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编·二 赤とんぼ
二
“司法考试?你要参加司法考试?”
吊顶白灯泡纹丝不动,许多灰尘在四周轻浮地摇摆。
明亮到使人头脑昏沉的光晕下,扎短马尾的姬宫问过话,抬头看了伞木一眼。见对方没有直视自己的意思,姬宫很快又将眼光转回叫枫子的年轻女人削白的侧脸上去。
“是。”
“我要回家备考司法考试。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黑色长发覆盖的瘦弱两肩上下颤抖,一大一小两滴眼泪打在悔过书上,悔过书皱起来。
“我能喝酒吗?”她吸鼻水,声音类似凶猛的抽噎,“我渴了,下午开始就没喝,今天天太冷。”她探手向下,青白色的细手指,从随身的黄皮包里捏出一个遍布银白磕痕的暗绿色保温瓶。叫枫子的女人,眼睛向低处看,忙于认罪似的,细脖子快要弯曲成九十度,“是白兰地,就是酒而已,没别的。”
“谁会拿保温瓶装白兰地。”
“小枫太怪了!”右手被拷在椅背铁杆上,茶发烫成大波浪、风情万种的小个子姑娘正大声说话。乳白色的旧呢子大衣下,是一件艳粉红色波点的吊带裙衣。敞开处裁剪得很大方,年轻、如水蜜桃般粉润膨胀的乳 房几乎露了整个半边出来。她在审讯室一角的阴影里发笑,口唇气流略过前伸的白犬齿尖端,摩擦出刻薄的响声,“你要回家去啦?不跟我在一块儿啦?你要忘了我呀?那瓶酒还是我买给你的,一万块钱呢,我从阿治那里偷回来的钱,挨了他一顿毒打,一万块够他在美军商店的混血儿那里换好多迷幻药了吧——现在阿治被警察打死了……你们再没地方换药啦!”她咯咯大笑,好像某种野性十足的动物发出的叫声被少女嗓子滤过一遍,笑声便显得悦耳而怪异。
饱满的额头探进光下,左额头扎的止血棉布才现出来。血干涸后变成茶褐色。
之前这抹颜色都同她的乱糟糟额发的颜色混在一处了。
因为血色是温柔的茶褐色,所以看不清楚。
“闭嘴。”
“你的同伴还活着呐。”
高个子的姬宫巡查长瞪大眼睛,作势凶了她一下,同时伸手,将绿保温瓶从枫子无力松握的指间抓走,刚打开的盖子咔地合上了。“这里不能。”姬宫指尖红彤彤的,指甲光泽漂亮,后边长着难看的倒刺。被结实高挑的身体撑满的绀色冬制服硬而厚实,因动作压出褶皱,警服褶皱严肃深邃。姬宫放下保温瓶在桌子一角,磨掉了外漆皮的瓶底沾满酒水,在玻璃表面前进、摩擦,慢慢……磨出湿润刺骨的咯吱咯吱声。桌子闪起寒光,水亮亮的。
枫子似乎被定住了,但难以保持手腕的稳定,甲片染上桃色的细弱手指,颜色像圣诞树上晶白的拐棍糖。
手指在半空不断发抖。
她将手收回两腿中间,用膝部夹紧。
“你肾不好啊,年纪轻轻,要小心。”姬宫说。
“肾不好、不算什么病。”枫子,用柔弱语气说着反抗似的话。
姬宫歪着头,顿了顿,突然又倾身来伸手,将枫子额头前湿淋淋的黑发发尾拨开,拨到纸一般薄的惨白色耳廓后边去,指头合着枫子的汗水或者是泪水,捻了捻后小心整理好。
这时候,姬宫自己的前发掉了下来。
一小束橘褐色自然卷在灯晕下缓缓散开,变成鲜艳的浅色。松软柔亮的发瓣,像夜中某幢小民居前被门灯映亮轮廓的暖色花叶……姬宫百合子的双唇,也像丰润的、浸满家门前橘色光华的花瓣。
花瓣被暖风摇动:“喝水吧,暖瓶里有热水。”
枫子便多看了她几眼:“水就不用了……谢谢你,警官。”
“你会低血糖吗?吃颗糖吧!我这有软糖,柠檬夹心的。”
“我不喜欢柠檬味,谢谢您,警官。”枫子又把头低下去了。
“你真是个大小姐呢,‘小枫’!”姬宫笑起来,笑语单纯,没什么坏意味。
贴着瘦小的枫子坐下,姬宫百合子,用学校里女同桌那样亲密的姿势歪头看她写的东西。
“我看看……写得真好!啊,世博你去过五回?老实说三波春夫那首<世界各国来的……什么什么的,我也不喜欢,太肤浅了、听着烦呢。世博花里胡哨的,有意思!可惜我只去了一回。”
“……谢谢。”
“啊……这儿,对!确实去年,报纸登的砍头照片太吓人,我家小侄子问,‘好可怕,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警察姑姑’,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我总想,要是没死成,才不好呢。”
“……嗯?”
