣襟,把露出来的左胸膛掩住了,低头,长手指红红的指 尖,将扣子一颗颗全部扣紧。这位高大的女警察,一寸脆弱的皮肤 都不愿露出来给别人看。月色下小圆脸红扑扑的,连眉峰处也长着 漂亮的小雀斑,她大概是最后一次,从那双有点凶巴巴的眼睛里流 露出难过,头发有一丝挂在唇边,她用小指勾去了,她向希美微 笑,再垂眸,轻柔地说,“ ‘她’会喜欢的,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
“好可怕......希美......希美、希美......我......”
希美终于听见了现实中的声音,发现站在家中。
右手方才拉开了冰箱门,现在正咚咚地从塑料瓶里倒麦茶喝, 发出电流微鸣的冰箱里,是霙早晨握好的几枚盐饭团,饭团们仿佛 做着甜美、洁白的梦,相依睡得安静。肚子饿了——饭团、包上前几天刚买的脆海苔,一定可以缓解整天拉着桃子跑医院、再求神拜佛的疲累和饥饿吧——有人说话?
原来是桃子在卧房说梦话。
希美眼前霍然出现了前夜姬宫担忧的眼神。
她强打起精神、尽力使思绪不再向低处游动,知觉不再被层层
解离,她转回去直视卧房,用后背抵上了冰箱门。
端起麦茶沾湿嘴唇。看见,在昏睡着的桃子身边蹲成一团、面 色无措的霙。
霙怕桃子冷,给她开了取暖炉,橘光,映亮了冬日里母亲的半 边脸颊。
霙的后脖颈,摩擦着浅蓝色领口:她换上了夹棉的小梅花纹甚 平,是希美在中野站旁带拱廊的美观商店街为她挑选的,还是熟悉 的蓝花、白地......这是......仅属于自己的童年之梦了......母亲,穿 上素底蓝花衣服的样子,很是温软、可亲。第一次从养护设施将自 己接回家时、点茶时、那次,换下漆黑的丧服时......霙......母亲, 越发感到自己不可有违某种慎重的时刻,会穿起那件和服,希美不 知霙会否感觉到,少女时起,她就默契地明白霙——意欲成为她的 母亲,只是单纯地、想要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成为她的“母亲”而已。 霙想要成为,她便令其成为,于是她也默契地,从不在那些时候侵 扰其下端庄的肉体,那竟是诱惑的源泉、却是不能染指的纯白的核 心,她水晶般的童梦将其映照留存、奉为神明。
所有将这种拜神仪式贬低为伪君子作为的人,似乎将以此证 明:自己到底都不明白真正的母亲。或说,只看到有形的母亲,而 不明白无形的“母亲”。真正的“母亲”,绝不能是“真正的母亲”,“母亲” 要做到、绝对爱其至深,绝对、为其付出,绝对、为其疗愈,作为 报偿,要绝对将其占有——
若违逆“占有”,这片极尽奉献的陌生土壤必然被“不能拥有”的毒素反噬得......寸草不生。
霙常在午睡后更衣。
一旦,是青花绽开的白衣料被抖展开、隔断了满屋黄金般的阳 光,遮蔽了女性的身体,那么透过半开拉门、隔着一室金灿灿慢落的白尘、隔着近乎透明的白衣薄屏障......看见了那缓缓摇动生姿的 柔软背部的躯影、亦是渎神的罪过......阳光中渐次融化的景象,光泽太过丰盈......脑后、脸侧的凌乱的发丝,金染的睫毛下专注的、 温润的眼睛,那未着布袜的、在草席上挪动着的、自然蜷曲着嫩白 泛红的脚趾,都必须只能是“母亲”独自的所有物,她不能、绝不能 容许颠倒胸臆中的天地,让这光辉中平静无波、温软可亲的姿容和 印象、被亲吻触犯......到达......必须次次陨落的俗世的顶点。
她绝不将真正的天神拉入嬉闹无序的人间:决然不可,她明白 只此,于法律无伤、却是事实的犯罪。
“希美,”霙唤她,将她从不断上浮的思绪中唤醒了。
看见,霙停落人间。
一手将碎发捋到耳后,再摸摸小孩惨白的额头,似乎摸到汗水,霙搓搓手指,缩着脖子、向她求救般轻声说,“桃子、一直喊‘希 美’。”
希美陡然想起往事:自己面对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桃子、慌了手脚,不知要向谁求救。奶味在鼻间纷乱地扑腾,她是“独生女”, 没照顾过小婴儿,不会唱摇篮曲,又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地将小婴 儿送到霙怀里的往事——现在想起那情景,竟噗嗤笑出了声。深褐 色的茶水表面被风息吹皱,摇荡出清凉的、稳重的麦茶香气。
让她感到,自己确实在家中了。
桃子不会对自己直呼其名。
希美放下茶杯在纯白色的西式餐桌上,走过去。 “母亲,这样蹲着,等下膝盖痛、腰痛,会痛得站不起来的。”
轻轻用双手牵起了霙。
