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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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之花离开的速度永远超出虎彻勇音所能观察到的极限。虎彻勇音站在那里,呆呆望着空荡的地面。她的汗毛立了起来,这是在之前几场战斗中流下来的特质,只要有剧烈的灵压波动,她就连稍稍放松也做不到,哪怕当下是在安全的地方,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孔都是在为活下去而做准备。
虎彻勇音凝神静听,听远处的炸裂声,那是鬼道和灭却师的弓箭碰撞到一起的声音。虎彻勇音坐立不安,想要投入战斗。她咬着嘴唇,焦虑地通过灵压的感知来猜测战局的转变。她牵挂着很多,之前朝夕相处的人此时相距不远,却已如同幻影一般。那位爱开玩笑、笑起来脸上有酒窝,总是偷偷藏酒的队员;那位极尽粗鲁之所能却被虎彻勇音撞见某天在碧蓝晴空下默默望着野蔷薇出神的队员;那些她日常总要花心力才能忍受那种粗旷生活习惯的队员,还有清水组长,加藤……还有卯之花。
虎彻勇音感受着卯之花的灵压,在那样如神一般、她几乎无法想象的灵压强度面前,她错愕了,似乎她的记忆与感受又一次被现实所推翻,似乎她与卯之花从来不曾存在于同一世界。她轻轻闭上眼睛,从一片黑暗中缓缓飘浮出来的,是她所熟悉的卯之花羽织的衣角。只是那飘飘悠悠的白色衣料不再像往日那样淡雅素然,此时那纯白更像是凝聚了力量的死亡的宣召。
她持续关注着卯之花的灵压,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卯之花在几位灭却师的夹击之间如幽灵般神出鬼没,轻轻一转身姿,优雅又迅捷,刀刃画出银色的弧光,而敌人也就此倒下。“清水组长……”将注意终于从卯之花身上移开片刻时,虎彻勇音意外发现清水的灵压已经十分微弱,似乎是受了重伤。而另一旁加藤的战斗似乎也陷入胶着状态。整个十一番队虽然奋力抵抗,但灭却师准备充分,从多侧包夹,出动了大量兵力。虎彻勇音不安起来。她之前始终相信无论多少人,无论策划多久,虎彻勇音都相信卯之花是永不会战败,甚至永不会受伤;可如果是一百位、一千位实力顶级的敌人来将卯之花团团围住呢?如果她的战友都已经力不从心呢?
在远处火光冲天,而另一旁却是安静夜色的这片丛林边缘,虎彻勇音想起入队时所受的教育。她想起了死霸装上皱褶的意义,所谓的“忠”的意义。卯之花总是如此温柔地对待她,以至于她在卯之花的庇护下时常忘记自己是名武士,甚至忘记自己身为武士的职责。
虎彻勇音摸了摸冻云的刀柄,她在月色下沉思着,“我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如果我的朋友在这场战斗中丧命,如果卯之花队长在这场战斗中单打独斗,而我却躲在这里目睹这一切发生,我有何颜面身穿这身衣服呢。我有何颜面活着回去呢?”