“我说的是他‘文学方面’的坏影响,不觉得,会‘弄脏’吗?”
“您、这样觉得。”
“对!不就弄脏了嘛。”
“……嗯。”
“那‘小枫’不打算写点什么打发时间吗?这时代,写点私小说定会流行的。”
“您真明白。但……我这样的人,下笔只能是‘弱者的文章’,您不会喜欢看的。”
“就写!我保证喜欢!”
“……您,真是个好人!”枫子的悲伤更深一层,她终于用双手捂起脸,泪水从指缝间掉出去,悔过书皱得更厉害了。她意味不明地呜咽,“日本需要你这样的女警官。”
“小桃!……对不起……我们还能是朋友吗?回小樽以后,我还给你写信……”
“你做梦。”
“自己交出来。”
“这里是痛经止痛药呀,伞木警部——没了它我要死的。”
“没听见吗。让你自己交出来。”
“嘻、知道啦,给就是了,伞木警部先把我松开,手被铐着不方便呀。”
“拷了右手,你是左利手。”
“什么呀,原来伞木警部……还记得我,”她拱着后背,用左边胳膊圈起肚子,开始低声嗤笑,半晌才停下。她歪头,状似随意地抬了胳膊,冰凉的小手缓缓抓住希美温热的掌,感到对方并不动作,就一根一根手指揉捏过去,她低头仔细端详她的指甲,眼睛凑得太近了,“你还在干那种事呢。”
桃子于是抬头,笑盯着她,希美面不改色,缓缓脱开她的手。
桃子要去拿身后的提包,但那手不灵便似的在空气里乱戳一通,最终让皮包倾倒,掉下了口红、梳子、火机、烟盒、糖盒、牛皮纸袋,一沓翻破了的手写乐谱。
她笑嘻嘻着、叹口气。
白色药片,从一只塑料袋开口处撒出来,最远散落到枫子脚尖前面,发出早上那场冷雨般哗啦啦的声音。稍微安静后,又从包的边缘滑下了一支玻璃注射器,注射器叮叮当当地弹跳两三下。
没有碎。
咕噜噜地划着半圆滚走了,停在墙角。
覆盖半边额头、已经僵硬的褐色棉布,正从下面流出新的血。受伤痕迹让她整个脸变得惨白,鲜赤色的跳跃却使五官形状显得更加灵动。
如果这是天生受了伤才会变得极致美艳的人,那么何难想象经过暴力毒打之后的这具小身体,会怎样地、像是熟破了皮、伤口泄出浓稠的酒般的红果子,怎样地,从苍白的眉眼处,细细密密施放出暴烈而温柔的性欲。
——谁不想捏碎一只绯色的桃子呢。
那美艳轻浮的皮会湿漉漉地破开,在指根腻腻地滑动……预料得到,黄白色亮晶晶的桃肉,表面膨胀的张力只有一瞬间无谓而令人发笑的抵抗,无须担心,穿插入白桃肉的殷红神经,丝丝缕缕,会依照施暴人的预想按摩陷入的指腹、挂入指甲缝、塞进无与伦比的膨胀的充实感,甜而黏的汁液的血,仿佛一生都洗不净般,将人的全身、全身最敏感的触角包裹起来,温暖、混杂浓香的磨合与浸透,会使人发狂。
“……在电风扇的嗡鸣声里咬她渗血的圆肩,在旧冰箱的呻吟声里踩她长满湿疹的小手背,瞧瞧看吧,她一直笑——她不会哭、也不乐意哭的。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一万块钱、两万块钱?错了,你们也看到那女人的眼睛……是双多干净的眼睛……多淫 荡的眼睛!是双下贱的眼睛,好像是一双生来就要向这个世界赔笑的眼睛!不在笑着的时候被折磨死的话,那双美妙的眼睛多寂寞啊!”
