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羽音】

第14章 羽·音      羽の音

希美离家出走的第三天。霙去过镰仓一趟,回程的电车从大船站经过时,能看见外间山头,耸立在树冠绿雾之上的观音像微笑以对。随着车向前行,观音面的角度变化,在烈日的朗照下,那慈悲的表情明暗有致——尤其是丰满似笑的厚唇带上了动态的美感,霙被观音的美和慈悲折服,不禁又双手合十、暗自祈祷。

车身摇晃,她没有抓扶什么东西,站立不稳,被身边的桃子妈妈一把揪住了后背衣襟,她体质似乎单薄了些,桃子妈妈像拎小桃子一样将她摆正。

“……谢谢。”霙缓缓整理衣襟,低声说。

“哎呀,我知道,不好受吧。”女人用食指戳弄头皮,抓搔发髻的后端,环视一圈周围的人,见最近前是两个互相交谈的外国兵,应当听不懂日语,才问,“今天是为着孩子的事吗,希美到底去哪了,有着落吗?”

“回家了。”霙被问,才说。

“回家了?”

“希美,是收养的,前几天亲人来信,希美应该回去了。”霙用极简短的话说出令女人下巴脱臼的事实。

“啊?哎呦!”女人捂着嘴,指缝间漏出夸张的尖叫,“真是,怎么——那孩子——看不出是这样忘恩的孩子,不应该啊!”

霙摇摇头。

学校老师、同学,相熟的人都来家中探问过,似乎将霙当成了电影故事中悲惨的主人公。霙按例正常生活,作息规律,来访者似乎能意识到自己的探视反而造成了麻烦,霙又总是一言不发,只像这样沉默着摇摇头,访客就被她略带痛苦的沉默逼走了。

桃子妈妈尴尬地吸鼻子,在干燥的车厢里使劲搓揉鼻翼,用力太粗暴了,不多时就揉出了血,血丝混着鼻水覆在食指关节处,她懊恼地轻呼一句。

霙见状,将自己的手帕掏出来递给她,女人说声谢谢,脸因羞赧微微红了。她接去手帕捂住口鼻,血从手帕薄薄的淡蓝色布料另一端透渗到霙眼前,一块暗红,又是一块稀淡的红。

霙抬眼,忽而从女人露出在手帕上面:微微下趴、泛红的眼角处,她看见了小桃子那一双桃花眼的影子,看见了这对母女的相似之处。

也许从前自己就能看见这份相似之处,只是因为桃子的眼睛太美,太纯净,而桃子母亲的眼睛和五官,被世俗无可奈何地弄污浊了,所以从没意识到桃子的眼睛其实是遗传了母亲眼睛的特点——可不是吗,她们是亲母女。

此时女人因受伤而流出的血的赤色,让她的脸色更加生动,且短暂、难得的沉默中,浮现出了她性格上本来的可爱,霙就看见了。

“很像。”霙突然说。

“什么?”车停,车又启动,空间暗沉的车厢内,混乱无序的天光在车窗外哧溜溜地流走,击打着女人的半边脸,她在车身晃动中扶稳把手,又如往常那般瞪大了眼睛急问,“希美妈妈,什么很像啊?”

霙的眼前,失去了那抹母女间相似的特点。她就摇摇头,再无话要说。

霙想起什么,从提包中掏出手镜,照了照自己因日晒而微微出油的一张脸,将几缕蓬乱的发丝捻整齐。

她直视笼罩在惨淡阴影下的、自己这张女人的脸,看见眉毛稀淡,一双眼睛宁静而无情绪,鼻尖比一般人小巧,嘴唇略微失血,薄薄两片、抿得很紧。全部特点都挂在这张弧度圆润的脸上,全部特点,都和希美的特点无相似之处。

怎么可能会相似呢?希美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似桃子妈妈和桃子,希美和自己没有血脉上的联系,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对,不认识的人只会说:这两人没有关系,是陌生人。


陌生人——这是一种断裂开的无奈,还是一种新的自由?

