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羽音】

第8章 断·翅 翼の牲

仿佛是预见了某事终结似的,她去了第一次遇见希美的地方。

废墟已被新的建筑覆盖,满碎着玻璃渣的晶亮地面也早已修缮平整,铺上了电车道,此时踩过一双双精致皮革包裹的脚。步声凌乱,杂沓充耳。

她集中精神,也再难看到七岁幼女的幻影了。

穿丧服的女人伫立于街角,交叠起的左右前襟漆黑一片,在高楼阴影下更显乌暗,似是经浓胭涂抹的衣瓣包裹她的身体,像一株被培植过多代、重叠了纯粹的黑百合,苍白面颊便是吐露出的白芯,眼光波动,花芯染了冷水。

肃穆与纯粹交融出的“美”,是不自然的、是破戒的,它游动而朦胧,牵引、吸住了许多赤裸的目光。而她只是安静伫立着,对自身所形成的景色没有自觉。

只想自己的事情。


说是想事情,实际上她虽已过而立之年,却从来不习惯做什么深层的思考,行动如动机一般单纯:被感官上的好恶、被他人、被世俗、被时代的流水推着走,走一步是一步。

只有……只有希美,让她大费周章、百转千回地动过脑筋。

单纯的人、单纯的举动,只会被判断成单纯的对错,只要承认无知无觉,就算做错也有被原谅的余地。可一旦对某事用了真心,付出过真情,无论此后所作所为是行善或施恶,都是可恶的犯罪,都有足够的理由被审判:被列出罪状、建立罪名,投入地狱的某一层。

是对自己的犯罪。

因为奉出真心,必将受真心被刮剜的刑罚:那场来势汹汹的心绞中,她确实尝到了苦头。

她本以为对此建立足够麻木不仁的态度,就可以抵抗、无视所有自我审判,获得内心安稳。可是,当希美看透了她的罪恶却毫不责怪,仍对她展露体贴,渴望回归她的怀中时,她方才知道,这份清澈的“不怪罪”,才是真正的审判——

自己的精神早已被热情的火焰融化,蜡滴般渗透入希美的身体缝隙里,在那美丽的毛孔、温热的血管、清透的目光里变冷、结成硬块,向她纯净的孩子心上投去阴影。

当看见希美被自己的罪恶深深浸染而不愿自拔时,她的心真正地流血了。


假使。

假使希美像桃子那样年纪,幼小时就被自己收养,自己因此见过她所有无法自制的羞丑、任性、幼稚的反叛后,也许心中只会产生能够无尽包容她的母爱。

假使希美与自己同龄、或更年长,不再被自己以“母亲”身份,或任何不对等的身份凌于其上的话,大概……希美根本就看不上“铠冢霙”这号人吧。

可是,她终于因丑陋的私心抓握住所谓“机遇”,抓握住这羽鲜亮、明丽到近乎完美的鸟儿,迟迟没有放开。

直到湿手弄坏了希美的羽毛。

“不想回去。”她自语。

不敢回家。


已过午后三时,春阳暖融融的,希美坐在屋檐下窄小的缘侧,脚踩石阶,脚指头因用力蜷起来,紧压着木屐面。她颇费劲地用奶瓶给桃子喂奶,小女婴仰躺在她一边臂弯中,不时淘气地吐出奶嘴,吹奶泡,又左右躲避着小脑袋,向希美挤挤那双波亮的桃花眼,似乎已经学会了扮鬼脸。

“你的小表情还真多啊——”希美撇眉笑了,用手搔搔桃子侧腹以示反击,放下奶瓶暂时休战。她整理前发,感到手臂和后脖颈都酸痛不已,累得不行。桃子又不老实地伸伸胳膊伸伸腿,踢蹬着襁褓,展示自己的生命力。

这么有生命力的小家伙,完全不晓得死亡是什么东西。

希美想到死亡,就想到今天的遗体告别,柴崎家次男的脸浮现在脑海中,他总是面颊红彤彤的,毛孔张开着,喷薄出酒气,眼神如同死鱼一般难看,眼球没有光泽,他不常说话,只是时而在醉酒后丧气地喊:“我已经绝望了!”

