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下篇(五)
霙起床的时候,天大亮着,希美已经离开。
霙知道希美要值班。
希美的被褥没有整理,像个不管家事的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 让被子翻开着,垫被上,是她一夜翻身、蹭动造就的天然的痕迹, 故意要叫人去想象那睡相般裸露着自己的稚弱无觉,似乎不感到羞 赧,还心安理得地等母亲收拾残局。
霙坐起身,觉得这被褥乱糟糟的褶皱十分可爱——是久违的、 希美展露出她孩子般的可爱,霙便因此微笑了。但转念一想,希美 已经三十来岁。自己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失眠,记忆力也逐渐 衰退......希美、不会是故意的,是记性不好、才忘了。霙自顾发了 一会呆,然后微笑着、慢慢摇了摇头。
霙猛然听见,家门处传来了肉身磕碰铁皮邮箱的声音,沉闷惊 心的一击,听起来实在痛,却根本没听见有人发出痛声,一切很快 归于寂静......只余车铃声、鸟鸣声......霙晨醒的心因此不安地抖 动。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出卧房去:“桃子、怎么了、碰到哪里了?”
桃子太容易受伤、流血,霙回想桃子幼时和现在的所有样子, 脑际浮出的大多是她流着血、流着泪还笑盈盈喊“阿姨”的景象,从 幼时便自然地学会了桃花带雨,无意识地、令受伤的自己娇美异 常——是不是因桃子受伤时的样子最美......这世界才一直蠢蠢欲 动,想要捏碎她——希美半睡半醒时因担忧胡乱说的话,霙现在、竟也觉得有些道理了。
霙看见,桃子背向这边,小个子孤零零地杵在晨光触及不到的 玄关里,抬手、用手背和掌根抹眼睛。
只是幻觉般的一瞬间。
桃子转身来,向她笑了,脸颊粉粉的,犬齿很俏皮。霙从桃子 披着自己蓝梅花甚平的纯白色身影上,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清 冷的、冬日的家里,确实还好好地绽放着一朵绯粉色的小桃花。
“没,没,”桃子摆着右手说,“送报纸的人刚来过了,是他不小心 撞到咱家门了,刚刚又走了。”
“肚子还痛吗?”霙瞧着她,担忧地问。
“不痛了呀。”桃子用右手隔着毛衣来回搓搓肚皮,眼波晶亮,笑 盈盈的,“太好了,感觉今天一整天都不会痛了。”
桃子,坐在书桌边忙活了一天,除去借用工具的跑动,中间只 下来吃了一顿饭、吃了一回药,电视也不看、钢琴也不弹。霙不打 扰这小姑娘,就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尽情享受家里多了个希美领来 的小孩子,在家室白噪的温馨中、等待她向自己问这要那的乐趣。
霙收拾被褥、泡茶、记账、做饭,来回走动时,感到桃子好像 在写信,因为看见桌上摊的都是信纸。桃子,不像希美做正事时那 样专注,七八封信的话、希美只要保持一个钟头的集中力就足够, 桃子则是写几个字就要发会儿呆,眼睛又不好,磨磨蹭蹭的大半天 就过去了,她今日常常走神,手指头沾水去弄湿邮票的背胶,左手 食指上明明就沾着邮票,还眯着眼睛满地找那张邮票,茶色马尾晃 悠悠,怪可爱的。
“咦......我刚刚还看见的......‘富士山’呢。”
“ ‘富士山’、在手上?”霙忍不住提醒说。
“噢!”桃子猛地站起来,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向霙如释重负地笑 了,“ ‘富士山’没弄丢!”