希美一去未回,霙不了解。

“哦,对了,希美妈妈……我家那位说,您的腰带……”

“嗯。”霙收起镜子飞快地答道,“在铃屋。”

“噢。”女人的声音闷在手帕里。

过了会儿她又偏头来,安慰似地说:“我家那位在当铺行工作许多年了,什么都见过,铃屋收的多是破烂似的小东西,给个五百块吃顿饭而已,见到这样贵重的大件总要问声为什么,他说,这样的东西,他们只是代为保管,以后物主一定会来赎的。”

“没有什么一定。”霙望着窗外,说。

霙声音太轻,女人没有听清:“什么?”

“没有什么一定的事情……”霙的眉宇间充溢着淡然。也许这淡然是另一种不可见的痛苦,但她的脸颊,却是与刚刚所见慈悲的观音像变得符合、相像了。

她低头,低声说:


“也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您是说,希美不一定会回来吗?”女人不假思索地问,她有些慌张了,因为虽然口上都说着可惜的话,但谁都以为,只要霙在这里,无论如何,希美一定会回来,要是铠冢家五彩斑斓的庭院里永远缺少了那抹与之相衬的鲜丽影子,大家——所有人都会难过的。

霙再次摇摇头,不知是在否认对方的猜测,还是否认说:我要表达的、不是这些。


翌日,午后五时左右,姓高坂的冷脸女孩来了一趟,似乎是为了表达她对希美的挂心。

高坂没有谢绝霙为她点茶的好意,她跪坐入茶室,捧着浓青黑色点缀蟹目的那只信乐烧茶碗,望向窗外雨云厚压、暮色苍灰的庭院,默默品完一碗抹茶后,用断言似的语气说:“伯母,您知道前辈家里来信的事了。”

“嗯。”霙点头,不理会高坂对二人之间关系的探究语气,专心擦拭手里的釉茶碗,红色茶巾在白润的手掌中被上下翻弄,一时间寂然无声,两人似堕入夕时晦暗昏黄的梦寐之中,只有鲜艳欲滴的红茶巾在悄悄絮语。

“前辈这么回去,您不会不甘心吗?”高坂轻易戳破梦的边缘。

她用了“不甘心”这样别扭、执念心十足的词汇。


霙愣愣地抬起头。

而后摇了头。

“是吗。”高坂似乎无法理解,她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使劲儿眨了眨,“我觉得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努力就会有回报,您倾注的心血不会白费。”

高坂是新时代诞生的,彻彻底底的努力论者,她的正直与执拗似乎无视了一切投机倒把和无妄之灾的存在,她认为那些不合理,于是就忽视了。她自身,似乎也没有被不公正彻底摧垮过,又天资聪颖,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这种话。

这样美妙的人,在人世间也是可能存在的。

希美也是年轻人,与高坂或许有相似之处吧。


“如果……”霙似是要回答。她在榻榻米上放置釉茶碗,榻榻米下烧水铜锅里冒出的白雾,缓缓倦倦地飘起,飘过她膝下。

霙柔软的双手,捏着柔软的红茶巾,她将眼光投去窗外,脸色映上窗外湿润的云光,一面清淡。她的语音里不包含打算改变什么的强烈意愿,像是轻柔自语:


“如果、白费了,或者……带来更坏的结果,也不会不甘心。”


“为什么?”高坂像用自己的认真和坚持责备霙的散漫似的,她不大礼貌地扬声问话,显得凶巴巴的。

霙捏在红茶巾上的双手一松一紧,她闭上眼睛,颇为痛苦地缓缓摇头。

无法、也无力「拥有」的痛楚,此刻还是无可转圜地,将她的心……撕碎了。


“铠冢老师!”门厅处传来人声,紧接着是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和男人的惨叫声,这人似乎是绊着台阶摔倒在地。

霙听出是塚本,她睁开双眼,按着膝部优雅地站起身,向外间快步行走。高坂不认识塚本,但她认为无论如何熟悉,在主人家发出这样的声音也太不体面,不禁嫌弃地皱皱鼻子,又听见那男人痛声喊,“啊——呀痛死我了!”