没有人理会他,只当他是胡乱抱怨。

就是这样一个人,前几天真的选择了自杀。

此刻希美忽而意识到,无论一个人多么丑恶、招人厌弃,无论现下喊着“要死、想死”却满不在乎的年轻人如何多,但在一个人真正做下死亡觉悟之前,必定早已带着满心绝望做了许久行尸走肉。行尸走肉的状态,是难以辨认的,也就是说,死亡的前兆,是难以辨认的。

寻死并非依靠某种动力——死亡本身没有动力,只是由绝望耗空一个人继续生存的所有勇气,生的动力消亡后,死亡自然来临,生命如流水,由高、而低,缓缓……淌进冥河。

造成那样绝望的原因,十五岁的希美竟渐渐可以明白了:


是持久的不安。

对过去、对现下、对未来,都存留着持久的、浓郁的,身与心的不安。


希美窒息了一瞬,而后无言,她伸手要将桃子的襁褓包整齐,好像包裹住桃子幼小、鲜活的生命力一样,细致认真,正在这么做的时候,她忽而听闻鞋履踏地声,抬头,见到了霙。

霙出现在家门前的右边道路,姿影被泡桐树遮挡一瞬便完全展现,身裹黑色丧服,脚踩同样漆黑的鞋履,缓步走来。

希美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霙,在暗色衣装里显得瘦了一些。

肃穆坚实、又玻璃般易碎的矛盾姿态牵住了希美的心,春日花草虫蝶的鲜艳色彩全然被抹去成虚无,视野只能容纳她漆黑的身影,恍然间,希美又听见了异样的扑翅声,却难以分神去细听。

霙面色失血,在黑衣衬托下更显沉静苍白,脸颊自昨晚开始就带着异样的情绪,此时希美才敢确认,那情绪是:不安。

霙,参加完遗体告别,现在还要回来参加谁的参加葬礼一般,身体和表情都完全没有放松的迹象。

希美抱着桃子站起来,侧身让出一条路,看霙自提包中掏出小布袋,俯身低首,垂睫抿唇,在石阶前的土地上均匀洒下一道粗盐,划出微微抖动的、细白的线。

白布袜下的脚,牵动黑色草履踏过那道细线,踩上石阶、登入前厅,眼光只是与她相对一瞬,就一言不发地避开。黑衣像是墙壁或玄铁打造的刀锋,隔开在两人中间,切断了某些揪扯不明的情绪。她脚下步步走近,气息却是想要逃走似的,在衣衫布料周边游动,向往着屋外的空气。

希美瞧见她额头润白,小巧鼻尖沁出了细汗,细细闪光,希美好像从这些汗滴里抓住了可贵的亲切感,就轻声喊她:“母亲。”她想要微笑,但桃子又扑腾起手脚来,小手险些触及霙的肩头,希美变了脸色,忙携着她远离一些。

“嗯。”霙再瞧她一眼,却故意无视了桃子,她将蓝染的布质手提袋搁在矮脚桌边,用虚弱的、交代般的语气说,“……买了……龙虾、信州的山药,晚上吃。”

她显然害怕谈到那些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慌不择路地避开了。

“嗯!好,”希美接着她的话说,“烤龙虾和山药饭吗?我来做吧,最喜欢山药饭了!”

桃子趁着食物的话题打了个奶嗝,香浓的奶味逸散出来,现在的希美,确实清晰感受到了这味道:喜欢的人闻起来会觉得可爱,而不喜欢的人只会感到恶心吧。

她又退去两步,用快乐的语调说:“我安顿一下桃子就去沏茶,母亲口渴了吧?中午在哪里吃的?我和夏纪她们在西装店里吃的荞麦面,塚本先生教我怎么定外卖呢!先给神田薮挂去电话——夏纪和优子抢着去挂电话,然后——然后送外卖的小哥骑着自行车,肩上扛着两人高的木盒来到店门前,可壮观了!真有意思!”

“嗯。”霙只顾点头,想要看向希美,转目时却猛然被余光中屋外草尖上粼粼的阳光闪到了眼睛。

是啊,家门半开着,洞彻万事的阳光是会不顾一切地照进来的。

霙眼前似是金雪飘舞,她感到晕眩,怔愣了会儿,才想起自己没有吃午饭,胃中顿发燥热,酸水烧灼起来,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话:“我、去换衣服。”

“啊。”希美忽而睁大双眼唐突地叫了一声,伸长了脖颈,仔细瞧着她的右边脸颊,霙的心弦本就微细,此时差点被这声崩断了,她身体发颤,抬起手去摸右颊,半张着口不知所措,一副差点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母亲……眼睛下面那是晒斑吗?有一点点褐色来着,之前都没有发现。”希美轻柔地解释说。

