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羽音】

第22章 番外下篇(六)

【速达】

1974 年 1 月 4 日

东京都中野区 上高田二丁目○○号

佐佐木女士:

您好,祝您身体健康。

请谅解下文不当、稚嫩之处。

我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不太写得好文章,汉字识得有限,不 会的字、请原谅并允许我用假名代替。

家母收到了您寄来的信件。应当不是投错了地址,晨间我询问 过邻居爷爷,之前住在这里的确实是位姓姬宫、名叫百合子的女巡 查长。

非常抱歉误阅了您的信件,但我思考许久、觉得实在有必要写 封信告知您:

去年五月。姬宫巡查长在驾车追逐暴力团伙、逮捕恶徒的途中 遭锐物刺伤而突发心梗,不幸殉职。父母和我去年十二月才搬来东 京,也是今天才得知前房主已经离世的事情,不禁感到深深的难 过、震惊。

想必您得知消息、一定十分悲痛,请您务必节哀、振作。

在此衷心为她的英灵祈祷。

关于姬宫巡查长的身后事,请您放心。邻家的老爷爷说,姬宫 巡查长是位好警官,她受人爱戴。告别仪式那天东京下大雨,还是 有许多人冒雨前去吊唁,会场里,摆满了周边居民送去的百合花。

姬宫巡查长还年轻,还没有子女。

也联系不上双亲。

姬宫巡查长,获得特别二级晋升,职阶升为警部。

中野区警视厅征求过姬宫警部其他遗属的意见,获准主办告别 仪式、并安葬了她,墓址在新井药师梅照院里。

今天,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上课时也坐立难安。傍晚下学 后,我路过梅照院左手边的墓园,进去为姬宫警部扫了墓,希望此 举多少可以告慰她的灵魂。

这里应当经常有人打扫,也许是姬宫警部从前共事过的警察官 在做这件事。石碑前没有杂草,写满经文的尖头长木片也更换过, 供瓶里、插着两朵浓橘色百合花,品种很稀罕,可是不太新鲜了。

也许是两三天前就有谁献在这里了的。

临走时,西面昏红日光还有一缕未曾暗尽,趁着这红光,我突 然看见青石碑右侧面凹凸的光影,很特别,那里用小小的字刻了首 和歌。姬宫警部离世突然、没有遗言,我想,那么这大概是委托刻 碑的人所晓得的、姬宫警部生前最喜欢的一首了:


五月雨,终结有时,此晴方好,

含芳绚绽:雨明之处、

姬百合。

——《野雁集》

伊坂惠美子 1月4日



昭和四十七年(1972)春。 西历二月十八日。星期四。函馆。


三十四岁的希美,从旅馆寒冷的梦中惊醒。 她梦见了桃子。

但,不是追逐着「过去」而倒下、流着血冷掉的尸体,也不是 镰仓海边金光灿灿的少女佛身,亦不是居住于平屋中时看见的、自 家缘侧捧着西瓜、索要画片的幼女......那些俗世岁月里的桃子,希 美想,一旦梦见了那些小桃子,自己便会浸于岁月、历史、遥远的 家......忧柔的光影和气味连缀起的梦境中,因耳旁纷杂幻听起许多 悠长、绵长的提琴曲、钢琴曲......而心酸神往、怅然落泪的吧。

她梦见了桃子,却是只有未曾见过的少女印象浮现在梦境里。 未曾见过,所以感到很新鲜,也就不会因纷涌而来的回忆而悲伤, 这也许出于桃子“不打扰”的温柔,使希美在梦里天真地打破了生死、 时空的界限,她恍惚、舒心地想:那也许、就是未来的事情了吧。

下垂眼角含绯色、柔美极了。“二十二岁”的小桃子、穿着希美梦 想中那件油画般缀满鲜花的仙女裙,在城市平整的路面上行走,希 美能确认、桃子的身体一定是完好无损的:她在阳光下两手提了裙 摆、脚步轻快地跑动,茶发润泽、肌骨透亮。桃子回眸时,眼睛很 有光彩,望见希美,就咧嘴笑了,露出俏皮的犬齿,她淘气地向她 凑近,挎着她的左胳膊,在她听不见的左耳旁甜声说:“......”