高坂腰板一绷,越发正襟危坐,她按着眉头翻了个白眼。

“希美从您的老家挂来电话了,长途电话呀,您快来!”

“希美……?”霙的声音,还飘忽在苦涩的梦里。

“快来,在我家店里!”塚本热切道。


霙举起听筒的手没有力气,几次想要固定在耳边都松松地垂落下去,似乎听筒有一千斤那样重,压迫了她不算结实的胳膊。

“母亲——母亲,能听见吗?我是希美!”希美用活泼的语调呼唤,声音有点闷,大概是在听筒中失真了,霙觉得十分可惜。她用双手抓握听筒、想要更加听清些,深呼吸时,喉间就哽得生疼。

“母亲?听不见吗?”希美念“母亲”的声音十分好听,略带焦急时,语气、就更加可爱了……

“听得见,希美——”眼泪似乎涌出来,霙抬手要将它抹去,原来只是眼眶胀热,没有泪水。

“我在宇治!我回家了!现在又在母亲的家里!”

希美兴奋地打断她。

“嗯。”霙答应,在听见“宇治”这话之后,耳道才吸收了一些电话那头杂沓的乡音,希美用标志的东京腔和旁人耳语,不多时声音又靠过来,清晰悦耳,“母亲,来宇治之前,我去了京都清水寺,京都女子的和服可真好看呀!还在鸭川里玩水——鸭川的鸽子、水鸟比皇居护城河边的多了好几倍!还有……我吃了八幡卷、汤豆腐,悄悄地告诉您:总觉得没想象中那么好吃,但真有意思!可惜错过了祇园祭的山鉾巡行,没看见母亲说过的,可爱的童男童女,幸运的是看了灯会,吃到了粽子。今天到了宇治这边,大伯和堂兄陪我逛了整一圈,累死啦、全身没这么酸过呢,这里可美了!还有平……”

希美只顾诉说孩童般的喜悦,其他事情被她云淡风轻地带过,她总是这样。

她总是这样,痛苦的事情都要藏一藏。

“嗯。”霙只会说“嗯”,耳廓和听筒几乎连在一起,半边脸颊压蹭得通红,她为希美的喜悦而喜悦,想象着少女一个人,在古都繁华的市街穿行,感受那古老、温润、稳重的阳光。少女的身体,被故乡的自然之物和节庆滋润,透出前所未有的光泽——希美在二人共同的故乡获得了某种重生吗?霙想,大概是这样的。

“母亲?”

“没事,希美说。”霙拖了手边的椅子坐下来,店外闷湿潮热,店内却有些清冷,她的身体拱起一些。

“啊,还有,我在母亲老家这边,您的父母很盼望您回去,在问您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呢,母亲、要让他们接电话吗?”

“……不,”霙有些慌张,在那头期待的压迫下随口答应,“明年,那、明年回去一趟。”

“嗯,到时候我陪母亲一起来。”希美不假思索。

“希美?”霙的心跳加速,“一起”——卑怯的喜悦做动力,让心脏过速运转了。

“我就回家,很快就回家。”希美似乎知道霙在询问什么,顿了片刻,才用细微的声音轻轻诉说,“我……很想念母亲呢,想快点回去。”

“嗯。”霙虚弱地答着,紧抓听筒的手指和紧靠听筒的脸颊都在缓缓发麻,漾起淡紫红色,大约是心肌缺血的症状,她几乎陷入一种心潮澎湃的危险里了。

“母亲,后天下午,我们在隅田公园那里会面好吗?我坐路面电车,到朝日啤酒的红砖大楼那里的电车站下车,母亲,还来接我一下好吗?我想……想下午逛隅田公园,傍晚去剧院看歌剧。”

“隅田公园?”