虎彻勇音抬起眼睛,深深地嗅着夜间甜美的空气,像这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呼吸。她睁开眼睛,面颊微烫,目光却炯炯有神。她冲上前去,冲进人堆里,冲进火海中。
“清水组长!”虎彻勇音抽刀出来,挡开与清水交战的灭却师。看得出清水几乎支撑不住,浑身是血,他迷茫地抬头看了虎彻勇音一眼,露出欣喜的神情,随后似乎又为虎彻勇音的到来感到痛苦似的。
“虎彻,你怎么过来了,你病那么厉害——”
“我休息之后好多了。”虎彻勇音说着,一刀甩开了灭却师,敌人的血顺着血槽潺潺流下。她转过身,迅速投入到和另一位灭却师的战斗中。远远地,她看见加藤逐渐进入状态,一改之间的颓势而开始反击。放心许多之后,虎彻勇音看到大量的死神队员的尸体,如小山一般地堆在那边,“我们损失了多少人?”她问。
“很多。”清水说,“我怀疑这次灭却师是抱着歼灭十一番队的打算来的。”
虎彻勇音听完之后心下一凉,她四处望了望,发现正在抗争的死神数量相比之前已经稀少许多,再打下去就算打赢,十一番队也注定要元气大伤。
“虎彻,你去支援卯之花队长那边,那边敌人最多。”清水喊着,语气似于命令。
“好。”虎彻勇音应下,她将刀从灭却师的身体中抽出来,血瞬间喷溅出来。她四下望了一圈,确认清水所率领的队员能应付得来,便即刻动身,朝卯之花的方向赶去。
踏过被血水浸泡过的土地,虎彻勇音匆匆赶到卯之花灵压所在的方向。她远远地停下,为神一般的气魄所震撼。卯之花的羽织此刻已染成一块一块的暗红,夜色下那夺取无数人性命的黑袍飘动着,正如同虎彻勇音的想象,一道银光闪过,又一位灭却师倒下,身体抽动着砸到同伴们的尸体中央。卯之花的长发依旧轻柔地飘动,目光却凌厉阴冷得令虎彻勇音胆寒。卯之花望向她,像是早就预料到这幅景象似的轻轻笑了笑。那姣好面容上的血迹衬托得这抹笑意更加妖娆了。
虎彻勇音楞在原地咽了口吐沫。便也在一瞬间内,卯之花忽而出现在她身边,身体紧紧贴着她,刀刃紧贴着虎彻勇音的身体伸出去。
“对不起。”虎彻勇音说,“可我必须来。很多事情我刚刚才明白。我是十一番队队员,就算死,也必须和其他人一起。就算战败,也要战至不剩一人为止。只有全队的队员都已经不在了,我的尸体也凉透了,才有让队长单独战斗的道理。”
卯之花用略感意外的眼神看了虎彻勇音一眼,她将刀缓缓抽出来。虎彻勇音感受到整个衣角湿湿粘粘的。回过头看,灭却师的尸体正紧紧贴着她身体倒下来,像一滩软泥。喷溅出来的血迹全部都沾到了她身上。
“我说过你不要来了。”卯之花说。她手腕微微一抖,敌人鲜血就顺着刀刃飞溅出去,留下那条夺人性命的弧线反射着银光。
虎彻勇音低下头。她犹豫着,最终像是积攒了半生勇气似的说道:“我没办法做到独自一人苟且,仅看其他人出生入死。我更没有办法身为队员让队长挡在自己前面,这是愧对身上的死霸装。”
“似乎你突然明白了这些,突然就成了忠诚的武士了。”卯之花话语间带着些许怒意,轻声嘲讽道。
“是的。”虎彻勇音不敢看卯之花。即便如此,她依旧克制着自己在卯之花面前每每流露出的软弱,极力用有力的声音作答。
“为什么?”
“在我心里,队长的一根发丝也要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我的状态还好,尚且可以杀敌。因此,就算之后要切腹谢罪,我也一定要参与到战斗中来尽一份力。”
虎彻勇音说到一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忐忑地看着卯之花,像是马上就要身首分离似的紧张——战场上违抗军令也确实值得这个下场。
卯之花冷冷地看了虎彻勇音一眼,她轻轻一抬手,在后者还没看清什么时便将刀刃调转方向,用指尖夹着刀刃,将刀甩了一周,刀柄重重捶击在虎彻勇音膝盖处。随着“嘭”一声闷响,虎彻勇音应声跪下,膝盖处骨头被击碎般的疼痛令她冷汗直冒,她狼狈地抬起头,强忍难受倔强地又将视线投向卯之花。
“‘尚且可以杀敌’,既然如此,就去吧,虎彻队员。或许是我对你太纵容,才给了你这样盲目的信心。”水无月优雅地兜了一圈,刀柄稳稳落回到卯之花手中。卯之花神色复杂地看着虎彻勇音。她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不仅是因为对方违抗了命令,也是因为虎彻勇音如此天真、如此单纯地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即便她能一定程度上理解虎彻勇音的想法。
