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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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卯之花听闻虎彻勇音醒来,状态虽然依旧大不如从前,但已经愿意和死番队员进行正常的交流。她多少放下心来,想着之前或许所有人都想得太糟糕了,虎彻勇音的状态可能很快就会恢复,并没有像之前四番队一些人所预期的那样需要长期的修养和治疗。
卯之花走过长长的石板路,她准备去探望虎彻勇音。近日,她成了四番队的常客,甚至熟悉了四番队舍后面的那座山。上面满是高大巍峨的松树,远看很是怡人,只有走进去之后才会感受到其中的阴凉,以及令人感到孤独、虚无的寂静,仿佛就要在那之中彻底迷失一般。那样的环境会令很多人避之不及,人总是难以真正地去和自己相处,更是难以直接地去面对那种与世隔绝的虚无。不过对卯之花来说,树木散发的清香、空无一人的小路以及零散射下的阳光根本无法驱散的幽静阴冷,却恰好是她所需要的。她想到虎彻勇音曾经向她提到过对战争的厌倦,那时虎彻勇音是那么疲惫,却在她暗示了有进一步的事情要做时,坚定地讲出来:“我愿意去做,无论是什么事情。”
想到虎彻勇音之前的反应,卯之花又痛苦地闭上眼睛,停下脚步。在这些天里,无论何时,当她想到虎彻勇音,任何细节都足以令她的心产生针刺般的疼痛。她将自己藏在树林之中,不仅是去思考要如何面对虎彻勇音;同时,她也是在以这样的方式避开这场战争,甚至避开她身处其中的护廷十三队。
没过多久,她就到了虎彻勇音病房门前的长廊。她想着,如果虎彻勇音的状态能恢复得差不多,与清水交战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便也得以查清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冒然询问,她想,毕竟是那晚的遭遇令虎彻勇音受了刺激,倘若冒冒失失地要对方去回想,只怕会进一步影响当下的状态。
她在门外,轻声唤了虎彻勇音的名字。很久之后得到了回应,于是轻轻将门拉开,看见虎彻勇音斜倚在床,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她,十分胆怯。与之前不同的是,卯之花明显感受到虎彻勇音面对她时是感到不安甚至恐惧的。虎彻勇音的身体本能般地倾向于后撤,目光也是时不时就游离开。
“卯之花队长好。”虎彻勇音开口,声音因为紧张与提防而有些嘶哑。
这样的提防,卯之花从未在和虎彻勇音的相处中面对过。她感到很心痛,似乎她们之间的关系忽然不再似从前那般,而是隔了许多她们双方都没有勇气去提起的东西。卯之花犹豫了,她有一瞬间甚至觉得称呼对方为“虎彻队员”才是符合当下的气氛的。
“勇音。”她犹豫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在想什么?就算她们之间的确是被什么东西阻隔,的确是有许多内容双方都不敢提起,那她也并非是来接受这样的结果的。
“是。”虎彻勇音的应答很轻,没有什么情绪。
“身体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谢谢卯之花队长特地来探望我。”
虎彻勇音这样说完,卯之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了。她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空白,而这空白如此漫长,就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又好像如同宇宙一样漆黑空洞,无限延续下去的同时会将所有的一切吞没。
卯之花想着要说些什么,她观察着虎彻勇音,试图从虎彻勇音的表情里探寻什么,却一无所获。这令她倍感意外。在不久的之前,虎彻勇音还是那位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懵懂新人,转眼间就有了这层冷冷的面纱。她看着虎彻勇音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漂亮,依旧好似泛着清澈的涟漪,但那其中却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虎彻勇音看着她的眼神,已经和过去不同了。没有了信任,没有了亲密,甚至没有了期待。面对此景,卯之花是如何难过而不舍,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勇音。”
“是。”
“我这样过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虎彻勇音对于卯之花如此温柔、如此低声下气地来询问她感到意外,她的嘴轻轻抿了抿,以此来掩饰自己心中对卯之花的心疼。她努力地不看卯之花,只因她不愿想起之前她听过的事。
“没有。”虎彻勇音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低声说。
“我这几天很担心你。勇音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去做,或想要和我说的吗?”卯之花的声调很轻,很小心,像是一个人在触碰自己所珍爱的、一碰即碎的美丽瓷器。
“身为队员,怎么可以让队长为自己做事呢……队长又在笑话我了。”虎彻勇音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为卯之花那样的语调所触动。
卯之花知道自己从未在谁面前流露过这样的姿态。她此刻在虎彻勇音面前所做的让步,对于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然而此时看来似乎还远远不够。她们之间复又陷入沉默,卯之花静静看着虎彻勇音,眼里尽是心疼。可即便如此,她也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末了,卯之花犹豫了,她想着或许她应该先离开。
而在沉默里,虎彻勇音感受到了卯之花的挣扎。在这个问题上,她们是一样煎熬的。虎彻勇音忍不住看向卯之花,可每当她看过去,每当她看到卯之花此时看她的温柔的眼神,她脑海中就回想起那夜的火光,还有她想要按住清水的伤口止血手却几乎插进进对方体内时那种本能的排斥与恐惧;这一切纠缠起来,使她产生深深的错乱感。
“卯之花队长……”虎彻勇音开口了,她讲得很慢,好像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面每一个字上都压着千斤重担,令她喘不过气。
“什么?”