“是的!因为大伯说,以前,父母好像带我住在那周边。

……我想去看看。”

“好。”霙立刻答应。

“下午三点,”希美似乎低头看表,声音沉下去,又提起来,“后天下午三点,我一定在。对了母亲,我们去坐水上巴士,好吗?”

“嗯,都好,”霙暗自记下时间,暗自欣喜。她用唇挨近话筒,轻声嘱咐道,“希美……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

“好!”希美像宣誓那般大力答应,她笑开,“这就挂了,母亲,到时见!”


东京从这日晚间开始下雨,一开始霙只当是骤雨,天气预报也只说是骤雨。但大雨没有停歇的迹象,直到后日午时还淋漓不止。

雷鸣凝成怒吼,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穿行在哗哗而落的天水中,会感到这雨凶暴到令人生畏,简直像是海上的暴风雨了。

霙睡不好午觉,她伫立门边、呆呆凝望庭院许久,见庭院里的土地被浇得泥泞起泡,白花花、脏污的泡沫让整个庭院看起来都肮脏不堪,霙觉得外间也一定是又脏又湿,就穿了自己最廉价的棉布裙和预备丢弃的矮跟皮鞋,套上雨衣,又带了雨伞,推起红色的小车,开始在雨中艰难慢行。

“这么大的雨,您上哪儿去呀?”隔壁老人歪着脑袋,用颈窝夹着伞柄,正抢救自家庭院中即将被雨打死的茄子,他以老手胡乱揪下深紫色的果实,老迈的动作在淡蓝色的雨幕后变得愈发迷蒙,担忧的声音溶化在雨声中,“摩托车不行,容易熄火,打滑,危险!”

“喔,我明白了。”霙应道,她总觉得不骑车去见希美——不带这个大家伙,自己的身影就会显得单薄无依,但老人先前提醒了,她就觉得有道理,只好再费力地将车搬回屋檐下,不多时就累得出了一脖子的汗,汗水糊着头发,闷在雨衣里。

“哎,这就对了,坐电车或公交,怎么都行。”老人看着霙孤零零的身影,似乎觉得欣慰,他慈祥地笑。

霙点头。


霙坐地铁去会面地,大概两点就到了,她在地铁站的屋檐下躲雨,不时整弄半湿的发髻,最后干脆整个解开,一缕缕地梳理。她向远处蓝色空气中啤酒厂的圆日海浪招牌张望,看见湿漉漉的红砖楼变成深色。被交错的黑色电线左右切割。

随着会面时间接近,霙的眼光开始持久地停留在路中央的电车停靠站。她一会儿担忧希美是否没带伞,在路上被淋湿,一会儿又担忧希美是否坐过了站,或是弄错了电车路线,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光顾着注意天气,穿的都是旧衣服,忘记好好打扮、再来接希美,实在懊丧。

也许是天气原因,岔路口没有交警指挥,车辆也稀少。乌云压顶,天色昏黑,雨势渐渐衰微了,变成没什么分量的小雨。一辆辆经停的电车后边,味道难闻的蓝色水汽升腾起来,虽相距甚远,但似乎可以扑打到地铁站屋檐下她的脸上。霙无奈地向后退了退——没睡午觉,又被雨水浇打,从大脑到腿脚都疲劳不堪,夹着凉水和泥沙塞在鞋子里的双脚也十分不好受,希美也还没来……正因此微微沮丧时,忽然听见响亮的,呼唤“母亲”的声音。

霙激动不已地抬头望,却发觉自己听错了,那是个童稚气十足的声音在呼唤“母亲”,来自一位八九岁光景、声音响亮明朗的女孩。这是一对从电车后门登下来的母女,孩子不太会用高齿木屐在雨水中走路,她甜声向身旁举着伞的女人撒娇,似乎要抱、或是要牵着手走,女人拒绝她,她就扭着小身体一个劲喊:“母亲——母亲——”

喊声,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

霙看得入了迷,不觉撇下眉尾、露出微笑。


“……霙!”