霙笑起来。
晚上霙蒸饭、叠衣服,她看见了给桃子买的衣服,一向勤俭的 希美舍得这样花钱——是桃色的、崭新的中振袖和服,等十一号的 时候,要在神社给桃子补过“成人式注 *”。霙于是又想起这么一件, 是与希美商量好的:要问桃子,明天初诣注 ** 想去哪里,是附近的梅 照院,还是浅草寺、明治神宫这样的大社,还是桃子小时候也常去 的日枝神社。是桃子的生日,所以要桃子来挑选。
桃子突然脱下了梅花外披,握着一沓信封跳下椅子说,要去附 近最大的中野邮局寄信。
霙看看挂钟,七点:“现在......天黑了,最大的邮局、也已经关 门了。”
“那我投去邮筒吧,我想,今天内一定要投出去呢,这些信......” 桃子两手捏着她的信,低头再看看信封,指关节就捏得发白了。
“嗯。出门左拐,走到大路上、再右拐,从花店那里、往坡道下 面走,是最近的红邮筒。五分钟就到了。”
“知道。”桃子点头。
“阿姨!”桃子喊她。
“嗯?”
注 * 成人式。日本成人节在每年 1 月 11 日,同年满二十岁的青年会在成人节参加成人式。 注 ** 初诣。日本的传统习俗。是指一年中第一次去神社或寺院参拜,
“改天,春天、暖和的时候我们再一起!一起去镰仓看海,再去高德院看大佛吧!”
“嗯,好。那天,桃子睡着了,没看上大佛。”
“阿姨?”桃子只穿着白毛衣,走到玄关处换鞋时,又回头喊她。
“嗯?”霙还坐在矮桌边叠她的和服,抬头看桃子时,白皙脸庞浅 浅映上了和服的粉光。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喊喊您。”桃子笑。 “嗯。”霙微笑,“今天大风,穿得少,投完信就快回来。要做饭了。” “好。”桃子点头,说,“谢谢阿姨。”
「 。」
(报时:现在是。午后。9 时。08 分。44 秒。) 霙给希美的值班室挂去电话。
“希美,是我。用路边的投币电话机往你那里挂电话。桃子,七 点出去投信......快八点、还没有回来,只穿了毛衣,会冷,我带着 她的大衣出去、找了一小时,邮局门口、邮筒、周围,都没找到, 今天路上没什么人,店都关了,也没人可以问......刚刚、再回家 也没看见......又出来了......还是找不到。下班了吗?希美?我再 去......”
(报时:现在是。午后。9 时。09 分。09 秒。)
“霙,你就回家里等,或许桃子马上就回家了呢——我现在骑车 去找。”
“百合子,嗯不用,不用你出来,麻烦你让佐佐木小姐接电话就 好......佐佐木小姐,打扰了,请问你知道桃子爱去这附近......大概三公里以内的哪些地方吗?知道她母亲、继父、妹妹一家现在或者
以前的住址吗?大致的也可以,或者那附近......有没有邮筒?”
(报时:现在是。午后。9 时。09 分。49 秒。)
“我知道了,常去弥生町......中野通和弥生町二丁目交叉路口, 神田川......那个背阴的上坡前面是吗?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
(报时:现在是。午后。9 时。18 分。18 秒。)
冷风再起,来回穿越着无人的坡道,呼啸着......来回不止。
昨天有小雨。背阴的路面,更冻了些难消的......深色的冰。 【中野 03:现在(杂音)
现在中野通......弥(杂音)生町二丁目十字路口......交通事故。
有人、倒下......乌鸦,在(杂音)在......
乌鸦......在......
......医院!请求联系医院......!】
——新月、我现在到底、想要问问你。
——新月......你是希望......是希望?!我双手......我用双手捧 给了你......一颗宝贵的桃子......你为什么不珍惜她!?