“请不要那样看着我。”虎彻勇音的声音很轻,她的表情因为与自己情绪的角力而不断变化,微微遮住眼帘的银色发丝在急促的呼吸下轻轻颤动着,“请不要……”
卯之花正凝神等着虎彻勇音继续讲下去,却见到虎彻勇音收住了话,一言不发地看着地板,最后抬眼望向她,眼泪轻盈地不断滑落下去,染湿了那白皙的面容。卯之花心疼极了。不只是因为虎彻勇音哭泣,更是因为她看出了虎彻勇音直至此时也是如此隐忍,如此克制,如此逞强地压抑着其痛苦的心情。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虎彻勇音不愿卯之花看到自己哭泣的表情,但却止不住地越哭越厉害。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将她的心撕裂开,那份痛苦几乎可以令她窒息,“为什么队长可以做到这么温柔,又这么残忍?”
卯之花的心被虎彻勇音的眼泪撕扯着,随后忽而坠落下去。她明白了:虎彻勇音什么都明白了。使虎彻勇音受到如此刺激的,不仅仅是战争,而是战争背后的其他东西。是那些她无法说出口的,不愿让虎彻勇音知道的东西。
“勇音是指……”卯之花试探着,像垂死挣扎的人依旧抱着一丝渺茫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希望。
虎彻勇音哭着。她无法接受的东西太多,而这一切使她精疲力竭。她忽而想到,她能期盼什么呢?难道她期盼卯之花立刻向她说明全部的原委,然后认错、忏悔吗?卯之花身为护廷十三队的队长,做这一切本来就没有任何问题。
即便如此,虎彻勇音还是感到万分难过。她所有的理性无非只是加重了她的痛苦而已。等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控制住自己,只是余留身体本能反应似的轻微啜泣时,便开始从空白中尝试观察卯之花对她的回应。她发现卯之花此时正坐在她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背。卯之花的手是那样温暖,动作是那样轻柔,好像她是那么珍贵,那么不可或缺,那么小心翼翼地被在意着。
“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多。”卯之花说。她没能说出口的话,也是最重要的话:对不起,是我选择让你承受了这些,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她想说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虎彻勇音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片刻之后,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令情绪稳定些许。将脸上的眼泪擦掉之后,她红着眼圈看向卯之花。
“对不起,队长。我刚才的情绪没控制好。”虎彻勇音说。
“是我问的问题都太突兀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明明是安静的休息,我却惹了你不开心。”
“我刚才说了什么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勇音有很多内容想谈。”卯之花说完,装作没有看到虎彻勇音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给了虎彻勇音调整状态的机会。“但勇音现在的身体状态还不是很好,恐怕也不适合聊太多,我想有什么话,我们可以等之后勇音身体彻底恢复了再聊。在此之前,勇音先把所有的事情放到一旁,好好休息如何?”