“嗯。”霙点头,借力站起身时,似乎确实是膝盖痛起来了,希美 听见母亲老去的膝关节由内而外伸张自我存在的响声,霙的白布袜 在榻榻米上打滑,希美将她扶住,霙软软地靠在她胸前。
希美看见,两双足尖对着足尖的女人的脚,闻见了,前几天自 己在药局买的洗发水的芳香。茶花、樱花的少女甜香味,本该飘荡 在彩色电视里小偶像们过于浓密的黑发上——是自己对身为庄重的 茶道讲师的——对母亲的恶作剧。
手还牵着。
“点茶的时候可不能这样,母亲。”希美轻声说,“茶室都烧着滚水, 脚下不小心,会烫伤的。”
“嗯,知道。”霙的话带上微笑音,“希美,‘霙’、就好。”
“阿治!汉堡......给我糖! < 玛格丽特 > 注 *......连载、要断了 啊......”桃子,不喊希美了,叫起福山治来,希美和霙看过去,桃 子翻了身,脸和声音埋在被子里,显得像是在和同床的恋人气闷地 娇语。
“你又明白我了,又爱我了——蠢啊,因为......阿治搞不明白,
之前、我才、才放心跟你在一块儿的,美国人呐......比......漂亮、高、温柔......你搞不懂我......杰......逊、你看......阿治对我不好、他这段时间、总打我、虐待我、他要把我切碎了,丢到梦之岛去......就是、因为......他不懂我......嘻,他不懂我,他怕我的。”
她说到后边,句子里蹦出了流利的英语,看来是常与美国人交涉。
注* 《玛格丽特》。『マーガレット』(Margaret) 、由集英社发行的日本少女漫画杂志。
注 ** 梦之岛。二战后,随日本经济增长,垃圾产量也迅速增长。当时东京 23 区的全部 垃圾,都运往江东区的梦之岛填埋,因此梦之岛在当时,是肮脏的垃圾岛。
霙听得懂,也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这么大段的梦话。
觉得很好奇,眼睛张大了。
霙跪坐在桃子身边,似乎打算继续听。
“小枫......小枫,小枫,你怎么也不懂呢......哎、哎......”桃子又 念回了日语,翻回身仰躺,眼睛确实还闭着——还睡着呢,又不说 话了,睫毛被压卷了、压乱了,长长的睫毛,薄薄的眼皮,眼尾一 抹淡桃色。
希美不明其意,她颇有些好笑地蹲下来。 “你的梦话还真多啊!”她说。
说罢,她发觉这话,和自己从前哪一天对桃子说过的哪句话很 像,是什么话,一时半刻记不起来了......但她却记得那天的霙。
记得霙去参加告别仪式,记得是哪里死了人,记得那人吞了氰 化钾自杀——身边第一次有人自杀,她多少还是有点心慌,感到手 脚冰凉,于是坐在平屋缘侧晒太阳,让自己暖和一些。那个等霙回 家的午后,她抱着软软的、热乎乎的小桃子时,用浅色的襁褓仔仔 细细裹住了奶味的小婴儿,想要......裹住她幼小的生命力。
「你的小表情还真多啊——」
桃子,没有表情。
像个苍白的死姑娘。
希美的笑容消失了。
她笑不出来。
伸手为桃子整理素面、浅粉花纹的被子,扯扯被角,卷进她小 小的圆肩下,想要将她的小身体保护好,保护她的生命力......所以 要包紧、再包紧一些。
希美,凝望桃子无法露出任何生动、恶劣的表情的睡脸,忽而 想起在电车上中断了思索的事情:桃子,若是也长起许多皱纹...... 会长成什么样?
实在难以想象。
桃子也会老吗?
实在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是因为桃子比自己年纪小,还是因为自己本就缺 乏想象力呢?
“希美!”桃子像是急着要在梦中追求什么似的,突然喊了起来。 吓了希美一跳。
见桃子,在噩梦中狠狠地、委屈地皱眉。
“妈妈疯了......”粉晕扑散的眼边掉下了痛苦的清水,白齿磕出寒 声,“希美......快跑......快跑......”
希美不禁莫名其妙地看向霙,霙从刚才就隔着一床被子,将手 搁在桃子不断起伏的肚腹上,安抚她的情绪。
此时也停了动作。
“希美......希美......姐姐、姐姐只能......不认识你......”桃子痛彻 心扉地哭起来,揪住被角、侧着身体蜷缩起来,大串大串眼泪珠子 打在枕头上,很难受的样子。
希美感到,她就快要把自己哭醒了。
霙探手进被子去,用之前每每安抚希美的方式,来回搓弄桃子的后背——怕她喘不上气。
希美见桃子渐渐消停,眉头却还紧皱着,又想起了她皮包里的 手写乐谱:“霙,桃子听见音乐会不会好一点?我去把唱机打开吧。”
“嗯,”霙点头,过了几秒钟,霙眨眨眼睛,看向希美的背影。
希美恰巧也回望她。
“ ‘希美(のぞ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