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深 夜の話
晚间,霙将第一次见到希美的事情,试着与她说了。
之后霙用双手捧紧茶碗。对方将会有何种反应——这让她期待又害怕。
电灯下的希美拎着针,愣了愣,微黄亮色刚好点在她秀挺的鼻尖,却也不显得傻气。希美很快恢复如常,活泼道:“真的吗?七岁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了呢。”
语毕,希美重又低下头去干活儿,她侧着身体跪坐在矮脚桌对面,乌黑头发用淡红色缎带松散束起在背后,前发遮住一半侧脸。霙看不清少女秀致的五官,只好看了一阵她的手指,指头如少女的说话声一样活泼灵巧,指甲弧度圆润,泛着少女健康的光泽。此刻那手捏了针牵引白线,小指与无名指优美地勾起来,上下翻弄、穿梭,正在为霙缝补扎头发的缎带。
缎带是霙下午从百货商店买来的一种新式样,丝绸料子白而滑腻,好看是好看,只是容易滑线、散开。
“做装饰还成……”希美突然打破沉默,低着头,一本正经地说,“指望它扎住头发还是有些勉强了呀。”
“嗯。”霙点头赞同。
“这新的花哨东西,也是中看不中用呢!”希美得到回应,又笑对她说了一句。
霙正啜饮粗茶,闻言放下青白色的釉茶碗,抿嘴唇。
霙有些不知所措。
从十二岁、小学未毕业的希美口中冒出这样故作老成的话,霙觉得新奇有趣,但不过多时,她猛然想到这话中的深意:
下午挽着希美,从百货商店的书籍展示会边路过,希美似乎对新书很感兴趣,不住地探头看,脚步也放慢了。霙的缎带就是在那时散开、落到地上的,她松开希美的胳膊、让她等一等,少女就迫不及待地奔到柜台那边去,她的黑色马尾擦着后颈左右摇晃,到柜台前站定就静止了。
霙捡起缎带,走近瞧了一眼,看见那些书的书名:《少年王者》、《黄金蝙蝠》、《地球SOS》……有连环画,也有小说,大约是面向青少年男孩的书摊。希美捏起一本厚壳精装的小说书,书名叫《海底两万里》。她用清亮声调与店员交流,似乎是询问价格,问罢又将书放回了原位,动作自如。
“希美。”霙轻声唤她,“要买吗?”
“啊?不,我只是随便拿一本看看啦!新的花哨东西,可能只是外皮中看呢!”希美回头、笑出洁白的牙齿,眼睛亮亮的,向她凑近来,希美穿着去年霙买的淡蓝色洋装,脚步轻盈得像跳舞。
希美看见霙的头发全然披肩了、有些乱糟糟的,才注意到霙手中捏着断线的白缎带,她于是解下自己的发绳递来说:“母亲,先用这个束一下吧,不然别人看到会说的。我是小孩子嘛,无所谓。”
霙眨眨眼睛,看着披散黑发的希美,一句话也没说,将缎带接了过来。
此时,霙仍认真观察着希美。
霙用一只手缓慢地旋转釉茶碗,碗底在矮脚桌上磨出沙沙声,茶汤涌动,茶碗中映的电灯如满月入水般,曳曳摇晃。夜已深,窗外送风湿润,她向方型套窗之外看去,天色昏红,没有星子。
爬升天顶的白月已不可见,但能望到幽邃夜幕前挡了黑黢黢的树冠,是院子里的樱树。
树冠微微晃动着,轻柔招摇。
霙就是在这时,目睹了与树冠边缘交叉、相融的美丽翅影,清楚听见了鸟归巢的振羽声。
翅膀扑啦啦地击打树叶,声音很快便停止了。
归巢的羽声,实际上很轻浅,不至于惊动专心干活的希美,但在霙听来却十分响,于心间振出回音。
回音萦绕、蔓延,伸展开来,恍如一只手不断左右轻搡着她的心脏。霙的心中升起了不可名状的眷恋和忧伤,几乎瞬间,她看回对面的少女。
她唤她:“希美。”
“母亲?”少女抬头看她,眼光有些怯怯的,似乎为自己刚刚说出有内涵的话而愧疚不安,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明天去买来吧,那本书。”霙一如往常,没有表情,但并不是冷酷的“无表情”,而是过于不晓世事的“无表情”,从她征询般的语气里可以听出她的体贴,从那双晶莹温润的眼睛里,似乎可以望见她时时翻涌的心绪。
“哪本书?”希美的双眸亮晶晶的,她佯装不知,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了,弧线很俏皮,孩子气仍是十足的。