车灯在黑夜中发出亮铮铮的凶光,警用白摩托飞驶过神田川。
恫吓般的机车轰鸣。
一群黑乌鸦,默然飞了起来,迅猛锋利的黑影将夜空遮出大片 残缺,急速掠向神田川上方,寒鸦收翅、堪堪停在西面的电线杆 上,稀稀落落地静立。黑羽、背负着整面阴湿的深灰色天幕。
乌鸦向此处无言观望: 红邮筒,在路的右侧。
桃子手里,捏着三封信。
七八封信、散落在路的左侧。
所有的信,都像是落上了一片片细小的桃花瓣般,染上了、从 她身体里迸溅出的点点赤色,在夜中、风中,赤色很黯淡。
希美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是否出现过最令自己不能接受的情形:桃子只穿了毛衣,打算 向着家旁最近的邮筒走,很快便要回家,却因记挂着妹妹、向南踯 躅徘徊......走去很远,来到了从前所住的弥生町;在这里,桃子是 要向着前方的邮筒走,风吹得凶,信散落身后,她想向前,又想要 追回那些被风散去的、“告别过去”的信,手里还捏着信——桃子, 是在「未来」、「过去」和「当下」中犹豫不定,才杵在了路中央。
才被撞倒在了路中央。
桃子最终,朝向「过去」,倒在了过去。
倒在了,冬天......倒在了,她们约定好的、二十二岁的春 天......以前。
希美、震痛发抖......她根本!无法接受......因为她想起,自己 日思夜算、千防万防,要将桃子从宿命手中夺回,她志在必得,却 唯独忘记嘱咐桃子:人生的路,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回头看......
她的「不经意」——她自责。
她的「无法拯救」——她懊悔......
她的「无法拥有」——她是位极尽了奉献的「母亲」!她痛失「宝 物」......她终将被“不能拥有”的毒素反噬成干涸、碎裂、满是伤口 的贫瘠的土壤,她将终此一生......都陷于无止尽的恐惧中!
希美,不敢回头望向夜空,因她知道、身后,那弯象征又出现 了:新月,无罪的新月,一次次撒谎、欺骗她的“希望”......新月正 冷冷凝视她的惨败,凝视她赤血和理想的最终腐化,月光从背后扑 将而来,孤单的月影被投在正对面的地上,投在......桃子的身上。
桃子、笑盈盈的,桃花眼,是两弯清池。
致命伤,让桃子瘦弱单薄的肩背、没在一条横断的、长长的、 未干涸的血迹里......全是、全是她的血......血中,受了致命伤,而 娇美异常、勾魂摄魄的、苍白的小桃子。
好不容易痊愈的额头、好不容易痊愈的额头——希美听见桃子 说:冷。就蹲下来、脱下大衣裹住她的小身体,裹好,要裹住她的 生命力......跪坐下来、抱抱她......希美抱着她,手指抚上她的额 角,忍不住一个劲、一个劲地想——好不容易在家里养好了的,好 不容易......在自己和霙的悉心呵护下,已经要痊愈了的额头。
又! 覆盖上了新的伤!
血,干涸后变成了茶褐色。
这抹颜色,同她额发的颜色混在了一处。
因为血色,是温柔的茶褐色,所以、看不清楚。
“希美姐姐......”
“嗯。” “谢谢......这么冷,来找我了......”
「对不起。这么冷的晚上,还让你来找我了。」
“我担心桃子,来找桃子,现在要带桃子回家了。”
“信都......寄不了了......”桃子的声音有些委屈,小手指牵动了怀 中的信封,“血......脏......”
“那就不寄了,改天再寄。”希美哄她,“我......其实给桃子订了奶 油蛋糕的,双层的大蛋糕,二十二根蜡烛,还没有来得及去商店街 拿呢,现在我们回去拿蛋糕、回家看红白歌会,吃阿姨做的年夜 饭,给桃子压岁钱,给桃子过二十二岁生日,吹蜡烛......生日愿 望......信......改天再寄就成。”
“没、事、二十......二......本来......就过不......”
“什么?”
“没什......信......是体检、报告......有一封信是、早上、寄给我 的,报告,在......这。”桃子想起什么,面色焦急地轻声提示希美, 示意她看自己手里那个已被拆开的信封。
“早上送到的?”