“是吗。”霙用很快的速度眨眼睛,纤细的指头贴上、挤压,捻过眼下皮肤,好像搓弄就能将它消去一般,可手指将皮肤搓红了,印染其上的浅褐叠着半边眼下绯红色,变得愈发显眼。

她的身体上第一次出现突兀的瑕疵。

是日光留下来的,还是像隔壁老人脸上的色斑那样,是岁月的所作所为,要告知她“年岁已逝”的?一时间无从得知,造成了两人共同的恐慌。希美腾不出手来阻止她,只觉得她的动作与擦泪类似,举止越发像个孩子了。

“没关系的母亲,只是晒斑,最近太阳很厉害,母亲总是出门、都没打伞吧?多搽面霜慢慢就好了。”希美咧开嘴笑。

桃子将手伸出襁褓去揪希美的前发,白嫩小手衬得那头发更加漆黑。

霙点点头,刚放下手,又抬起来搓了搓眼睛。


趁着霙在卧房里更换衣服,希美将桃子搁在自己房间的被褥上,给她扇扇风,又盖上被子,捏她的脸肉。希美没照顾过小婴儿,也不会唱摇篮曲,只好干巴巴地笑说:“睡吧!睡个好觉喔!”

她想离开一会儿去给霙沏杯玉露茶,可刚站起身走到门边,身后的小桃子又不适时地哼唧两声,紧接着像是吹响了号角般放声大哭起来,是害怕被丢下、害怕被忘记,渴望人的怀抱吧,哭声凄惨,听起来毛骨悚然。希美恐怕惊扰到霙,难堪地奔回去蹲在婴孩身边,望着那通红的小脸,觉得又可怜又可怕,她束手无策,只好哄道:“嘘——不哭啊,怎么啦?还要抱吗?”

“希美。”

希美闻声回头,忽见霙站在门边,身着那件常穿的素底青花和服,发髻束得松软——黑色墙壁坍塌了,露出柔软洁白的内里,面貌一变,气场重又恢复做温吞,让人想要贴上去亲近。

那右眼下的皮肤还残留着美丽的浅红,褐色晒斑隐隐可见。

“抱过来吧,”霙眨眼睛,习惯性用手捻了一下侧面的头发,又新添了搓揉眼下的动作,她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轻声说,“我来。”

“……喔。”希美又睁大了眼睛,面对霙脱口而出,“不害怕吗?”

这话刚说出来,两人均是一愣,桃子的话题是一个开关,希美是在说:不害怕桃子吗?

也像是说:不害怕谈起那些沉重、却必须解释清楚的事情吗?


霙摇摇头。


她从希美怀中接过那团软绵绵的,散发奶味的婴孩。纵使桃子仍不老实地扑腾手脚,一副淘气、又喜欢反抗的样子,霙却并不显出抗拒和恐慌,她动作熟练、细致地重新裹好桃子的襁褓,歪头与她对视,微勾唇,轻声念了她的名字:“桃子。”

幼婴竟似被格林童话中的仙女教母点了点额头,悲伤一瞬清零,桃子打了个滑稽响亮的嗝,就瞪着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安静下来。

希美噗嗤笑了,紧接着,她又从这份欢乐中寻觅到一点悲哀。悲伤愈发伸展、扩大,她倚靠门边,用哀伤的眼光仔细瞧着咫尺间的霙,瞧她因注视桃子而垂下的悠长眼睫,瞧着她因束发而露出来的、白皙脖颈的曲线,瞧着她鬓边碎发,瞧她几乎不可见毛孔的肌肤,瞧她眼下那块浮上色斑的美丽红云。

希美感受她的气息,像浸泡入一泓恬静的湖水,是自己吸纳了她的一切,还是被她吸纳了一切,无法分清。


她做出了决定。

希美轻声问:“母亲……

茂……像桃子这么小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吗?”

霙闻言、双肩微颤,抱着婴孩的手臂也收紧了些,桃子直直盯着她,皱起了鼻子,眯起那对水波充盈的桃花眼。


良久。


“死了,”霙没有抬头,声音虚浮在上空,贴向天花板,“满月、的时候因病……夭折了。”


茂确实死去了。

这是希美没有料想到的回答。

原来,她惧怕婴儿,甚至惧怕满月的小狗,是因为经历过那样的不幸,是因为受过那样严重的、精神上的创伤吗?