希美感到左耳旁有人轻轻吹气,话却听不太清,希美是个急性 子,急得一下子睁开眼睛、醒过来了:“你说什么,桃子......”

黎明未至,一室乌暝的空寂。

油画般,那都市、少女之梦的延续毫无踪影。

失却了余光的视野中,只能容纳暗色中模糊不清的北国旅馆高 高的、无言的、深色的木制天花板。

希美感到自己的睡眠愈发少了,午夜睡去,醒来仍是夜未明 时。右耳兢兢业业地开始了工作,听见海风不时扑上左侧不远处的 门窗,发出一阵阵清冷、幽闷的哗啦、哗啦声——是大海在向屋内 的人们倾诉着什么吧,希美想罢,才悟出,海要提醒她,今天是将 桃子的遗骨散去大海里的日子。

薄光中挪动脑袋,窸窸窣窣,她转目望去左边枕侧,那是个浸 于暗色的素面小包袱:桃子,装在霙的讲师朋友捎来家里的萩烧白 釉窑变小罐中。

那位热心的亚子老师带来了好几件遗骨罐,霙拿不定主意,是 希美选下的这件萩烧开片——通体遍布的细碎开片,纹理呈浅褐 色、柔和典雅,希美感到,这就好像少女洁白润腻的脸庞上、终于 因岁月偏爱而......长出了许多、许多美丽的皱纹......加之窑变造就 了一抹奇异的桃红色泽,像少女的腮红色、唇红色、眼尾的桃红色 那样温柔,泛在罐身最白皙圆润的地方。

希美爱不释手。

“这罐子小得很,没关系吗。”亚子老师体贴地问。

“她还没成年、人又小,没烧出多少来,”希美一下下抚摸那抹桃 红色,说,“很适合。”

最适合小桃子了......对吗。

霙半醒,从右边轻轻搂住了她,气流撩动了右边的黑色鬓发, 枕边人睡声安恬:“希美。”


希美将手、搭在霙搁于身侧的左手上,她的手心满是冷汗。

希美摸到霙小指上粘的创口贴。

昨天两人在函馆早市看见了桃子罐头,觉得外包装上画的桃子 很可爱,便买了。霙从旅馆老板娘那里借厨房来,切开半颗半颗的 桃肉。

希美就像小时候那样、倚靠门边看霙做事情,见霙用不惯那水 果刀,桃肉又润滑,刀尖偏力滑下,不慎戳伤了左手小指头尖端, 鲜血立即自指尖小口鼓涌出来、血流向下蔓延去湿漉漉的指根,希 美慌忙上前捧住霙的手,赤色一线便迅速下落、系上了她的小指。

“桃子......”希美喃喃出声。

霙更加将她抱紧。

霙的身体柔软、很暖,心脏稳稳地跳动着。

希美想起,自从左耳听不见以后,霙每每说话都要挨到她的右 边去,渐渐成了习惯,睡觉也是。

霙不说这些......希美都明白。

希美被鲜活的暖意侵袭到心底,不禁全身震痛发麻,她想要像 二十六岁时的自己那样,躲进母亲的怀中大哭一场——我很难过, 我不晓得,我很害怕......

可是,她从方才自己三十四岁的梦境中,突然了解到,自己也 已经是个“母亲”了——似乎隐约能听见,只是不敢确认罢了,桃子 那天在家里时淘气唤出的、方才在梦里时甜声唤出的,原来是同样 的声音——是根本不打算叫她听清楚的:“......母亲。”

希美想,桃子方才来梦里找她,一定是想要在梦中提醒她,她

是霙的孩子,她和霙是爱侣,她也同霙一般是「母亲」,她们,共同搭建出了一个温暖的「家」。

因为温暖向往着温暖。

便互相以生命,延续生命......这就、成了「她们」的「家」。

谢谢你,桃子。

希美莫名感到,自己再不会像孩子那样脆弱地哭泣了:

新月,“希望”。

到底欺骗了她。

宿命,将她悉心呵护的宝物在她眼前狠狠捏碎......狞笑着践踏 她的理想,不理睬她的愿望,以此,将她丢进无止尽的恐惧。

她却在此生无可改变的恐惧中,飞快地成熟了......