“嗯......肝......癌、了......扩、散,痛......也......并发症。”桃子 微笑,“本来就......要死了,别、别难过,姐姐。”
癌。
无限分裂的癌细胞。
那片根本......无法抵抗的幼蓝。
“阿姨还不知道。”希美轻轻说。用发抖的、柔软的手掌,爱怜地 抚摸她的额头......脸蛋......下巴。
“早上,不敢......让......知道。”
“肚子痛吗。”
“今天......一整天,不痛。” “那就好,不痛就好。” “嗯,不痛......太好了......谢谢,我......蛋糕。”
「对不起。因为我,浪费了蛋糕。」
“还有。桃子最喜欢的桃子糖,生日礼物,铁罐子装的,”希美搂着她,说,“就在我大衣口袋里,桃子摸摸看有没有呢?” “......谢谢......桃子糖,谢谢。”桃子再没力气伸手了。
「对不起。还浪费了桃子糖,对不起。」 “别说谢谢......桃子......别再说。”
“好......啊、我、御守、大衣里......没、贴身带......我......” “没事的,我也常常忘记带,没事的,桃子。” “......看,富士山、樱花......我、没弄丢。”
路灯光线很暗,希美泪眼朦胧,方才注意到桃子手里要寄出的 那两封信上贴的邮票,仔细看,印着樱花、印着富士山。
“寄回家里的,还有给我的。”希美微笑,说。 “嗯。”桃子湿润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小孩子般羞涩的期待。
希美拆开信来看。 (邮票 : 樱花)
1971 年 12 月 31 日
东京都中野区 新井○○号 铠冢·伞木宅 希美姐姐、铠冢阿姨: 谢谢你们,我很喜欢你们。 两个人都喜欢,一样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你们,就是我的「家」。
桃子 12 月 31 日
(邮票 : 富士山)
1971 年 12 月 31 日
东京都中野区 新井○○号 铠冢·伞木宅
希美姐姐:
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 希美姐姐的眼睛像大海,我从小时候就记住了,会永远记得。 我喜欢大海,大海、真漂亮。
(长笛曲一定好听,我耐心地等着啦!)
桃子 12 月 31 日
希美将印着樱花的粉色信纸合上,握住桃子的小手。
小手冰凉、冰凉的。
“可以......忘掉了,请把我......”桃子笑了,眼尾桃色清浅,那 是、一抹前所未有的温柔。她说,“现在、已经......可以......忘......”
希美抿唇,她不要答应。
“......”桃子漂亮的眼睛、半闭上了,似乎在犯困,一呼、一吸, のぞ み のぞ
变得很缓慢,“希美......希......”她意识不清地呼唤,希美本以为她 のぞ み
在呼唤妹妹望海,却又听桃子其实是在说一句话,“能、实现我...... 的愿望吗?(のぞみ、を......叶えてくれる?)”
“长笛......对吗?”希美暖她冰冷的小手。
“嗯。希美姐姐......拜托,我,喜欢大海......想......丢到......大 海里......把......丢进......不要......< 希望 > 了,为我吹、< 红蜻蜓 > 吧,昨天......被......载在‘红蜻蜓’上......晚霞、美极了,好......
幸福,刚刚、突然、好想......好想听......长笛的......< 红蜻蜓 >。”
昨天......傍晚的时候,还去买了她爱看的少女漫画,买了衣 服,买了过年的零食,买了牛肉、汉堡,买了乐谱纸、邮票......
满载而归。桃子两手抱着沉甸甸的购物袋,侧坐在“红蜻蜓”的 后座上,小脑袋蹭到她背上。
桃子在后边轻轻哼起了儿歌:“晚霞中的——红蜻蜓......”
桃子的声线,清甜纯净,仿若童音。希美听见了,还感到,骑 着“红蜻蜓”载桃子穿越街市、人潮的自己,好像成了某时某刻的母亲——这是一种延续吗——那时,她还心情愉快地想着,这是一 种......人与人之间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美妙部分的延续吗。
希美舒心地微笑,看向夕时那火红的天脚,看见晚霞、美极 了。她感到此刻......很幸福、很幸福。
“好、回家......就吹给桃子听,< 红蜻蜓 >。” “嗯。” “回家了,桃子。”希美搂搂她的身体。变轻了。 “......嗯......”