闻音,霙的额间骤然一凉,似乎因这呼唤而大脑失血,她怔愣着望去声音的来源,就看见半湿着衣衫,黑发贴面的希美挤过刚开了一条缝的电车前门,疾步奔下来,希美确实穿着壁橱中消失了的衬衣和蓝色褶裙,可,是她看花眼了吗……少女面带着、近乎于哀切的笑容。

希美跑向她的藏身之处。霙眼前晃过少女鲜艳的颜色,不觉眼球震痛,她哽了哽,也突而发足奔跑,可腿脚冰凉灌重,旧皮鞋的鞋跟在雨路上打滑,她只好趔趄着向前。

希美抢着步子跳到霙面前,将她扶稳,手指轻轻拂过她散下来的湿发。

希美脸上挂着雨水。似乎欲语,过了两秒,她才微笑着解释道:“喊过‘母亲’,母亲没听见,就只好叫下母亲的名字了。”

霙只点头。

那呼唤余韵悠长,让她恐慌又喜悦,难以回应。

她仔细凝视咫尺间希美的脸颊,希美比她高一些,可以微微俯视她。

希美也淋着雨,面上满是清澈的水滴,霙不想要撑伞,只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食指抚上眉尾、拇指抚摸唇角,手掌贴紧那脸颊,她触摸到仿若失离了一生之久的,希美的皮肤。

自己的手指不十分温热,摸到的脸颊却更加冰凉,霙默然无言,又以指尖撩开希美乌黑、湿腻的前发,从额头、眉宇、略微僵硬的笑肌上揩去雨水,可眼下那块却怎么也抹不干净,霙认了真,继续专注地、细细地擦拭,指腹、将希美的皮肤擦红了。

“母亲。”希美的声音携带哀伤。

霙看清那双眼的水泽,才意识到,自己第一次摸到的仿佛还是凉凉的雨水,从第二次开始,她摸到了温热的泪水——她意识恍惚,竟将雨水与希美的泪水弄混淆了。

她想要回忆起,在希美欲说哪一句话之前,已先流了满脸的泪呢。

希美眼瞳深邃,眼白被充盈的血丝染成令人心痛的粉红色,眼眶里噙满了热泪,片刻,希美轻轻张开双臂,无声地、紧紧地抱住了她。温热、年轻的身体包裹住她,却像是在她怀中战栗,簌簌地发着抖。

“水上巴士……坐不了了。”希美的声音委屈极了,她在她颈窝里尽情呜咽,哭声也这样好听,她说着不相干的话,用来掩饰其他事情引发的、深重的悲伤。

霙轻抚她热乎乎的后背,最后一次将她当成小孩子,哄她:“那就不坐了、改天再坐。”

“嗯……”希美吸吸鼻子。


两人坚持在隅田公园逛了一阵,雨势忽大忽小,平时在川边约会的情侣们一定都躲回家中去,只有这对母女傻乎乎地漫步于雨中的隅田公园,被川边潮湿的水汽包裹,让身体热气散尽,做徒劳的消耗。

希美换了手举着伞,用右手牵起霙的左手时,吓了一跳似的,小声说:“真冰凉!这样下去要感冒的,我们这就去剧院吧,别逛了。”

“感冒了?”霙没听清,她抬手捋过鬓边头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伸手去试探希美的额头,慌张道,“发烧了吗?”