好比少年时,遭遇的第一个让她知晓“恨”的人。心脏被他揪下 来、丢去剧毒的“恨”中浸泡、腐坏着,身体遭受失心的剧痛孤零零 地放置着,少女的精神,却因此不得已、飞速成熟了一样。

——请管好你自己,再来找麻烦我会立刻报警!

希美听见,融入了夕时斜阳的、自己端正、明朗的少女音调。

她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是个警察官了。

岁月递嬗,往事脉脉浮光......竟鲜明、而温柔。

希美在清冷的旅馆房间内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


霙到底因旅途劳顿起得晚了些。

她们二人是从东京的家、一路骑着“红蜻蜓”、停停歇歇,北上到函馆的——骑着“红蜻蜓”带桃子,去寻找到《红蜻蜓》诞生地 的那片北国的海,那片海,桃子一定最喜欢。这可不是希美的主 意——三十四岁的人,心里已经自觉地收敛了某种疯狂,五十三岁 的人的心绪,却像是回到了孩童时那样易于飘忽、逸乐的状态,大 胆展示出自己愈发简单的追求、浪漫,和“疯狂”。

不过,霙弹着家里的白钢琴:弹奏着《红蜻蜓》,轻轻哼着歌、 做出提议的时候,希美却是根本没想到要提出异议罢了,希美于是 想,自己和霙,两个女人追求的“浪漫的疯狂”,倒也是彼此彼此。

今日,霙穿上了那件白地青花和服——是青年人的衣服,希美 许久没见她穿过。

霙将衣料披挂在肩背上时,希美刚在旅馆的温泉里暖好身体、 擦着半湿的头发走进来,就撞见了。没了余光的眼光有些直愣愣 的,望着一室微明中的白衣青花,她不知道霙是何用意。

“起晚了。”霙没看她,轻声说,“希美先去吧,别错过了、日出。”

“好,我这就去。”希美的身体被温泉浸得燥暖,故而穿得单薄, 上身只着衬衣和浅蓝色毛衣。

她卷起袖子和两条裤腿,随手扎了马尾,背上长笛包,将素色 小包袱紧抱在怀中,一套动作显出警察穿戴起装备时的干净迅速。 霙见她一身短打,觉得她像体育系的女学生那样清爽。

希美怀抱包袱拉开拉门、就这样赤着足走上沙滩、走向大海。

马尾摇晃,青年挺拔的身姿远去了。


拉门敞开着,海风撩着地表温泉水蒸腾起的白雾,白雾缥缈迷蒙,依依笼罩于天地晨醒时黑蓝色的海滩上,海滩的四处零星散落 着几只海鸟。霙倚门,望向海滩左侧,那便是东方暗蓝色的山峦、 陆地、堆叠着未醒的排排家屋。

红日,将要从这一切的后方升起。

朝云漫天,纺出一片成熟的青蓝,它以厚重的蓝、与山海人间 的色彩顺遂连接,将其包容怀中。可见上方的缕缕朝云边缘、正泛 着暖色......正被曙光慢慢侵染,在漫天曙色中,一抹抹巨大的青蓝 朝云沉降着缕缕云丝、安恬融化了——看,黎明......无须等待,它 已经平静地到来,一抹注定的赤色、轻涌着漏过云潮间隙,仅仅、 以“目之所见”的方式,向她们......温和地、滚滚而来。