“阿治——小声点,再叫肚子上的口就要喷血啦。你看,香子都睡着了,她这小家伙,昨晚拿过期的咖啡混着酒喝,没睡成觉……”
“让你说话了吗!”男警官叱骂角落里的长发青年,同时抄起硬皮笔记本,“嘎”地拍下头顶光源边绕来绕去的一只灰蛾,看不见的鳞粉从本子和桌子之间的黑色罅隙中逃离,扑向空气,“你说的……桃子,第一次拘禁虐待时,对方未成年,还强行给她注射了提纯的毒品,没错吧,福山治。”
“是海洛因吧——警官,阿治也是个可怜人呢!”长发青年笑嘻嘻地翘出一条腿,探进光里,他挠挠胫骨前面密布的红点,两撇胡子翘起来,“警官,我看那个小桃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警官抬腿踢了他一脚,“我看你是皮痒。”踢在胫骨上。
“……她十五岁,还是十八岁?……应该是十八岁吧,她穿带亮片的凉鞋,在日比谷公园的露天音乐厅里跳舞,指尖点着台上的灯光,指着弹什么巴达捷芙斯卡的女人,对我说,‘我想要钢琴,要和我妹妹那架一样的钢琴,你能给我买钢琴的话,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我……买了,买了!钢琴!车!白色全套的新家具!唱片机!去定每天早晨送的牛奶!还有小猫……三只小猫!我全都买了……我为了她开心!去办什么嗑药的聚会、做那些美国佬的狗……什么都为她做了……钱?她还要偷钱去外面?别开玩笑了!她缺钱?她家不就在东京?!
……我亲眼看到!她母亲和妹妹,那神经质的女人把刚用了一年的洗衣机推进神田川里丢掉,只因为今年换了一台新的……哈。
……哈!哈!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那家人全都是吸血鬼,是小偷!
他们不停地偷桃子的东西,偷了她原本该有的钱,偷了她的感情!偷了她的命!欺负她只会笑,就拼命吸她的血,男人、女人还是那个小姑娘,皮肤都像广告片里女人的皮肤,长生不老似的布满了虚伪的暴发户的恶心的光泽……
这个道貌岸然的吸血鬼家族,吸够了血,就像往河里丢大件垃圾一样,丢掉了桃子……”
他半张口,看向天花板,嘴角流下无意识的涎液:“被偷了东西的人……只有自己也变成小偷。”
“你现在说的是遗弃?”
“啊!啊!我心疼桃子啊!……可是她不爱我……她根本从来都不爱我……!”