“......回家了。”
“......”桃子的小脸上,出现了一抹娇憨、自然的神色。 不再动了。
“桃子。”
......
(邮票:枫叶)
1971 年 12 月 31 日 东京都中野区新井○○号 铠冢·伞木宅
小枫:
这里是我写的:(一万字)。好啦,一万字写完啦!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呀。今天要写的信太多,要思考的事情也 太多,我的眼睛不好,小枫就将就一下吧。
小枫,我大概是不能像你的祝福那样、长命百岁了......我错 了,我不该诅咒你的。我希望:小枫,不管怎样过日子,就是一辈 子和你的信过日子,也可以健康、安心、幸福地生活。
那就约定了,永远都是好朋友。
(邮票 : 桃花)
1971 年 12 月 31 日 东京都中野区新井○○号 铠冢·伞木宅 十八岁的桃子:
桃子 12 月 31 日
我现在想要活下去了。很想,特别想,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
大概......活不到二十二岁的春天,那先活到十九岁,就算活着 比死了要疼,也起码、要过好剩下的每一天。因为、感到被爱。就 是某一天,在这样被爱着的梦中离开,已经很......幸福。
所以,十八岁的桃子,今天,要郑重地和你告别了。
桃子 12 月 31 日
......
【速达】
1974 年 1 月 2 日
北海道小樽 花园二丁目〇号
百合子: 快一年没有给你写信,你却也不主动写信过来。
开始时,我就说......我若是写下“私小说”,你一定不喜欢,你 却说会喜欢,喜欢,喜欢,你最好别骗我,你当我是在写东西,现 在估计也只是当我给你写信,没错,不只于我,谁都能给你写封随 随便便轻飘飘的信,写信,不就是写字......但你不知道这些字、就 是这封信、也简直要了我半条命。我早该明白的,你是个诓骗成性 的“好人”,你从来只当我是在写东西,我知道你拿我这里的只言片 语去肖想你自己的人生,还笑我写起文章来神经质,你凭什么?凭 我直击要害地写了包括我、包括小桃、也包括百合子你在内的“时 代的宿命”?
会弄脏、
你是觉得我的存在弄脏了什么、你到底只想要一个无罪的、假 笑的美好象征,那你别看了、我不是那种肤浅虚伪的家伙,我才不 会讨好你。你快别看了——我意识的润裕和生长一旦让你害怕,你 便想要将我压回值得赞美的平庸之牢,这样你自己反而就变得平庸 了,你因某种个人性的痛苦而同我纸上来往,却不愿同我一道成 熟,简直是个缺智的傻货,我就是要骂你,我不喜欢这样。
还有,我想起来了,那你送我回北海道、送我上火车的时候, 在站台上哭什么呢,一个风风光光的女警官、杵在雪里、那么大的个子,就别哭了吧。你凭什么哭?我才该哭,我想问你,却没问出 口:你好好看了吗?你让我写的,我全都写了,东京的故事,春夏 秋冬,他们、她、你、我......全都在里面了,我常写得眼泪汪汪、 现在我要走了,离开东京、回老家去了,我想问,你读懂了吗?