海滩、海面,映上湿润的赤红。

她比月色更温柔。

希美单手取下长笛包,搁在沙滩干爽处。

“桃子......很喜欢大海,对吗。”她微笑,自语般念叨,解开了怀 中的浅色包袱,像解开某时某刻、幼婴那浅色的襁褓般,动作极尽 轻柔。她端出沉甸甸的小罐子,走向前、踏足海潮的白色泡沫,踏 进孤寂的潮水。脚底、脚踝被外部片片破碎的冰冷侵袭。冰冷,却 再不能改变她身体内部正直、无限的温暖。希美立在海潮中,周身 浸于赤色里。她垂眸、爱怜地,以拇指指腹一下下轻抚罐身那抹润 腻的桃色,好像在依依抚摸少女的面颊:“前几天,骑‘红蜻蜓’载着 桃子,去了特拉匹斯汀修道院,瞧见了歌里写的晚霞,却没看见

‘竹竿上的红蜻蜓’,桃子没看见,会失望吗?......不过现在、看东 边......是黎明啊......红色的太阳、升起来了......就在这里、让我用 < 红蜻蜓 > 的长笛曲送送你,好吗?我好好练习了的——”

“桃子、已经......非常、非——常耐心地......等我了。”

凝眉回望,见霙披着自己的厚大衣,迎着海风坐在沙滩边的一 小块礁石上,鬓边碎发不时舞动。她没有以温泉暖身,此时似乎感 到冷,拢紧了衣服上半部,青花,只露出在足踝边的一小片衣料 上。

她们微笑,向彼此轻点头。

希美每每弯腰,将手中的粉末轻柔地按在海水里,就让她这样 安恬、无言地,随清澈的海水漂荡去远方......将小罐子也在海水中 润净后,希美抱着它回头,想要看看霙,想要去拿起自己的长笛。

转身,却望见了无比怀念的、桃子的幻影。

桃子伫立在海滩上。

那怎会是桃子。

瑟瑟发抖、呆立在海滩上凝望此处的,是一位与桃子的长相和 身形都极相似的茶发少女。

仿佛接收到什么信号似的,霙拢着大衣,慢慢地站起身来。

少女左手里死死捏着几张纸,有白色的,有薄红色的,不知道 是不是地图,或者是谁寄给她的信呢?

希美听见,海风中破碎了的、虚弱的、依依呼唤“姐姐”的声音。

のぞ み のぞ み “望海。”希美轻声唤她,仿若自语,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她感

到,是自己正呼唤着自己,内心不由得轻微地震动了。

......

姐姐、姐姐......阿姐......?


「要是有一天,谁能带我去你在的那片大海,就好了......」

我以为......不、大海......

!

少女突然丢撒下一切,向海狂奔!单薄身体,红白色纸的惨淡 薄翼,一切在漫天赤色中破碎、飘零、下坠!被恶鬼的力量操控着 吸纳进海底深处般,她脚步踉跄地向大海坠去,面容惨白、心房坼 裂、失魂丢魄的少女,她要在瞬息之间冲刺进海潮的地狱——

大海、求你、大海求你停一停......把阿姐还给、我追不上阿姐 了、还给我......求求你......求求你!是我的错、

是我做错事了!是我做错事了!我不能没有阿姐......阿姐、

不要、不要......阿姐......不要......不要这样、求你至少不要这 样丢下小海!

“望海!” “望海,不行、望海,望海——!”

希美拧眉大喊。青年警察官反应迅速,她边呼唤望海边踩踏海 潮飞奔去,猛扑开满映上赤色光点的冰冷海浪,一把捞起了深深跪 入波浪、即将沉没于大海的少女。希美抓住贴在她脊背上濡湿狼狈 的校服后襟,死死扯着,拼命拉起来,拉起呛着水剧烈咳嗽、干 呕、呜咽的少女向后拽,待退到柔柔涌动的、清凉的浅水里。希美 用两臂架绑住她的小身体,下巴抵上她茶色发顶,押控犯人般、不 让她动。

触感,就好像是......抱紧了热乎乎的小桃子。

罐子抵在少女湿热的胸前,她便没再挣扎。 “我......”