隔壁传来可怕的嚎叫声,声音确实是阿治的,但听不清楚。
“男人发起疯来是比女人要歇斯底里多了,我算见识到了。”
姬宫百合子无所谓地托腮,口中喀啦喀啦转着柠檬糖。
枫子没了思想似的默然点头。
桃子仍笑盯着希美。
希美认为没人想要听清楚。
满是浮灰的空气下,似乎游离着一双时时刻刻显露深情的眸,两湾精巧的圆潭中,是填满粉红色水果内里的粘稠汁液,嵌有蜜糖深邃的牵丝与颗粒。水液,诱人去亲吻吮吸般,湿亮、酸甜、柔润,好像,在她方才低头笑时,也顺着那睫根流向了层层叠叠的睫毛,睫尖挂上雾状的桃色星云。眨眼,目色轻柔迷离,视线仿佛在宇宙某处飘离,没有目标。湿睫落又起,拂过绯云染遍的下眼角时,全部的光辉闪烁不止,观之,好似向红雾腾腾的海面不断丢撒星光,闪烁光点的涟漪层层鼓涌,再腾起热浪。
是双多干净的眼睛……
桃子,笑盈盈地等,等待希美将手指抚弄到她受伤的额角去。
桃子。
捧了一牙西瓜,笑盈盈地站在夏风里。
踏进自家前厅的,幼女乳白色的小脚,脚面落满西瓜淌下的红水,是西瓜汁顺着她的小胳膊流成清澈的红线,此刻仍不断滴落。
被她当做玩耍的画片要去了牛奶瓶封口的纸片,母亲将它们塞进她小和服的袖兜里,母亲向来细心、有条理,纸片塞得整齐,掩住了几颗偷偷送给她的糖果,希美知道,有菠萝糖、柚子糖,还有,牛奶糖。
自己也没尝过的、铁皮罐子装的桃子糖。
希美蹲下身来,将手指抚弄到她乱糟糟的茶色额发下、受伤的额角去。
少女洁白温馨的手掌,轻轻捧起幼儿的小脸,血棉布,像一朵殷红色的雏菊,从茶褐色的前发下调皮地探出来。
“我刚才全都听到了。”少女凝眉,轻声问,“桃子到底是,钻垃圾箱蹭的……
还是、妈妈打的?”
两三岁的桃子,深吸气,鼓了鼓两边粉白的小脸。
小孩眨眼,悄声说:“垃圾箱、蹭的呀,希美姐姐。”
试探般伸出左手,西瓜笨重,留在右手小手掌间,颤颤巍巍地晃动。沾满西瓜汁香气的,一根软软的小手指探过来,将甜水涂在她紧皱的两条黛眉间,瓜果掉落的青黑的皮,还是横断面那渗水的伤口——是瓜果疼痛的尸块,流出一丝、一股股富含野性的气味,仿佛土壤水分中的一切杂质扑面而来,让人体感不适、鼻喉痒痛。
被抚开一边眉,另一边也会同时松开的。桃子的小手落下去,笑盯着她。
桃子笑盯着她,大颗泪珠从弯弯的笑眼边掉下来:
“希美姐姐的眼睛,像大海一样呀,真漂亮。”
希美一言不发。
希美。
蹲下身,右手掠过血污弄僵了的棉布片,指尖撩开波浪形的茶发,点上她温热的、下垂的眼角。
“桃子的眼睛像桃子,很漂亮。”
桃子突然紧抿两片红唇,怔怔望着用右手慢慢抬起自己下巴的希美。桃子努力探看了她的眼睛一会儿,仿佛想要看清楚。她这会儿一言不发,却突然不那样嗤笑,眼影仿佛也褪色了,深绯的下眼角边只剩寡淡透明的泪水。
垂眸,合眼,低头。
泪水,落进希美捧上她脸蛋的掌心去,很暖和。
“……你还记得我呢……希美姐姐。”
桃子紧皱眉头,闭着眼睛。
脸上忽而露出一抹娇憨、自然的神色,不再动了。
“桃子。”
希美喊她,拍拍她的脸:“桃子。”茶色长发在桃子侧脸边,摇动着轻薄的暗影。
“伞木警官……她应该是低血糖。”
枫子看过来,小声说,“小桃,有糖尿病……好像已经快十年了。”
希美问:“她包里有药吗?”