虎彻勇音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卯之花身形一闪,转眼便是一个灭却师迎面冲过来。她来不及多想,瘸着腿狼狈地滚到一旁,勉强站起来掏刀应战,却转眼被打得节奏大乱,只是堪堪应付。她知道卯之花就在一旁,也知道卯之花即便正身处更复杂的环境,正与更强的敌人交手,同时也有余力帮她一把。可卯之花没有,就像没看见她的窘境似的,卯之花只略过了将她逼入角落的那位灭却师。
“啪”地一声,虎彻勇音只觉得手臂发麻,冻云脱手滑到一旁。她冒了冷汗,使出防御鬼道,狼狈地节节后退,想要去取刀,灭却师却步步紧逼,令她连喘息的功夫也没有。就在她马上坚持不下去时,她看到眼前多出一道宽阔而可靠的背影。来者及时挡住了灭却师的攻击。
“虎彻副组长,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加藤把冻云丢给虎彻勇音,一脸得意。
“是,谢谢了。”虎彻勇音握住了刀,抓紧机会喘过气来。很快两人便一前一后上前与灭却师战斗,这次虎彻勇音毫无疑问地占了上风。
一旁卯之花将两人默契的配合看在眼里,她微微蹙眉,最后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轻轻摇摇头。
她是费了心思特地来视察,而这心思有一半是落在虎彻勇音身上。既是思念,也是担忧。她深知虎彻勇音的性格在战争中注定要经受比旁人更多的磨砺,也要承受更多痛苦的情感。许久不见之后,单单听到对方在战役中存活的消息不再能令人满足。卯之花知道她非要见上虎彻勇音一面,才能或多或少地消除那份因担忧与心疼所产生的不安。
一抵达便听说了虎彻勇音生病休息的消息,卯之花自然地忧心起来,担心是伤口感染或其他更严重的病症。得知只是普通感冒之后才稍微松了口气。而后她找到虎彻勇音,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几乎哭笑不得。
“明明成了副组长,也有了如此的战斗经验,算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了,却还是能做这种事……在战争中这种任性行为都是会一不小心就失掉性命的。”
那时卯之花这样想着,她始终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虎彻勇音的样子,有史以来第一次,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准确而言,她找不到一种自己忍心又能让虎彻勇音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办法。卯之花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虎彻勇音心中有着跟她同样——甚至比她强度更甚——的感受,也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举动的。如果她发现不了虎彻勇音每次看着她时眼神里满溢的爱意与渴望,便是自欺欺人。
而虎彻勇音像是看准了这点似的,竟然违抗命令带病加入战局。她若再不有所表示,于任何方面都说不过去。但就在加藤赶来之后,在她目睹两人并肩作战时,她又觉得自己的命令对于虎彻勇音来说或许确实太残忍了。
“要我看着你带病、负伤去战斗,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虎彻。”卯之花自嘲地笑了笑,随后轻声叹息,如同落叶一般轻盈却又悲凉。她忍住了想要加入战局帮助虎彻勇音的欲望,努力分散开注意力,投入到新的战斗中。
几番打斗之后,虎彻勇音满身伤痕,她几乎要瘫坐在地时,依旧感受到灭却师源源不断出现的灵压。与此同时,她发现了后来出现的灭却师的灵压越来越强,有几位说是队长级也不为过。她开始感到有些恐惧;这份恐惧并非是为她自己,而是担心此处队长级灵压的人只有卯之花,面对如此数量的强敌,敌人就算慢慢耗下去也能占据上风。正这样想着时,她听见远处死神队员的喊声:
“撤退!所有死神,撤退!”