“不是,我……”

霙冻僵的手感觉失灵,摸不清楚,她愈见希美面颊潮红,就愈发觉得希美在发烧,霙首先停下脚步,两人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樱树下站定了。树木伸展开的枝丫串联着层层绿叶,浓绿色将两人的身影包裹起来,四下无人。霙紧了紧拳头,用波澜起伏的眼睛看去,见希美直直举着蓝色的伞,像个漂亮的、呆愣的木偶。

霙,被这雨中漂亮的木偶深深吸引,着了魔般,轻捏着希美的衬衫衣角,踮起脚尖——她用两片温润的唇。

贴上对方湿凉的额头。

良久。

霙离唇而去。

“没有发烧。”她垂落眼睫,轻声说。

她的矮鞋跟落向地面,擦出水花。


被雨浇湿的二人从头顶到后背都冒着热蒸汽,衣衫凌乱,夹在剧院中一干精心打扮的绅士、淑女间有些狼狈,但灯光熄灭、节目开场后,她们终于被掩藏进黑暗,和周围人的区别也就不明晰了。

“什么节目?魔笛……是演奏会,二重奏吗?”霙捏了捏希美的指尖,打破沉默,她被刚刚公园中那……亲吻、那试探温度的举动弄得心醉神迷,恐怕希美讨厌,所以有些……所以十分、十分不安,慌乱中只知道节目名是《魔笛》,没注意希美买了什么票,自己又要观看什么。

“不是呀,是歌剧。”希美却如常活泼道,她还打开了话匣子,“这剧团饰演夜后的演员,是波兰的花腔女高音,唱的那一段可厉害了!高音和长笛声的冲突特别动人,我一直想带母亲来听呢。”

“唱的什么?”霙好奇。

“夜后独唱那一段吗?<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是世界名曲——咏叹调名曲,据说是莫扎特听见丈母娘吵架诞生的灵感,有趣吧!”希美噗嗤笑了。

两人在舞台光微明的映照中对望,想要弄清黑暗中对方模糊不清的样貌似的,都睁大着眼睛。

“复仇?”霙的颈后皮肤上氤氲着滚滚热气,她抬手整理头发。

“就是,逼迫女儿和心上人分开,不然就永远断绝母女关系。”希美的少女音微微严肃。

“啊,”霙轻呼,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有点吓人。”

“嗯,挺吓人的呀,我也觉得。”希美好像正尽力表现活泼,语气发僵,声音显得有些陌生了,她草草点头,专心看向舞台。


霙听希美说过后,对其他剧情不是很在意,只等《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终于那位波兰女高音唱起了高昂的咏叹调——出现在暗蓝背景前,脚踩干冰白雾的夜后浓妆艳抹,眉毛竖起了细细两道,两个眼圈全涂成黑色,因愤怒凸出的眼球就更明显。霙不大欣赏得来,只觉得为了歌剧效果也罢,总之太凶了。

这样凶狠的母亲,自己没有见过。

夜后身体结实,丰满而挺拔,一袭黑裙气势威压,手里还握着匕首,将公主逼得后退连连,在地上跪着。这位女高音气势愈盛,大概是因为发声用力吧,她腹部不断起伏,前身衣裙点缀的亮片如游鱼鳞片般阵阵反光,她发声是那样圆润,霙的双耳,不禁为她短促精妙的高音而折服,她看去舞台一旁小屏的日语字幕,想要理解大意。

「……我把你永远抛弃/我和你永远分离/我同你断绝关系/我们不再是母女……」


“断绝关系……”

霙的两耳,从耳廓到耳道深处都被女高音尖叫般的歌声贯通,大脑中心似通过电流,她望着那字幕、身体激烈地发抖,心中好像翻涌过世界末日般的海啸。

振动的鼓膜。

剧烈的心跳。

黑暗尽头,遥远的舞台。

身边,希美均匀的呼吸。

霙用手指,轻轻捏拽希美的衣袖,少女衬衫衣袖半湿,在她颤抖的指下牵连出笔直的褶皱。

从舞台深处涌出了群青色薄光,幻梦般的光点,像层层叠叠的绵软羽毛,一千片、一万片之多……羽毛轻柔降落、徐徐……浸染她的眸光,覆盖了,她的全部意识。


“我们,不再是母女……”

霙用轻柔的声音,念出凶恶的母亲的台词,似乎,在为它赋予另一层含义。


希美在她身边出声说话——

大概是因为女高音的歌声太过响亮,


希美说了什么。


霙,没有听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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