“这样恐怕得去医院了……”
“我带她去医院,百合子,这边剩下的交给你。”希美转身背起桃子。对方的脑袋歪在她右肩,瘫软昏迷的姿态也好似故意装睡,大衣兜帽掉下来,罩住了漂亮的茶发。
一只纯白色的小熊仔赖在她背上了。
也许正流口水。
“啊,是!”
百合子嚯然起身,那身高好像要把天花板通穿了似的。答应过几秒,她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百合子渐渐涨红了鼻根,雾一样的雀斑更明显了。
希美转向桌子,才伸手拿车钥匙。她抬眼看百合子布满褐色雀斑的、紧张兮兮的小圆脸。
希美突然展开了笑容。
亮眸,凝住两片寒凉的海光,青蓝色在灯光下一彻到底:“别担心,视力对付工作还没有问题。”
“下午害你被训话了,抱歉。”
“嗯!我没事!”百合子一并笑起来,遮蔽整个下午的忧疑烟消云散,她却仍皱眉,“您没事儿就好啦。”
枫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探头问希美,“那个……您会把小桃安顿在哪……?”白光扑满下方少女的侧脸,瘦鼻梁旁的灰尘,亦莹散点点纯白色,“从医院、出来以后……以后、阿治还会……”
“我家。”希美不假思索,背负并不沉笨、但以那小小身体而言却颇有重量的小白熊,周身很快斥满浓烈过头的香水味道,弄得人想打喷嚏,此情此景希美失笑,皮鞋碾过一地迷幻药片,目光在地上搜寻她的糖盒,声音多少也放松了,“放心吧,我是警察,她会很安全的。”
“谢谢您,伞木警官。”枫子缩了缩细脖子,瘦脸陷回阴影里,被睫毛半遮的双眼因此,好像日比谷公园黑夜中两盏孤独的西洋灯,一生所及的目光,只对向永远不变的这片地面上消瘦的枫叶,这寂寞、这单薄,让希美浅浅回忆起母亲,年轻时那消瘦的面影。
“还有……”
枫子又说话了,类似自言自语,“请您无论如何、体谅一下。有点麻烦的事情……桃子视力很差。
是糖尿病网膜症。
她好像、快看不见了。”
却是,听不见的
左边。
固守着温暖的耳膜侧面,几乎侵入脑髓的整片空间,开始极其缓慢地、流动起撩人的……冷气。
「冷」贴紧耳膜的流动,仿若怀揣绝望等待黎明的浓雾时分,还、无暇思索彼岸为何全无灯火,只因眼前千钧黑暗簌簌惊战……看一片暗色海潮,自然而然漫上沙滩……那轻薄的潮水,那一块、接着一抹、一抹、一抹!一抹……被自然之力掰着手指尖向指根撕裂的纯白手掌……那怀揣凝重的依恋与何等深刻的爱情……抚摸、濡湿着海沙的白色浮沫,了此余生,终天也无法拥有的空气随自身碎裂上升、复位。起降不止的海潮、亦何来实体?!……每回呜哭着流去后、便成空无一物的死,那可怖的孤寂,那唏嘘的黑蓝色潮汐抱憾退岸时迟缓凝重……不愿、依依……不愿离去的声音,其实是少女尚带生命力的,均匀、甜美的吐息;少女,富含糖果香气的温暖吐息,何时?在谁不经意间……如卷上雾蓝色潮湿的水汽般,卷入了死亡来临前、幽灵般飘离的冰冷呢。
希美拾起白铁皮盒,翻向正面:正面印了一颗粉色的桃子。
冰凉的、一颗粉色的音符落下来了。
轻轻敲在鼻咽深处。
“嗯。”
收件人或已迁居,无法送达/作退回处理
【国际邮递】
1960年7月3日
东京都千代田区永田町〇〇号 高坂宅
敬启
伞木希美前辈:
久疏问候。请保重身体。伯母得知您的近况,不免消瘦了:昨日我下班后曾拜访府上。
