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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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站在门外。虎彻勇音看着那道影子,心里涌出无数疲惫的感受。她想要装睡,只因她暂时不想看见任何人。卯之花也好、清音也好,或是来为她治疗的四番队员。所有人的出现都只会提醒她这场战争的存在,而后令她感到疲惫。但门外的人一开口,由于太过意外,她一时间甚至来不及感到反感。
“虎彻,我进去啦?”
是加藤的声音。虎彻勇音听到那熟悉的、粗旷的声音之后意外地沉默了半晌,随后倍感不安。她只想躲起来。她不想在此时看到加藤。同时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加藤会出现在这里?加藤不应该在现世参战吗?是战局有了什么变化吗?想到这里,她不禁讽刺地意识到,自从她回到尸魂界修养,从未问过和战争局势有关的事;旁人则是担心刺激到她,包括卯之花在内,从未有人主动向她提起过哪怕一句话。她下意识地缩起身体,小幅度地将被褥拉得更高来盖上身体,似乎这样就能完全躲起来一样。她没有回话。
“虎彻?”加藤又问了一遍。
虎彻勇音意识到自己这样下去实在太失礼了,她是没办法装作不在的。深吸一口气,如同面对某种艰险之事一般给自己鼓足了气。“请进。”她听见自己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加藤推开门走进来。在加藤走进来的一瞬间,虎彻勇音倒吸一口冷气。她知道加藤为什么没有在现世参与战斗了。加藤的身型依旧魁梧,但此时拄着拐杖,走路十分费力。那结实的右臂整个不见了,切面被纱布层层包裹着。加藤看到了虎彻勇音的表情,他面对这样的表情似乎已经十分熟悉、见怪不怪了。他笑着看了看自己缺失了手臂的身体,然后抬起头,依旧笑着看向虎彻勇音。
“新形象看起来有点儿怪,是吧?”加藤说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将拐杖放到一边。
“是在那天晚上……?”
加藤点点头。“那天我和几位灭却师同时交手,实在是应付不来了,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实际上,和我一起战斗的二十多人最后只活下来五个人。”
加藤说着语气暗淡下去,像是那个夜晚的梦魇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的目光恍惚了。而虎彻勇音在一旁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听到这些内容时身体僵硬,手脚发冷。
“算了,不说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加藤赶紧清了清嗓子,重新又换上笑脸,用轻松的语气道,“听说你这边出了些状况,我早就想来看你,不过你也看到了,我的情况也不是很方便,所以拖到今天才来。”
“不,很抱歉,我也没去看你。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没事。我已经开始康复训练了,希望能赶上最后的围剿。”
“康复训练……?最后的围剿?等一下,难道你还要继续参战吗?”
“当然。我还有左手,可以用左手拿剑,只要稍稍练习,掌握诀窍就行了。”
虎彻勇音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加藤,她深知事情并非加藤轻描淡写的那样。“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参战,有那么缺人手吗?”
“不,当然不缺人手了,战争都快结束了。上次我们失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山本总队长和卯之花队长率人立即就赶到了,那些围剿我们的灭却师虽然想要尽早逃跑,但还是被消灭了大部分,而且灭却师之间的沟通方式,各方面部署也都摸清了,只剩下最后的进攻了。”
“既然这样十拿九稳,为什么你还要参战?你这种情况应该休息……”
“不,不。”加藤摇摇头。他每条肌肉都因为过往的痛苦与愤怒而隆起,线条变得十分坚硬,如钢制的一般,“我要去,就算死在战场上也要去。我要为兄弟们报仇。”
“加藤——”
“你不要劝我,虎彻,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加藤说着,将头低下去,“那天晚上……如果我能知道……我真希望是我亲手宰了那个畜生。我非常感激你把他杀了,听到这个消息,也算是少有的慰藉了……不,其实也不能称作慰藉,他死的太轻松了。总之,我不能再错过后面的事情。”
虎彻勇音脸色惨白。她真希望加藤不要再说下去了,希望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此结束。她想一个人休息了,或者从四番队逃掉。这身死霸装,护廷十三队的一切,她都不想再接触了。
“加藤,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可能这场战争并非是我们听说的那样?虎彻勇音话还没问出去,自己便觉得很可笑,她希望加藤回答她什么呢,理解她吗?她想起之前清水和她说过的话,“我相信如果这个队伍里有谁会在一些层面上理解我,哪怕只理解一点点,那就是你。”她真希望清水说的是假的,她完全不理解清水的做法。可事实是她理解。虽然只有一点点,她不认为那是正确的,可是她理解。而加藤呢?加藤从一开始就参与了十一番队对流魂街的屠杀,并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她不能说加藤不是个好人,只是在这场战争中,他们所关注的一向是不同的东西。
“没什么。”虎彻勇音将话咽了下去,她疲惫地开口,“加藤,”她声音很轻,“我有点累。”