一旁的加藤愣住了,虎彻勇音也愣住了。这样撤退相当于认输,在武士的字典里,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奇耻大辱。虎彻勇音看了一眼一旁队员的脸色就看出来,以加藤为首的一众队员宁可战死也不愿就此认输。
“走吧。”虎彻勇音说。
加藤脸色惨白地起身,像石头一般定了三秒才在虎彻勇音的拉扯下迈动步子。死神队员纷纷使出瞬步离开,剩下少数队员在原地殿后。这些人很快就将牺牲于此,想到这里,虎彻勇音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紧紧咬着嘴唇,忍住马上要溢出来的眼泪。无数的队友的尸体被抛在身后,她却依旧活着。而这幅活着的躯体,此刻生出一股深深的憎恨的感受。在此之前她只是愤怒,只是感到不公,但今夜之后,看着无数同伴的尸体堆成小山,她意识到战争便是如此,就算再想要与杀戮、死亡以及仇恨保持距离,身处其中时,淋漓的鲜血永远会将你推至某一阵营。
“欺人太甚。”她咬紧牙关。
不知撤退了多远,等天已亮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歇脚处。清水经过治疗之后恢复些许,但依旧脸色苍白,他带人起身开始清点人数。队里战败的颓废气息四处弥漫着,卯之花在一旁静静看着远处,不作声响。虎彻勇音远远地观察卯之花的背影,等待队长或许会说些什么,就像其余很多队员一样。但卯之花什么也没说。
人数清点结束,确认队员损失大半,而剩下的人有一半受伤严重。虎彻勇音听到这消息之后心情沉重不已,就算连她也知道,这意味着十一番队的战力遭受重创,作为死神队伍里领头的战斗部队遭如此屠杀般的围剿,对未来战局影响十分恶劣。正当她和其他人一样难过而又不知所措时,她看见清水之外的另一位组长起身,走到卯之花一侧。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队长为何下令撤退呢?即便战死,至少也是带着身为武士的荣耀。现在这样,简直……”
“所谓战争不只有一次战斗。你认为是这样承认战败,暂时撤退比较好,还是全队被歼灭比较好呢?”
“即便被歼灭,至少也是维持了十一番队的荣耀。”
虎彻勇音看到卯之花眯起眼睛,目光中闪烁着些许危险的怒意。
“收起那种毫无意义的自尊吧。”卯之花说着,提高了语调,似乎是要其余人也听见下面的话语:“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心里依旧保留着对战争的某种理想化,似乎也认为进入了十一番队这支尸魂界最强队伍之后便不存在战败的可能。但那种对战争的理想化向来就不该存在。我从不那样认为。”
“队长从不那样以为么?”
“是的。”
周围的队员都小心翼翼地定住了身体,察觉到了卯之花语气的变化,以及那越来越严肃的神情。谁也不敢插话。
那位组长将手轻轻地放在刀柄上。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屏住呼吸,清水见状急忙要上前,却被另一位队员拦住了。虎彻勇音紧张地看着,忽然觉得口渴,嗓子要冒烟似的干燥疼痛。卯之花看到对方这一举动,只是冷冷一瞥。
“我知道你今晚受了很大的刺激,你手下的队员损失是十一番队里最惨重的。如果到明天你依旧这样想,那么我尊重你的权利,尽管我很不屑与你交手。”卯之花轻声说,“毕竟,如果你真的一心想要赴死,在刚才你就有机会申请留在战场上殿后。你根本不想死。你害怕了,不是吗?”
虎彻勇音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等着那位队员的回话,那位队员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之后突然痛哭起来,他跪坐在地,精神完全崩溃了。夜更深时,虎彻勇音原本想找些机会和清水组长讨论一番,稍稍安慰一下那个人。她知道清水和她一样敏锐,必然也感受到了那人心理上所受的重创,以及那不稳定的、令人不安的精神状态。
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深夜里那人便切腹自尽。尸体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时已经发硬。就着美丽的晨光,那位队员被草草埋葬。而十一番队的队伍由于伤员过多,损失惨重,目前不适合继续参战,仅留下少数人在现世观察情况,其余绝大部分人返回尸魂界进行休整。
虎彻勇音忍不住观察卯之花的反应。卯之花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在经过穿界门的时候,虎彻勇音看到卯之花是最后离开的。她看到卯之花回过头,神色肃穆地看着那片树林,似乎在聆听着悄然吹过的风声。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木的叶片洒在卯之花身上,那道漂亮的身影此时显得如此沉重而如此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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