说来好笑,一开始到达目的地,望见樱树茂然绿叶下玩耍的,是后藤夫妇的小女孩儿,恍然以为见到了从前这边邻家女童数年前的幻影,片刻后,才想起自己误走去了千代田区神田小川町的老房子,想来,自己表面上虽如常冷静,但实际已经郁郁神游多日。
近来社会的紊乱实在令人不安。
也许您是对的——“恰巧”错过这些。
好像,干脆将双眼闭上使其被眼睑蒙蔽,也比过被满街咄咄逼人的大字横幅遮盖目光;好像,将自身挤压于人道主义形而上的穷困,也能比过如“智子”一样被挤压、殒命于暴乱的人流(亦有一说:警察打死了智子。但我实在对此存疑)
顺便一提,你我熟识的梨花子亦于暴乱中受伤,她被同伴男同学误踩了脚趾,小脚趾骨折,倒无需担心。
请别误会,以上发言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事发时我也同样在大藏省自守其位,其安然之态,午夜时分,简直令梦中自身真稚的本心碎裂般难堪。如果,「今日」早几年到来——在你我二人还是女学生时,也许殒命的将是“双脚走自己的路的丽奈”,受伤的,将是“钦佩青春意气的希美”。
或许当初真应听从父母意愿,如其他的女同学般做一位医生。
以上种种,不再详述。
顺带向前辈汇报我的近况:如前辈所告知,法务省,抑或大藏省,刚参加工作新人的勤务内容不过是端茶倒水,为全办公室同僚点外卖,但于我而言,能接触到崭新而逼近核心的工作总是令人兴奋。在摸清此处人情世故、思考往后真正想做的事情……种种无意义的闲杂之中,也冒出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前几天,一个有雨且闷热的傍晚,整理大藏省以往起草的废稿时,竟让我发现了起草人为“平岡公威”的文件——他曾任职于大藏省银行局,不过短短一年。
阅来有趣!内容虽枯燥,与文学无甚关系,却使我想起了少女时代与前辈一同翘课、凑起月底最后的零花钱,在神保町购读他的新书《潮骚》,那情景真美……读到“精彩”处时,被恰巧骑“红蜻蜓”去买菜、经过咱们身后的伯母抓了个正着。还记得伯母渐渐泛红的脸蛋吗?真是不可思议!前辈一定记得。伯母那女学生一般的纯真……往事之纯美伊甸园中涌动着的、真挚亲切的青春,使我禁不住在无人的办公室破声而笑。故而,我大胆将这文件偷藏起来,与此信同封寄给前辈,您一定有兴趣。
话说回来。
我想现在是提醒您的时候了:「战争」一词,从未消失于“未来”这一时态中。
这一刻的确不会发生。
可也许就在下一刻发生:国家内和平、城市内和平,战争就悄悄在一个人的内部发生。它乃永续、无处不在。
任何人,可被任何事物抛弃,但绝不会被「战争」抛弃。
您所信奉之“纯粹”救赎,甚至挽回不了上述各种战争序幕的揭开。虽知前辈之终生意志不能易移,为此呕心沥血亦不觉疲累,但以吾之拙见:如此投身于人道主义事业,其背后最核心的精神与主张,并不能算作真正的和平与希望,相反,这救赎心愈“纯粹”,愈比真正的恶意更恶劣,比恐怖主义还要恐怖。是曾经的受难者,以「希望」自我催眠的谎言,是丢失大脑的“恋爱”,是狂热的自我感动,是幻觉,是最沉重的扇向自己脸上的巴掌,有朝一日、定会感到痛辣难当。
如常,狂妄之语。请前辈不要在意。
我们各自将继续踏上自己信仰的道路。
匆匆至此。
高坂丽奈
7月3日
又及:
您寄回家乡的生日礼物,伯母很喜欢。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