加藤听完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我就是来看看你。不知道后续的战斗你还会不会参与。如果还没恢复好,就在四番队好好休息也没什么,战斗这边有我们,你尽管放心。不会让灭却师他们跑掉的。不会让一个人活下去。他们软弱,卑鄙,无耻……就和清水一样。”加藤起身,背影如山崖陡峭的岩石一般坚硬而沉重,背负着无数厚重的历史,以及令人胆寒的仇恨,“他们一个也活不成。”
加藤声音很轻,虎彻勇音却震惊地从其中听出了赴死的决心。虎彻勇音再三想要开口,可她什么也不敢说。或许她变得软弱了,她想,可她确实只想躲开,躲到一个什么也没发生的世界。
加藤推门走出去,在加藤身影消失的瞬间,虎彻勇音最终颤抖着叫住了加藤。加藤停住脚步,着看虎彻勇音。
“加藤,我们今后还会再见面吗?”虎彻勇音问。
加藤听完笑容凝住片刻,他低下头,最后挠挠他那本就杂乱的头发。“或许吧。”他说,“我也希望我们会。但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无论如何,希望你一切都好,虎彻。”
加藤走了出去。虎彻勇音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难受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胸口中渐渐扩大,最终要撑破她的胸膛。她想大声呼喊来抵御这种痛苦,但她内心深知,一切都是徒劳的,这种痛苦太过于沉重,太过于压抑,以至于无论她如何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感受都将与她相随。
一段时间之后,卯之花烈接到了虎彻勇音的退队申请。
这份申请寄出的地址并非是四番队,而是流魂街八十一区的某处。同时,她也听到了有人汇报,十一番队在流魂街招人的过程遭到了某位未知人士的阻挠。这两个信息几乎同时送到面前,卯之花不禁苦笑。
“或许我们要改进招募新人的办法了。”她对前来送信的队员说。
“队长是指……?”
“停止对平民生活的打扰。流魂街本身就物资匮乏,平民生活艰难,如果因为我们对人员的测试造成损失或是有人丧命,是对平民生活的进一步打扰。”卯之花轻声说,“去传我的命令。任何队员不得以任何形式对平民进行暴力检查。造成平民受伤的,一律要接受处罚。”
“是……”队员忐忑不安地应下。他忍不住去想,在流魂街跋扈惯了的十一番队基层队员听到这些命令之后该是什么反应。
卯之花起身,和队员一起从队长室走出去。在队员还没有走出队舍时,卯之花便已经瞬步到了流魂街郊外。
流魂街郊外距离八十一区仍有些距离,她在路上花了些时间。而这个时间也给了她机会准备,让她思索要如何面对虎彻勇音。意识到这点之后,她自嘲地笑了笑,是从何时起,她见到虎彻勇音是需要准备,甚至感到有些不安了?
她在流魂街一条残破的街道上停下脚步,她看着眼前的房屋,只觉得此处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战斗。她难以想象虎彻勇音是住在这里,可除此之外,周围又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虎彻勇音这种凭空消失一般的姿态,令卯之花倍感不安。她瞬步走向高处眺望,半晌之后发现远处有一片竹林。像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似的,凭借直觉,她决定去看一看。
直觉是很微妙的事,如果此时有人问她为何会去那边观察,卯之花也不会说得清楚。她只认为凭借她对虎彻勇音的了解,如果对方会选择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居住,那么那片竹林是最佳居所,四周环境优美,因为没有连通街道而又坐落在丛林一侧,自然地也就远离了人群的喧嚣。等她走到了竹林之中,看到眼前有一座小屋,周围有着熟悉的灵压。她一瞬间便露出温柔的微笑,这一变化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似乎能这样见到虎彻勇音便是一种幸运。
她释放了灵压作为讯号。没过一会儿,她便听到了细微的响动。虎彻勇音打开门,从房中走出来。这是卯之花第二次看到虎彻勇音身着素色和服的样子,第一次是虎彻勇音还没有入队时。那时对方虽然满脸灰尘,看起来饥肠辘辘,但眉眼间却总透着一股通透青涩。转眼间她们的交集已经这么多,虎彻勇音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成长了这么多,看起来却如此疲惫,穿着宽大素色羽织看起来成熟许多,也可靠了许多,但对一切都透出如此厌倦的神色。卯之花忍不住去想,这一切对于虎彻勇音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卯之花队长好。”虎彻勇音显然对于她的到来感到十分意外,那柔软、温和的声音依旧,脚步却再未向之前一样渴望着上前与她更贴近些。
“勇音。”卯之花走上前一步,她拿出虎彻勇音递交的信,“我明白了你的诉求。不过,我还是要来把这个还给你。”
“是没有批准吗?”
“并非是我不批准,而是护廷十三队没有退队的制度。”
“可我听说有人退队了。”
“你不知道那些退队的人最终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
“去了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也不会同意你去那种地方。”卯之花说完,看到了虎彻勇音脸上写着的困惑与不满,于是解释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这件事解释起来太复杂。简而言之,他们是被软禁起来了。那些队员被判定为精神不正常,或是具有危害十三队的风险,被押送到监狱里进行统一管理。那并非是勇音所理解的退队。”
“护廷十三队就是这样对待那些曾经立下战功的队员吗?”