希美眉间紧蹙,眼眶里浮起了泪水,对霙的怜惜,与原本的不甘、委屈交织成铁丝网,是浅草寺的铁丝网。心被猛力揪下来丢过去,铁丝将它切割成血淋淋的碎块,碎块滴着血掉在石船里,血洇进石缝间,染出一片腥湿的深色。

“那个男人,”希美没有再叫那人“父亲”,她鼻根酸软,耳膜震痛,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太清了,只是台词在数个小时里咀嚼过千遍,已经烂熟于心,念出时在心间同步响彻,“那个男人,是东京交响乐团的低音提琴手,母亲……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他,后来才有了茂,后来、后来母亲因为一些事情和他离婚……他根本没有死,是这样吗?我说的……对吗?”

根本……没有死。

霙仍低着头,周身再一颤,缩了缩脖子,而后默默点头。

全然猜中。

可希美毫无成就感,她艰难地呼吸。


「其实,第一次遇见希美,是空袭后那天早上,希美坐在水泥台边,和别的孩子聊天,七岁的希美……很漂亮、活泼、有朝气,很……特别——后来再看见希美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十二岁的某个夜深时分,霙的话唤出开端,此后的后乐园球场、日比谷公园、霙对音乐的抗拒,对幼子的惧怕……希美凭着直觉逐步试探,凭着自己所能及的全部手段不断追究,脑海中那些画面碎片如散落的拼图,被一块块粘结起来,愈发完整。

终于,今早,在交响乐团的合照上,她确认了那张记忆中的、男人的脸。

八年前,自己七岁,男人身负一人高的黑色大包,漆面流光的线气派又耀眼——希美后来看过音乐节目才知道,那是低音提琴包,正是那个大家伙,撞到了伫立街边、呆望着自己的霙,将她撞得崴了脚,撞倒在地,男人喊她“这位小姐”,那时他们不认识。

男人不是什么士兵,也不姓铠冢,铠冢是霙原本的姓氏,改回原姓的理由大概只有离婚——两年来、霙都经历了什么呢……后来她迁居此地,又收养自己做“儿媳”,对所有人谎称丈夫和长男杳无音讯,让所有人误以为二人都身在战场,称呼她“铠冢太太”。

她从开始就一次、又一次地撒谎——将自己用“儿媳”身份栓在身边,可不满足于这身份带给彼此的疏离,又被“父亲和茂下落的真相”紧逼,情急之下,她谎称二人都已死,在自己十二岁闷热的夏夜,霙将真正的痛楚转移做虚假的悲伤,让自己可怜她,离不开她,用一颗充满热情的、真挚的孩子心永久地依赖她。

她不愿自己喊她“妈妈”,和她起初便以“儿媳”的谎言收养自己,拥有同样的动机——她害怕、也抗拒以“母女关系”,限制了什么。

可自己刚弄清了这些,弄清了她的感情,还没来得及、没有想明白怎么回应这份感情,现在她却又要放开自己这只“青鸟”,和别人建立新家庭了。


难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是有期限的吗?


难道从开始,她就擅自定好了期限吗?


难道她打算在自己不了解真相的前提下,享受完这份关系带来的快感,就立即从自己身边离开,远远地飞走吗?


那为什么……还要再说,自己“是唯一的”呢……?


我弄不懂你……“母亲”。


“希美。”霙抬头唤她,希美才看见,那眼眶已然全红了,眼白也因血丝遍布而泛起绯粉,她额头微微渗出了细汗,鼻梁之上、右眼角下方肌肤脆弱,透出可爱的青色,那是很细的血管。眼光因水色波亮柔软,薄红的双唇干涸起皮,张口说话时,牙齿却湿润闪亮如白釉。

右眼下浅褐色一点,是她整个面颊的破绽。她三十四岁,肌肤仍然白皙,没有什么皱纹,可日晒已经可以在这片肌肤上留下色斑,潜藏于身体内部的老化不觉间噬咬着她的活力,由内而外吞没她的年轻。

她的悲伤、哀求和愈发浓烈的不安,就从这细小破绽里,蓦地涌了出来。

不知怎么,希美感到此时自己与霙陷在全然不同的情绪里,霙的眼光就好像在看自己最后一眼,好像自己会立即消失,连晚餐也不愿留下同她一起吃似的。

“有话,想和希美说。”她发声时不能自制地颤抖了嗓音,透露出喉间十分涩痛的状态。希美立即点头,她在霙的面前站得笔直,而霙的身体因悲伤微微拱起,她便可以俯视霙的发顶,俯视她露出发根的一点点白色头皮,俯视她所有脆弱和破绽。