望海的声线,也像极了桃子的声线。

希美的眼睛湿润了。

“我、好恨!!......我......好、恨......我自......”望海的小身体, 皮肉和骨头,咯吱、咯吱地在她怀中痉挛、发抖,说话时喉咙塞着 海风,她撕心裂肺地喘息,动静像是要将胃和食道全撕开来呕出大 股大股的血,她说不清楚,希美的右耳、却清清楚楚听到了“恨”。

希美更紧地抱住了她。

天顶海鸟盘桓......东面绯色朝霞映照愈盛,轻薄的浅红海潮阵

阵涌来,滚上她们沾沙的足踝,充分浸濯......离去时,赤水,携走

了沙石,粉红颜色的水沫,柔和地......抚摸过她们的脚趾。

“望海(のぞみ)、不要去恨......”希美凝望温柔的海潮,哽咽了,“也不要死。”

——希美(のぞみ)。

——希美(のぞみ),不要去恨,也不要死。

希美的泪霎时从眼珠上滚落下来,无声的一滴,落在海水里。

望海抖着嘴唇,好一会儿失神,她双手捧过希美手中湿漉漉的 小罐子,缩起小身体背向大海,佝偻着孤零零地走上几步,在沙滩 上蹲下来,将罐子死死压在胸前。她茶发凌乱,身体瑟缩,左边膝 头被海中锋锐的砂石划破,此时白肤上渗着鲜赤色稀薄的血。她因 寒冷、因疼痛、因恐惧颤抖着两肩,最终撕开了沉寂、放声大哭:

“我......再也不要看大海了!再也!不要看大海了......不要......阿 姐......阿姐......我怎么、活、下去......我好怕......好......怕......”

希美的两肩倏然下垂,她仍对此无力......深感到,正如 “新月” 割伤了自己,成为杀戮理想、带来恐惧的凶手一般:“大海”,终将 成为望海一生的恐怖和创伤——名字,也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离开这里。离开东京。离开所有的海......搬去内陆吧。害怕的话,就看川、看湖,一辈子不要看海,也好。” 希美听见的。

是霙的声音。

望海抬头,透过泪波,两人望向背负朝日辉光的、霙的身影。

不知何时,霙已经像孩子那样脱去了鞋袜,赤着脚行走,她裹 紧深色大衣走向这边来。略瘦的、柔软的脚,一步一步、安静地踩 陷海沙,踏入潮水,轻浅的足印留在赤色沙滩上,再被潮水消去。

希美低头,就看见了,两双足尖对着足尖的、女人光裸的脚。

湿凉的海风,一片涌起,希美望向近处霙的侧脸,陡然看见那 美丽景象:朝阳之光耀中,是松软的缎带于她脑后飘动,霙今晨扎在发髻上作装饰的,是那条白绸做的缎带。

霙抬手向后脑、解下缎带,一缕清凉的纯白被她捏在手中,并 着脸侧碎发一同随风飘动。

“......”

希美近乎心醉地看着这一切:霙轻轻扶起望海,俯身、将缎带

扎在望海流血的膝头,柔软的、女人的手指,小心细致地、打了洁

白的结。

“望海(のぞみ)。”霙对抽泣的望海说。

没有看希美,可是霙分明在说:

——希美(のぞみ)。

“......总能找到一个地方,你可以安静地活下去。

总能找到一种方式,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这一辈子,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想要见到的人、都会、在某时重逢。

想要实现的愿望,都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在你看得到的、 看不到的地方实现——

就算不是这样。

就算你知道、从前都不是这样;知道今天、不是这样;知道明 天,也不会是这样,就算......因为白费了心血、因为悲伤的结局、 因为那些失去、苦涩......那些,好像就要成为‘永远’的‘不能实现’,

你......在每一个夜里,恐惧每一个明天......”