霙为她的反应而喜悦:“百货商店看到的,那个。”
“啊,那本书吗——不用啦!”希美努力笑了笑,似乎和自身欲望做着了不得的抗争,她不住地扇动睫毛,用那双已显出青年女子风韵的清透美目,观察霙这张京都风味十足的白皙脸蛋,仔细观察她的脸色。
希美最终还是撇开了话头,体贴地谈论起霙今晚提的“初次见面”,她将缎带按在腿上,坐正身体,看着霙,用略带撒娇的语声说:“母亲,按我记得的,第一次见您是在我九岁的时候,在养护设施,那天您带我去看了电影呢。之后每次、每次在养护设施见到您的面,就会想起那天电影里的京都女人。”
“母亲是京都人来着。”她确认似的说。
“嗯。”霙闻言答应,胸间却堵塞了让她不大舒服的东西:希美的话声充满了小心的依赖,这依赖就像是紧紧攀附了自己的什么东西,生怕被撒开。霙并不是讨厌希美的依赖,也不讨厌希美攀附自己的什么,而是讨厌时至今日仍会让希美产生表示着“没有足够安全感”的依赖,也讨厌让光彩耀目的少女口中冒出这样卑微话语的她自己。
若是贸然回应,会加深希美的不安感也未可知,于是霙努力思考了很久,说:“希美,像地道的东京人。”
“啊,是吗?”希美的表情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不过她眯起眼睛笑了,“我没有听同学这样说过呢,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大家都比我更像东京人。”
“嗯,要是在江户时代,希美就是‘江户子’。”霙又说。
霙用了与希美不符合的男性形象,却实在是想夸她。“江户子”,生下来用水管水洗澡,吃贡米,在日本桥正中长大的地道东京少爷,他们健康匀称,又爱洁身,牙齿白而整齐,洗澡时连脚趾缝都要搓得干干净净。
霙大概只是想要夸她时髦——也许少女都爱时髦?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也大概是在暗示希美不要愁吃穿。
“哈哈哈!”希美被她笨拙的夸奖逗笑了,笑得前发摇晃,弓伏着身体,“谢谢,母亲。”她低头飞快地再带了几针线,将缝补好的缎带递过到霙眼前,语调恢复了活力:“来,这就好啦!”
霙接过去,白缎带在手中滑腻着。她觉得有些懊恼:自己今年七月就要三十二岁,却像是在被十二岁的希美当小孩一样对待。
“母亲,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开茶会。”希美说着,站起来走开了。她穿着粉红色竖条纹的和服睡衣,暗红色宽腰带束着她稍显瘦弱的腰身。希美发育得还算好,身量渐渐就要与她相当了。肩头不再硌手,变得圆润,从和服下摆露出的脚踝也结实了很多,不像是刚来此处那时:营养不良、瘦弱得似是一折就要断。
霙望着希美背影消失在茶室门口,知道她是要布置茶室壁龛里的挂轴,以及坐垫、茶具等物,之后还要去后院那片小竹林间打井水,为明日晨间的茶会做准备。
霙饮尽了粗茶,将茶碗搁在矮脚桌上,捏着缎带走去卧房。
“母亲!”希美突然从茶室冒出头来喊她。
“希美?”霙转身。
“母亲,过一段,是不是就能收到父亲和茂的消息了?”希美扶着门,眼睛仍亮亮的,那眼神里说不上是期待,还是不期待。希美的话也很笼统——男人和男孩是死在战乱里了,还是即将回来,都通通包含在“消息”一个词里。
霙一惊,想起自己当初是对希美说,丈夫和长男在战争中杳无音讯,这才又想起,希美是以“未来儿媳”的身份被她收养的。
谁知道呢——她想这么敷衍过去,又觉得很不妥。头痛之际,她用手捋过脸侧散下的发丝,略略垂眸、问道:“希美、是怎么知道的,会有消息的事。”
“啊,是同学,他们近来都收到消息了。”希美又笼统用一个“消息”,概括了收到活人寄来的书信、发来的电报,或是、死人的骨灰盒。
霙感到无措,暗中气闷,她抬眼刚想说话,双目却突然被套窗外的一片刺眼白光闪得近乎失去了视觉,只听门厅外边突有隆隆声,是雷声大作,春日急雨伴着月光瓢泼而下的同时,屋子里的灯光倏然消逝。
隔着一堵乌墙般厚重的黑暗,希美的身影几乎完全不见,少女的声音却愈发显得清亮悦耳,她朗声道:“哎呀,母亲,是停电!”