“我去沏茶来吧。”希美尽量轻松地说。


霙坐在屋外缘侧,她怀中的桃子将小手伸出屋檐的阴凉外去抓握阳光,霙也顾不上去将那手捉回襁褓,只是静静看着。

希美端了玉露茶行至她侧后方时,愣愣地观察了一会儿,看她露出鬓发外的白皙耳廓和颈项,看她缓缓起落、落起的睫毛,半晌,才将茶轻轻搁在她身边,而后隔着一个光洁的茶盘,与她并肩而坐。

二人举目便可将庭院的全貌尽收眼底,无论是樱树,紫藤,千日菊花架,满院子野草,还是右边早已高过樱树的泡桐,此刻,一切都是那么通透、明晰。

如同真相,经过白描,细致展现。

樱花不知何时已盛绽,粉艳艳地开了大半树,遮掩了鸟巢。阳光吻遍,碎金缀染其上,微风将光芒扬起,粉瓣永远脱离了原本的立身之所,浮波舒展,流光翻飞,悠扬而下,好似没有重量,最远飘零到邻居家成丛的羊齿叶上。

含着阳光颜色的碎片,均匀布满院子上方的整个空间,像飘雪,也像自银河间落下的粉色星屑。


「去春的樱花,今又枝上新绽。」爱花的人今春再见樱花,仿若死别重逢,而花朵盛开之后,又无奈重复凋零死亡的结局。

过不久,树叶将遮掩、覆盖樱花死去的伤口,伸展成一树浓绿,如此轮回。


霙开口了。

“见不到希美的两年里,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那时勇敢地和希美搭话,带着希美一起生活的话,可能……希美,我,都会少遭受很多不幸。”

希美兀然听见她这么说,显露出诧异的神色,她看着霙,语声磕巴地安慰道:“其实我并不相信那种因果论……”

“不得不这么想——是神明给我的惩罚,”霙闭了闭眼睛,仿佛在用自身的不幸反复、不断地折磨自己,“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谩骂、责备……不敢、出门……彻夜、恐惧、恐惧明天不来,更恐惧、没有指望的明天……可是,如果从开始就和希美在一起,就不会经历那些……后来的生活像噩梦,每一天、每一天,都很不安。”


不安。


不安、不安,不安……


她因此想过死吗?

她因此想过自我毁灭吗。


不得而知。


希美好像……看见了具象化的「不安」,好像在此刻伸手向霙,就可以穿过岁月,触摸到经年前她簌簌发抖的灵魂,清澈而温热,单纯而透明,那双生来只沾过芳香茶水的手,是否也带着自害的意愿,试探过压迫哪一处锋利刀尖,让暴露在空气中的血液污浊自己不染的灵魂呢。


不得而知。


“直到再遇见希美……能再遇见,真是太好了……”

霙又开口,目色渐亮——

“那天,牵着希美的手、回家的时候,就好像牵着……”


霙寻找着什么般,抬头望向天空……这、粉云漫布的天空,令她眼底倒映出清透、温暖的绯色,从侧面望去,那眼光流转,好似正清清楚楚望见当时的情景,霙面色里流露出的,是依恋、是恍惚……

是极端脆弱的……幸福:


“……属于我的‘宝物’。”


「希美,是我的青鸟」


希美几乎不可能回忆起,却陡然回忆起:九岁的自己在养护设施里见到的,二十八岁的霙。

霙,面容憔悴、透露出不安,可能……也带有死亡的先兆,只是当时的自己,还什么都看不清……

希美意识到自己在霙心中真正的重量,意识到自己似乎拥有,不,仅仅自己,才拥有带霙跨越生死的能力!自己无知觉的、汗津津的小手,仅仅将面前女人柔弱的手一触碰、一牵握,霙的身体,却得以像每一次无意识跨过雨后积水的孩子那样,轻轻越过生死交界的沟壑,自那不眠的晦暗长夜里、自那无数次反复裂伤般惊痛的「不安」中,望见生命……崭新的光华。