希美静静地、等待着霙的答案。

看见,霙深呼吸,起身站直了,胸前缓缓起伏,她望向朝阳, 她不高大,身姿却那样挺拔,她直视着朝阳,朝阳已凌云爬升,照 耀了一方土地。她举目而望,横亘眼前的晴海,波纹舒展、风浪无 踪,遥远侧岸的函馆山亦沐浴晨光,粉色霞雾中、点缀北国之雪的 朦胧山壑,没有高亮,阴影柔和。

“希美,”霙看罢一切,微笑着低头,再抬起头。唤她时——希美 看见、霙确实望着自己,因此也知道、唤的是自己的名字。

霙放松了双肩,深色大衣从她肩头的布料上蹭出细声,滑落下 一些,露出了素白带青花的和服肩袖,露出了、洁白的内里......鬓 边、一两缕未束的发丝搭上肩头青花,端庄中添上了柔和、随性。

希美望向她被青花衬托的白皙面庞,回忆风起云涌,破光而 来,她仿佛看见了那个白光燥热的夏日午后,脆弱的、三十多岁母亲的幻影:换上青花和服,凝眉倚靠门边。微红的眼眶、浅褐的色斑、肤下小小的青色血管,眼光因水色波亮柔软,薄红双唇略微干涸起皮......母亲、霙的面影在此处重合。现在,这一切脆弱和瑕 疵......一切的脆弱和瑕疵,都印证出伟大的、令人心安的「真实」。

霙的柔和、明朗和愈发清透的淡然,都那样真实。

霙凝视着希美,希美也凝视着她,她的脸庞沐浴在初醒晨光 里,每一根染金的睫毛、每一根......发丝......


真正的纯粹。

她,就是黎明。

霙的眸光,温润含泪,“纵然如此,希美,” 她微笑了。她缓缓地、轻柔地开口了:

“明天,也一定会来的。”

霙抿唇、回头,沿着潮水打湿的沙滩,向东方、向红日慢慢走 去,希美望去霙的背影,以陆地山海、飞掠的顶空鸟影、巨大的金 红色霞彩、厚重的青蓝色朝云为幕......女人赤足向前,海滩之上步 步轻浅,那略瘦却端庄的身姿融于金红色,伴身光辉......属于晨昏 交界时神圣的司祭。“明日”之司祭,不是冷淡、矜持的新月。

她纯粹是破晓的黎明。

希美看见自己的大衣脱落下霙的身体,霙将它搁去了干沙上。

希美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胸间暖融融的,是心房炽热,何等炽热!那里正烧起一场巨火!......


母亲端庄的背影。

霙,柔软的身影。

褪下大衣露出来的,

是,白衣、青花。

也竟是!......一千片、一万片之多的蓝羽——

精致异常......自己曾见过的,小心翼翼地捧在眼前、细细抚摸 过的,通体青蓝、宽而厚重,坚实如铁板,那是......霙出嫁要用却 未用的和服腰带,是霙,为她换来长笛、换来梦想的蓝羽腰带......

此生。

在这清冷的北国黎明中,霙第一次庄重地将它系上自己腰间。

只因在她柔软的腰上庄严围绕,那环面蓝羽,就被赋予了崭新 的、瑰丽的生机!......它锦绣满开,它......风光无限——

成为霙的附属,才是它最辉煌的归宿!为霙塑就金身,才是它 最高尚的顶点!......

希美眼底似被青蓝色狠狠刮过去,痛,她不由得无法抑制地流泪了,远望去,霙的衣摆伴随走动一下、一下被风刮翻涌动,腰间 蓝羽、也依依摩擦着赤色晨风——胸膛穿通了这清澈的风!整个身 体......此刻颤抖共振,双耳都能听闻,摆动的衣料,摇动的花、与羽毛,正在耳畔、在脑中、在心间鸣响!青蓝、澄净的圣音......

希美踏过潮水,顶着风向霙走去,她向黎明奔去!她的衣衫和 黑发被海风鼓动,向前,她的嗓音被海风堵住了......她尽力地、尽力地、呼唤她:



霙驻足、再......回眸相望。


“......霙! ”


那是......同样的声音。




全书完

作者留言

考虑到实体书不再加印了,番外下篇发布如上,共六章。
时隔许久原文稿丢失,由印刷版PDF文件复制而来,故而有些许空格、标点格式错误,敬请谅解。
至此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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