是你先对我温柔的,第一次认识的那晚,你凶了小桃,怎么却 没凶我?你叫我写悔过书,说我写得好......那天我没有地方住,路 滑、天冷,你暖和的手指领着我的手、一直向中野区南边走、去锅 横电车道转弯处那里的澡堂洗澡,你不让我付钱,让我用你的肥皂 和发油,问我百合花味闻起来香不香——百合花哪有那么浓郁的发 廊味儿呢,我没说。你轻轻按着我,把我的长头发擦干了。你说冬 天,神田川还是有点臭烘烘的,臭烘烘的,你还带我去......?你觉 得我冷,一路让我待在你警服的大衣里,到你家了,你说我手脚 凉,说自己的身体暖和、让我和你睡在一个被窝看电视,我不喜欢 看电视,我迎着月光、给你读《野雁集》的和歌,你说你不喜欢和 歌、不爱听,你同我打闹:你力气大,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动。
小桃死的那晚,我难过得睡不着,你也陪着我不睡,你非但不 睡,还看着我的眼睛,夸我的眼睛好漂亮——明明自己那么漂亮, 却夸别的女人漂亮,你是个不要脸的女流氓,你招惹的我。
带我去日比谷公园看枫叶时,你吃着三色团子,捏着我的手 指,望着心字池边那道老石垣、说:“小桃子死了,石垣旁的大榉树 也要跟着去死,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我心乱如麻、泪流不止,百合子......还有比你更不会说话的人吗。
72 年秋,一起去上野动物园看康康兰兰的那天,你排长队给我 买来的熊猫玩偶,到现在都在我的枕边。
没有它,我会彻夜失眠。
我就是这样想念你。
我什么都不欠你了,我才能安心离开的,百合子,我是真的要走了——那天,夜里十二点,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登上火车的,你 知道吗。我隔着车窗、隔着稀落的雪片,一直、一直看你,想对你 说,我再也不喜欢你了,再也不会为你掉眼泪了,我和你之间、再 也没法迎来东京的春天了。
我纳闷,你端着我盛满了你的一颗心,还能那么从容、谨慎、 高高在上吗?就端着看?你就看?你看得心里舒服吗?
小气鬼。我心脏疼,肾也疼,你干脆气死我吧。
我参加过司法考试,那会儿还是天天想着在东京的这些事,考 得不好,父亲去年吃了不懂法的亏,上当受骗,公司倒闭了。我现 在在小樽做会计、打算盘过活,做会计工资还不错,这几天新年, 我给家里捎肉来,母亲也不再讨厌我了。就是有一点苦恼:算盘珠 子磨得手上全是泡,结了“算盘茧子”以后,拉起小时候那把小提琴 有些手生,姑父嘴巴直,听完一曲说:像锯木头。我想,好吧。
姑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打蔫的植物,其实生命力强得 很,不要整天苦着一张脸,只要给点水滋润、就能起死回生的—— 司法考试、明年我还要考的,因为答应过百合子你,一定要合格 的。
你。
你说你最喜欢绿色,绿色最漂亮。你说你失去了“她”。你说跟 丈夫离婚之后,你快乐极了......一件一件,我全都记住了,你是个 可爱的女孩儿,是个挺厉害的女人。你是个永远不能成为母亲了的 女人,但你是个绝好的女警官——有朝一日要与伞木警部并驾齐驱,我欣赏、崇拜伞木警部,她体贴过我的痛苦,支撑过我的理 想,让我重新坚强起来,她是我一生的老师和前辈——你说这话的 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认真的表情......我知道,你心里系着 许多人,因为这个、你这一辈子也会是许多人的母亲,有很多孩 子,你是为这个才活着的,我都明白,我明白你。
我忘不掉,我喜欢你......很喜欢。
我也是女人,我心疼你,所以我忘不掉。你说,“她”是个好孩子, 是担念着你心脏不好、才不愿意来......你给“她”起过名字、只有你 自己知道,对伞木警部都没说过,只告诉我,写作“初華”,意思是: 春天里开的第一朵花......意思是:我的大女儿。你,还摆着一副可 恶的笑脸(我最恨百合子不该笑却笑着的脸,人在难过的时候笑、 是有违常理的,知道吗?别再这样了)让我猜这名字怎么读——
いち か 我早都猜到了,初華,是不是?我想一定是,我明白你的。
好名字。
真是、很好、很好的名字,谁听了不会说,是个好名字呢?
你不知道......我结婚了。
我有了大女儿,她,都快一岁了。
她的眼睛很漂亮。
她叫いちか,就写平假名。
祝你生日快乐。 百合子。
枫 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