她有家了。

她,有家了。


希美双手交扣,几乎将某一根手指的骨节搓断,她微微蹙眉,眼珠上滚落热泪,为了抑制自己双唇的战栗,狠狠咬痛了嘴唇。

“可是,再怎么欺骗希美、催眠自己,希美……也是我的孩子,”霙哀切地看向她,“希美、也这么觉得吧。”

希美知道霙在谈二人之间仿若邪恋般不自然的感情,她不知自己此时该表达的心意,却还是凭着记忆懵懵地点了头——她也渴望过喊她一声“妈妈”,依赖她,向面前柔软、包容的女人撒娇。

她曾是一株幼小无依的植物,必须将根系攀附于泥土之中吸取养分,以求生存。

多年以来,她依赖这陌生的土壤,不由自主,将土壤看成温柔的母亲。


霙就是她的土壤。


“希美,是我的孩子,但我更想,希美、是自由的孩子……从此以后,希美……会到完全不同的地方去,在高中、在大学里,见到完全不同的世界,然后、”霙看向她,右边变作粉红的眼睛落了泪,泪水淌过眼下那点浅褐色,勾画出亮晶晶、美丽的轮廓,她顿了顿,才用轻柔的声音,痛言道,“然后……就远远地飞走吧。”

“母亲,我……”

希美想要反驳,一时说不出话,又被霙抢断。

“这是我对希美的期望!”霙头一回露出了稍带威严的神色,用力绷起脸,泪水却又不断淌过双颊,威严也成了痛彻人心的温柔。她很快就支持不住地撇过脸去。身体微颤,瞧着一脸似是无知无觉、自顾吐口水泡泡的小桃子,自语般哽咽道,“……原谅我。”

是在对谁祈求,为了什么祈求原谅,大概,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吧。

希美感到被某种无形的事物压迫,她心间滞闷,不由得丧气,低头认命道:

“母亲也是,再结婚以后……”

“再结婚?”霙闻言却转头,一脸懵地望着她。

“塚本先生……不是吗?”希美同时愕然,她抬手胡乱抹去泪水,好看清霙的脸,她带着浓厚的鼻音问,“最近几个月不是都和塚本先生在一起吗?”

霙果断摇摇头,“不是,”她露出往常那般单纯茫然的表情,稍微擦泪,小声解释说,“塚本先生去年在股市赔钱,正月的时候找我,说需要钱周转。我把两年的存款借给他了,然后……是因为西装店最近在做和服生意,塚本先生、不懂京都的织品和绸缎,谈生意的时候也邀请我一起去。”

霙在用钱方面曾被希美“教育”过,故而说这些话时将实情尽数坦白,显得小心翼翼,刚刚那一刻的威严荡然无存。

原来如此,说起来塚本先生前段日子去京都也是为了批发绸缎——希美哑然,可她心思敏感,还是觉得不对劲,来不及谈钱的事情,又不放心地追问说:“这样不就是在变相追求母亲吗?”

霙面上挂着一副不解神色,似乎完全不理解希美话中“追求”的含义,她微偏头思索了片刻,才摇头说:“塚本先生快要和柴崎太太的小女儿订婚了。”

“喔……那,谈到钱的话,就算是塚本先生也不能完全放心,”希美仍不敢放松,认真道,“那是母亲的存款,到期限要催他赶快还回来。”

“嗯,希美还要上大学。”霙露出微笑,满怀期许般真诚道,“没有钱不好办。”

希美本还为霙与塚本毫无情感瓜葛而由衷喜悦,可望着此时因对自己有所期望而面露幸福神色的霙,她却意识到某种征兆,于是……更深重的悲哀向心脏内部侵袭而来——她想起那句话,以及其中真正的含义,不禁愕然。

「我只有希美一个,是唯一的。」


唯一的。


霙将自己看做唯一,恐怕,不仅是唯一的孩子,更是唯一亲近的人,是唯一的「家」。

她根本不打算让生命中任何旁人挤占自己在那颗心中的位置,笃志不移,以至于主动放弃了幸福的权利。

因为霙早已将自己、将“希美”,看做全部的幸福。


异样的扑翅声自侧前方的樱树间传来,此时传入希美灵敏的耳朵,午后静谧中、这扑翅声尤为清晰……啪啦、哗啦地,在耳畔鸣响、回荡。

希美的眼睛一眨也不能眨,望向霙浅笑盈盈、犹带泪痕的脸,径自呆愣了。


那是翅膀受伤,吃力扇动的声音,闻之令人心颤。


霙,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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