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13）

“你实在太稚嫩，太天真了。”

虎彻勇音有如被重物锤击，虽然松岛一直如此嘲讽她，但她始终能坚持不要太往心里去，然而此时此刻卯之花轻飘飘的一句话，里面尽是失望，尽是愤怒。她宁可被千刀万剐也不想品尝这话中滋味。

“那么，松岛和你是怎么说的，让你到这里来？”卯之花问。

虎彻勇音脸色苍白地看着卯之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拖延着。另一头，卯之花对虎彻勇音的怒意并未减少，她皱着眉头走过来，虎彻勇音匆匆跪下，头也不敢抬。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和我说，他要……有些事情告诉我……”

“什么样的事情？”

虎彻勇音依旧不敢回答，她止不住地发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承受卯之花那令她恐惧的灵压。她信任着她所认识的卯之花，也一定会始终追随着她所信任的卯之花，只是，她害怕卯之花会误会，她担心卯之花心里会不舒服，只因为这些有关于过去的事情并非卯之花亲口来告诉她。

“虎彻勇音，你是在挑战我的耐心，是吗？我也不是事事都会无限容忍你的。告诉我，他说的是什么样的事情？”

“他说……关于您的事情。”

卯之花瞬间感到有些心慌，她克制着，表面依旧严肃冷峻，但她心里千年来却第一次有如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给人发现。她开始担心，开始害怕，或许事情是她想的那样，松岛或许真的将那些事情告诉虎彻勇音了。

“关于我的什么事？”卯之花一字一句地问。

虎彻勇音额角渗出冷汗来，她语气颤抖着回答，“关于您……千年前，曾经是十一番队队长。”

虎彻勇音没有提到剑八一词，卯之花却知道对方必定是全部知晓了。她闭上眼睛走到一旁来调整自己的心情。如果说悔恨，那么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情绪。或许她太想在虎彻勇音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或许她如此享受着虎彻勇音的崇拜，或许她如此担心虎彻勇音因为知晓她曾经的恶人身份而与她疏远；她如此地爱着虎彻勇音，这一切，有谁可以怪她呢？

她开始担心，担心虎彻勇音今后在她面前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或许她某种意义上是背叛了虎彻勇音。或许她依旧要背负着她当年的罪行前行，而看似彻底改变了她的千年时光不过是薄薄一层砂纸，只给人错觉罢了。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依旧愤怒，依旧对于虎彻勇音的作为感到无比不安，但即便如此，当对方知道了这一切，她着实不知道如何开口来说什么道理了。她抽身到一旁，背对着虎彻勇音，抬头却发现山涧间浓密的雾气重新又聚集起来，浓密得充满了不详的气息，正如同千年前她失去虎彻勇音那天的雾气一样。她痛苦不已，她向来懂得很多，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清楚的，但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虎彻勇音。

“队长，我不是因为想知道这个过来，我是……我……”

“我知道。你回去吧。”

“队长，真的对不起……”

“你回去吧，这是命令。”

卯之花的声音很疲惫，虎彻勇音手足无措，她总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一时间简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失魂落魄地起身，按照命令离开，但却觉得这样离开之后好像有一些东西将她和卯之花之间的关系撕裂开来了。她走两步就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卯之花依旧背对着她，背影十分孤独，透着巨大的悲怆，像是因为什么事情备受折磨。虎彻勇音看着这样的卯之花，感受到深深的无能为力，好像千年时光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横隔在她们中间。明明已经熟悉的身形，此时却如此陌生。

最终虎彻勇音还是离开了。卯之花站在山涧出神，刺骨的寒气钻入皮肤，她的身体麻木起来，而她只希望这样的麻木能传递到心中来减轻些许痛苦。她想回去找虎彻勇音，想说很多，但是直到天色暗下来，那些话也没有传递出去。只因那其中尽是她自己也无法面对的内容。

虎彻勇音回到队舍之后忍不住哭起来，因为她只会把一切事情都搞砸。她所期盼的和现实之间横隔着如此巨大的沟壑，每每想要跨越都忍受着坠入深渊的危险。

而另一头，卯之花也同样感到精疲力尽。她从未觉得在和人的关系里存在着如此复杂的东西，如此之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和责任。“或许我是太为难她了，如此什么都不允许她做，对她也是一种不公平。千年前的那个她，就算是一无所有，自己也踉踉跄跄地成长为队长。即便经历了很多，但最终那些都是她的经历，我无论如何爱她，却也是无法替她去经历的。”卯之花这样想着，但却始终无法跃过心里的坎，只因为她想到要任虎彻勇音去跌倒、负伤甚至面对生命危险去战斗，她就无法接受。

“可她始终是位武士，武士如若不在战斗中成长，又能去向哪里？”卯之花扪心自问，“什么都不允许，她日后又如何成为她自己？若说战斗很危险，那么哪一场战斗是没有危险的？”