虎彻勇音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卯之花感受到她的到来对于虎彻勇音确实构成了一种打扰和刺激,她在内心叹息,想着自己是太心急了。她找寻着可以令虎彻勇音开心一些的话题,但思前想后,尝试的结果仅余徒劳。她们之间所能讨论的无非是战斗,战争,队内的一些事情,而这没有一项是会令当下的她们感到轻松的。有些话题甚至会恶化局势,令她们彼此间陷入尖锐的试探,连当下这样略显尴尬的平衡也无法维持。若提到她们之间的关系——卯之花不得不承认,她们的相处还没到那种有许多过往的趣事可以提起的地步。
“之前看到了勇音的妹妹清音,她真的很担心你呢。最近她有时常看望勇音吧?”卯之花想到这点或许可谈。
“是的,我给她添了很多麻烦……她只要闲下来,就会尽可能来陪我。”虎彻勇音说着,低下头。她不愿意提清音,只因她的心事无法像任何人说明,其中也包括虎彻清音。清音是那样全心全意地照顾她,那样担心她,她却什么也不能说。她和清音近日的相处也令她感到非常痛苦,而她深知,这样的状态对清音造成的负担不比对她自己造成的负担要小。虎彻勇音悲哀地想到:清音是真正地关心着她,卯之花则未必。她之前却那样着迷于卯之花,在一段时间里几乎忘记了清音的存在,几乎随时准备为卯之花献出生命——而卯之花似乎也做好准备让她这样去做了。
想到这里,虎彻勇音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卯之花同样感受到了这一点。她们之间再一次陷入沉默。这次之后,就算是卯之花也彻底找不到有什么话可以讲了。她纵然不舍,但理性告诉她,这样拖下去只会徒增虎彻勇音对她的反感与戒备。
“我等一下还有事,就先离开了。勇音有什么事的话,随时可以用地狱蝶告诉我。”卯之花说着起身,准备出去,“需要再用些安神的药吗,勇音?”
虎彻勇音又点点头,“我是有些难受。”她小声说。
“我帮你通知外面的四番队员。”
“谢谢卯之花队长。”
卯之花很快走出去了。她们这次的会面,从一开始便隔着厚厚的屏障,彼此之间都感到十分冰冷。而卯之花匆匆的离去更是加深了她们彼此对这一感受的印象。如此匆忙,像是急于逃脱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无法恢复到往日的现实一般。
四番队员很快给虎彻勇音用完了药,然后退了出去。因为精神上的疲惫以及身体上的虚弱,虎彻勇音很快就变得昏昏沉沉。她迷迷糊糊地从暗处拿出徽章,看着上面印着的星十字的标志。记得一开始她看到这徽章在包裹里时,她是很惊恐的。她无法想象她竟然将这枚徽章带了回来,藏在身上。她惊恐于自己如此举动背后的深意。她很坚定地以为她是不会被清水说服的,可她的行为——或许证明了,她并没有像她自以为的那样坚定。单是这点,就足以令她不寒而栗。她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清水的影子,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与她对话,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清水。
清水的坚定与“正义”,与其所做的事情的冷血无情令虎彻勇音感到恐慌,也突破了虎彻勇音对于人性的理解。一个人的身上可以出现如此矛盾的特质,以正义为名坚定不移地犯下人命滔天的罪行,最后毅然决然地自尽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虎彻勇音目睹着这一切,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她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夹在两股力量中间。她是一位最不起眼的牺牲品。她的位置甚至还不如清水,清水无论对错是有着坚定信念的,而她,从头到尾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清水的立场如此复杂,卯之花的观点则更令她难以理解。不,与其说是不理解,倒不如说是她不愿意承认。她之前从未想过,卯之花对战斗一事又着如此狂热的立场,以至于对于善恶,卯之花几乎是不在意的。
“那她可曾在意过我吗?”
这是令虎彻勇音无比痛苦的问题,是这几天反复缭绕在她脑海的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她反复地询问自己,如果卯之花是在意她的,为何从未像她提起过这场战争的真相,而只看着她在战场违背着本心参与毫无意义的厮杀;如果这尚且可以理解,因为她毕竟只是普通的队员,像其他人一样只管战斗就好,不必知道这些,那接下来的问题是虎彻勇音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如果卯之花是在意她的,又为何将她派出去当作诱饵。难道卯之花不知道那支队伍最终的归宿可能是如何,难道卯之花想不到,她很大概率会和队伍一起葬身于灭却师的突击过程之中?如果她和卯之花换了位置,她很清楚自己是永远不会让卯之花去冒那种风险的。
若说卯之花不在意她,卯之花之前之后的一切行为似乎又给她不同的感受。卯之花对待她如此温柔,在她负伤之后是如此小心翼翼,看起来是如此愧疚,如此地心疼她;而她从未见过卯之花这样对待过别人。可这就是在意吗?
或许答案一直就在那里。很刺眼,但也因此显而易见,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卯之花是在意她的,只是这份在意如此有限。她或许是卯之花很在意的人,但即便如此,这份在意也抵不上她对卯之花的在意的万分之一。
“说到人性,我或许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吧。”虎彻勇音疲惫地看向一旁树林的方向,但隔着窗纸,她只能看到隐隐的绿意,那顽强的生命力似乎与她相隔万里之远,“之前明明是那样对她说的——‘我愿意去做。无论是什么事情。’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却开始怪罪她了。”虎彻勇音忍不住在脑海中嘲讽自己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一件不落地翻来覆去地思索。每一件事情都令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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