“很多时候我们也很无能为力。”卯之花尽可能地轻描淡写。而这令虎彻勇音更加感到愤怒。卯之花自然注意到了这点,她体会着虎彻勇音的愤怒,语气温柔地开口,“不过,勇音如果真的想离开,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我可以批准勇音修养,时间久了之后,十三队重新统计人数时会自然而然将一部分队员除名。那样就算是正式离开十三番队了。”
“可以那样做吗?”
“如果你需要,我回去之后就特批勇音修养。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同你好好聊一聊。”
“队长能和我这样一位普通队员聊什么呢。我离开之后,很快就有新的人顶上我的位置,一切都不会受到影响。”
“我并非是希望说服你留下。我要聊的是我们之间的事。”
“卯之花队长又说笑了。”虎彻勇音疲惫地笑了笑。
“勇音,我一直没有问你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探望你时,有几次我想询问,但你的反应都很激烈。我不希望你难受,每次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现在你的状态好了些,做出了你自己的决定,是时候开诚布公地来说一说了吧。我希望我们都能很坦诚地聊一聊。我希望能知道,是什么突然让你改变了这么多。”
虎彻勇音沉默着,她在犹豫。卯之花看见虎彻勇音的指尖在发抖。但这次她没有让步。她紧紧地盯着虎彻勇音,等着对方开口。无论多久,她都会这样等下去。她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卯之花知道这是一场博弈,在虎彻勇音已经决定要退队的此刻,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要让虎彻勇音开口。
虎彻勇音坚持了不知多久,最后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她抬起头,疲惫又无奈地看着卯之花。对峙的每一分每一秒,她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越来越稀薄。
“与其说是告诉,倒不如说我有问题要问队长。”虎彻勇音说。
“勇音问吧。”
“那天晚上,在我所属的队伍出发时,队长就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吧。而你将神器给我,只是为了引出清水,之后通过神器能让您和总队长带队及时赶到。那支队伍只是诱饵,对吗?”
卯之花想到了这会是一场艰难的谈话,却没料到虎彻勇音问得如此直接。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问题在之前每个日夜里刺痛着她,而此时就这样被虎彻勇音揭露出来,面对这明晃晃的指责与不信任,她没有半句话、半个词可以为自己辩解。
“是的。”卯之花痛苦地承认。
虎彻勇音一时间难受得低下头去。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努力支撑自己站立在原地。
“这场战争是由你和山本总队长发动,其目的根本不是维持三界平衡,而只是为了铲除灭却师的势力而展开的屠杀。亦或说,只是为了战斗而战斗。所有向底层队员灌输的内容,所谓的正义、平衡根本都是谎言。是这样吗?”
卯之花没有回避虎彻勇音的目光。她忍受着内心剧烈的冲突与痛苦,依旧温柔地看着虎彻勇音。她知道虎彻勇音需要这样审问似的攻击她。而她必须要做的工作,也是唯一能做的一丝丝补偿,便是承担她所犯下的过错,承受虎彻勇音此刻倾泻而出的怒火。
“是这样。”卯之花说。
“你早就知道十一番队以招募、测试新队员为名屠杀流魂街居民的事,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觉得这根本不重要,是吗?”
“在最初确实如此。”
“那你和我说的’越是澄澈的状态,越是能打出最好的剑。’你说要体悟剑之道,指的又是什么呢?所谓的’道’,就是欺骗、谎言,以及向无辜的一方发起屠杀吗?”
“勇音,这些事情确实很糟糕。我很遗憾我没有早些向你澄清这些。所谓剑之道,跟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是两回事,并不发生冲突。我也很遗憾,到了最后那场战斗,我没有好好地和你商量。如果我提前告诉你这些,或许就会好些。”
“不,你不会提前和我说的,你注定不会提前和我商量。卯之花队长,你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提前让我知道了那么多人都只是去送死,我根本不会同意。你和山本总队长是不会允许这件事半途出岔子的,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知道。我就是你的一枚棋子,向来都是这样。你怎么可能顾我的死活呢?”
“很多事情上我确实做得很不妥当。我不为自己辩解任何东西。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我接受你的愤怒。只是在最后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棋子。我对你的关心一向是真的。”
“是吗?”虎彻勇音笑容里满是悲哀的嘲讽,“如果那是关心的话,或许是我的问题吧。或许是我从来就不知道’关心’是什么东西。”
卯之花面对虎彻勇音这样的语调,她极力忍耐着,努力使自己不要去说更多的话,也不要反驳。但她无法否认,虎彻勇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尖刀一样插在她心上。她感到难以呼吸。
“勇音……”卯之花感到这种痛苦不断吞噬着她,她苦笑着看向虎彻勇音,“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她轻声恳求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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