卯之花持续地想着这些，而同时，她又回想起她当年所做的很多事情。当年她没有真正体会，而现在回想，她才体会到当年她为人所憎恶时虎彻勇音坚定不移站在她身边时给她带来的影响和改变。但那时的虎彻勇音早已知道她的过往，选择的是主动追随；可此刻，她不能不说她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虎彻勇音知道那段历史，只因为那会对虎彻勇音造成冲击，只因为那可能会减弱虎彻勇音对她的好感，而这是她不愿的，是她担忧的。

短短几天时间，卯之花深深处于源自过往的痛苦之中，她回避着和虎彻勇音的会面。或许是因为思念，或许是因为不安，又或许是因为关心，虎彻勇音变得主动。她在寻求一切的可能性与卯之花会面。卯之花再回避，终究是同一番队，而她们彼此间又如此熟悉。

在一次临时救治行动中，卯之花正在像其他几位队员交代任务，虎彻勇音却恰好路过。卯之花看到虎彻勇音那充满了思念与渴盼的目光，像是手足无措的孩子那样看着她，双唇微启似要倾诉些什么，又好像颤抖着，随时会因为这么久的疏远而流泪。卯之花不能说她没有受到触动。她们隔着人群对视着，但很快卯之花就收回目光，装作没看到虎彻勇音，继续之前的工作安排。等她安排完，却看见虎彻勇音依旧站在那里，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

收到任务的队员纷纷开始行动，她们有了直接接触的机会。卯之花看到虎彻勇音走过来，看起来像是鼓足了一生的勇气那样，满怀着对她的依恋，眼圈红红地迈动步子。但虎彻勇音准备开口的那一瞬间，那股勇气却好像突然消失了，卯之花只见对方咬紧牙关，脸色苍白地将眼泪忍回去，深深朝她鞠了一躬之后转身便逃似的离开了。看到对方如此之痛苦，又如此之克制隐忍，卯之花心疼得想立即追上去。无论对方想说什么，无论她需要改变自己什么，她都不忍心看到虎彻勇音如此痛苦的模样。但几秒之后，虎彻勇音的身影消失了，卯之花再难受，终究也是没有追上去。

她退缩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说她的关心吗？该说她的愤怒吗？还是该说她的过往？这些尽是她尚未准备好去和虎彻勇音谈的。或许是因为终日为这些情绪与想法所困，她身体出现了些状况，虚弱之余头痛得厉害。于是她借此机会将搜寻工作交托给山本元柳斎，自己在队内很少出现，有机会则回到树林里那个偏远的房屋休养，只因为那里的气息令她安心。

一日夜里，电闪雷鸣，她被雷声惊醒，只觉得头痛欲裂。她侧身向一旁，看到的是枕边那一块有着白色花纹的蓝手帕。千年时光之久，最初虎彻勇音给她的手帕早难以保存了，她费尽心思找到工匠复制了些一模一样的手帕珍藏在身边，而那真正的手帕此刻已经被密封收藏起来，在隔壁房间紧锁的柜子里。她送给当下虎彻勇音的手帕是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或许她正是通过这样的形式来弥补一些遗憾。

头痛的感觉始终没有消散，她对虎彻勇音的思念却愈发厚重。雨滴拍打在窗外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卯之花睡意渐渐褪去，她起身准备喝些淡酒。而就在这时，她震惊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将目光移向门外。她将杯子放到一旁，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的是守在外面的虎彻勇音。对方浑身上下被雨淋透，手里拿着一把坏掉的黑色雨伞。或许是看到了她这幅震惊的表情，虎彻勇音露出一个抱歉般的自嘲笑容：“我过来时，伞被吹坏了。抱歉，队长，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卯之花震惊得说不出话。只因为此时虎彻勇音这幅站在她门外的姿态，和千年前如出一辙。一样温柔，一样英气，一样充满了坚韧的脆弱。

“为什么突然过来？”卯之花努力克制着，声音还是止不住颤抖。

“因为，我不想……”虎彻勇音刚才还笑着，在说这句话时，忽然间就止不住哭泣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雨中因为悲伤而颤抖，她扔掉雨伞，双手捂住脸，眼泪和雨水一起流淌而下，“我不想队长不理我，我不想……”

卯之花当即心急了，她身着睡袍走入雨中，赶紧抱住虎彻勇音，而后者哭得更厉害了。卯之花摸到虎彻勇音浑身冰凉，衣服沉重地贴着颤抖的纤弱身体时心像是被割裂了一样。

“我不是不理你，勇音，我只是有些自己的问题没有处理好，但是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这些天是有些回避和勇音的接触，勇音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吧。”

“我害怕我再也没办法像过去一样和队长一起训练，我害怕我再也没办法跟你说话了。我太害怕了，真对不起，这个时候过来。但是，我……”

“怎么会呢？永远也不会那样。我不是说过，勇音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吗？既然是重要的，怎么会就这样不理勇音了。我们进到房间里去吧，勇音这样该感冒了，好吗？”

虎彻勇音眼眶红肿着，她点点头，顺从地和卯之花走进房间。卯之花很快拿出毛巾和干爽的睡袍，让虎彻勇音擦干身体。没过一会儿，虎彻勇音已经换好了衣服，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又沾到睡袍上。卯之花见了这景象，只觉得心都要叫虎彻勇音给哭碎了。

“勇音别哭了，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些天避着你。那天我的话也说得太重了，勇音别往心里去。”

“不，队长说的是没错的，我知道我有很多问题，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队长不理我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我一辈子都没办法跟你说话了。好像我永远都……”虎彻勇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你现在不是在和我说话吗？你看，你现在还在我的家里，是不是？”卯之花哄小孩一般坐在虎彻勇音一旁，声音温柔地低声说着。这时她看到虎彻勇音的头发还是湿的，于是拿起毛巾，帮虎彻勇音擦起头发来，后者则像是流浪的小猫一样低下头。

“真的对不起，这样半夜过来打扰队长……”

“没事的，勇音随时来，我随时都欢迎。”

卯之花的声音温柔得像是能化出水来，她整理着虎彻勇音的发丝，看对方清秀的脸，那漂亮的眼尾上挑的眼睛此时红肿着，里面还含着含泪，一动便又会落下来。卯之花真希望她能做些什么，不要让虎彻勇音像此刻这样痛彻心扉地难过。

“我真的不是因为想打探队长的事情才去。而且之后，我想了很久，觉得队长说得对，我是太冒失了，真的对不起，队长。我这样做，肯定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勇音，我之前说了，这里面有很多我的问题。是因为我自己在担心，才导致几天没有见你，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因为生你的气。”

“队长担心……？”

“勇音知道剑八是臭名昭著的恶人，那便是过去的我。”卯之花每说一句都要使出全部的力气，即便如此，她还是决心说下去，这些话如果此时不讲，便始终要横隔在她们中间，“我担心，勇音知晓这些之后会……改变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我认识的是现在的卯之花队长，我知道队长您不是那样的，您不是恶人，我不要有人这样说。您救治那么多人，那么慈悲，温柔……是当之无愧的四番队长。我会一直追随您，我对您的崇拜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永远相信我看到的卯之花队长。”

“过去我确实不是这样的。”卯之花苦笑。

“哪怕队长现在回到过去的状态，我也依旧会追随您的。因为我……”虎彻勇音说到一半赶紧收声，不再说下去了。

“因为勇音？”

“队长，我来之前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

“希望队长不要介意梦的诡异内容……我梦见队长刺伤我，从我的胸前。我觉得我快死了，但是我很想活下来回来找你。然后，我一边朝外走，一边等着你的消息。我晕倒之后醒来，发现你没来救我，再醒来，发现还是没有你的消息，好像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你的消息了，而你不愿意我再回来。”虎彻勇音说，“这个梦让我……非常难过。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尤其是醒来的一瞬间，发现队长确实可能不再理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梦只是梦，对吗，勇音？”卯之花轻声说话间，所有的力气都用于隐藏内心的痛苦。

“嗯。”虎彻勇音点点头，擦干眼泪，心情稍微平复些了，她乖巧而小心地看着卯之花，“队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也不会像那样擅自作主了。”

“我这些天反思了很多，我不该和勇音那样讲，勇音身为武士很有勇气，只身赴战，本该奖励才是。想到可能出现的风险，我实在太担忧，但这也不是我可以那样去批评勇音的借口。对不起，让勇音受苦了。”

虎彻勇音摇摇头，面对卯之花这样真诚的道歉，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像是巧合的化解，她打了个喷嚏。卯之花忍不住露出微笑，同时又担心对方着凉之后生病，于是起身，“勇音在这休息吧，在被子里会更暖和些，这件睡袍在现在的天气还是有些单薄了，会有些凉吧？”

“抱歉，又给队长添麻烦了……队长等一下也休息吧？”

“勇音先休息就好了。”

虎彻勇音踌躇着，最终还是小声开口，像是提出一个极可怕的请求：“如果我说，我想在队长身旁……我可以睡在角落。只是，我有些不想和队长分开。”她说完，只觉得脸上像是火烧，头也抬不起来。

卯之花愣了一下，之后一个满是爱意的笑容温柔地绽放开来。“好。”卯之花轻声说，“勇音今晚和我在一个房间休息好了，噩梦之后，这样会睡得更踏实些吧。”

虎彻勇音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可以烧开水了。过了一会儿，卯之花看着自己身旁躺着的虎彻勇音，心里倍感温暖。等夜更深时，虎彻勇音终于被困意战胜，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而在睡着之前，她用困得迷糊的糯软声音和卯之花轻声说着：“队长，我会永远追随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是什么样子，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永远追随你的。”

卯之花听罢，给虎彻勇音掖好被子，温柔地握住虎彻勇音那纤细漂亮的手，“我知道了，谢谢勇音。”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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