话音未落,希美的身影重又出现在套窗缝隙间漏下的月光中,月光惨淡,将她红润的脸色浅浅照出来,隔着一双下睫,明眸与雨光相映成辉。
霙在漆黑的屋子里侧伫立,她想,希美从来不用自己照顾,也不怎样怕雷雨,自己越发没有理由用和服袖兜保护她的小脑袋,就像错过了希美的“七五三”,随着她一岁岁长大,之后就更没机会为她煮红豆饭了。
霙,久久回味方才所闻希美的话语声,从那脱离了稚气的声音里,她找到一丝青春愈发盛大的证据。霙的心中升起了诱惑,她想要告诉已然青春的希美更多事情,又不禁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抿起嘴唇。
这时希美抬手将套窗拉上,关紧。
月光隐没无踪,希美也是。两人真正置身于完全黑暗的空间之中。听见希美的脚步声向橱柜去了,听她用大人般的语气说:“这个季节就是容易断电呢——母亲,我去点蜡烛来,先不要摸着黑走动,小心摔跤。”
霙把那一点诱惑掐灭了去,她答应说:“嗯。”
确认隔壁的希美入睡后,霙举着烛台回到自己的卧房。她将被褥整理好,钻进被窝去,吹灭了烛火,伴随稀落春雨声进入浅眠。虽然雨的仗势小,声音却是很有润泽感。今夜庭院里的植物一定能吸饱了水分,明日也会散发出嫩叶和嫩花的清新香气,霙料想,希美会折些花来放在深色细口瓶里,做茶会的装饰。
她会折什么花呢——霙为细小的事情期待,一直想着希美,又陡然回忆起,自己今晚与希美谈论了第一次见到她的事情。
霙渐渐……又从浅眠中苏醒过来,心跳隔着胸膛和被褥击打着搁置其上的手心,她睁开眼深呼吸。侧头、望向淡薄月光里的烛台,其上的蜡烛燃烧了一小段,烛泪斜侧着、凝固了,霙的额头也挂上同样形状的汗珠。她突然感到紧张:自己错了,不该说那件事。
霙,确实,是在希美被儿童养护设施收容前就见过希美。那天是春日,早春,天很晴朗。东京上空,一片水洗的玻璃蓝。
木制结构的澡堂被燃烧弹烧得干干净净,地面上只留下小学校的凹型水泥池,一位约莫六七岁的女孩丢了鞋,与刚结识的同伴们打着赤脚在水池台子边排排坐,等待亲人,等不来亲人、则等待救济。女孩生长得出众:五官标致,脸颊干净,眼神也并不显露同龄人的无知迷茫,十分清澈灵动。
看得出,是个可爱的、出生以来都受尽宠爱的小姑娘。
霙被女孩吸引,一直盯着她看,看她丢了鞋的两只小脚相互蹭蹭灰土,听她与身边同伴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现在还是七岁,今年十二月就要八岁,姓伞木,叫“のぞみ”。不过究竟是写作“望”、“希”,还是“希美”……什么的,那时的霙,便不得而知了。
告知希美这些,会加重她身为孤儿的伤痛吧——霙为只顾着倾诉,期盼从希美那里收到惊喜回应的私欲……感到懊悔和抱歉。
还有件事,晚间的时候她没有告诉希美。那天,她呆立着看了太久,又是在路中心,被一个迎面走来的男人撞个满怀,因此摔跤、崴了脚。因为男人时时到家中照料她的伤病,后来独居的她就和那偶然认识的男人结了婚,很快有了长男,丈夫给孩子取名叫做“茂”。
和丈夫认识的事情——她没有说。
还好没有说——她努力整理被雨声更加扰乱了的心绪,惴惴地想——还好、还好没有说。
「七岁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了呢。」
霙回忆起今晚希美说“全不记得了”,就联想到儿童养护设施的田中女士,还记得三年前的她,是个漂亮的高个子美人,那漂亮很有攻击性,是自己学不得的漂亮。她穿尼龙黑丝袜,戴着近视眼镜,黑色长发烫了时兴的波浪卷,腰板挺得直,说起话来头头是道:“铠冢夫人,部分孩子有不同程度丧失记忆的情况,那是创伤造成的。正巧哦,我昨天听见收音机里说,人都有丢弃‘不好的回忆’的本能,是正常事情。伞木希美,这孩子虽然丢了些七岁之前的记忆,却清楚记得七岁到九岁的事情,说明她很健康,而且您看,她聪明、有人缘,在孩子里十分受欢迎呢,以后一定有作为——能考大学,给您这个做母亲的添光。”
她的言外之意十分冷酷:伞木希美已经九岁,再不上学就别想考大学了。
彼时霙提着包傻站在对面,为田中女士的话不断点头。不用田中这样极力称赞,她也想要收养希美。她喜欢她,怜惜她,能在这儿再遇见她简直是自己前半生最幸福的事情。当希美仰脸眨眨眼睛,似乎是为了有个家,而略带表演成分地喊她第一声“母亲”、露出甜甜的笑脸时,霙觉得整个阴暗潮湿的养护设施里——她整个晦暗、阴湿、痛楚的前半生,都被塞满了干燥温暖的阳光。
实在亮得刺眼。
“我……有个儿子,”为户籍的事,霙对田中叙述些画蛇添足的理由,“不是、想让希美做我的女儿。”
“哦哦,这样吗,”田中心思玲珑,瞬间了然,她用食指推眼镜,小声问,“是想要这孩子做儿媳?”
霙的目光闪动、波乱,而后从田中脸上离开,面向别处点点头。
“哎呀,人家都是招养老女婿,您是提前招了个‘养老儿媳’呢?”田中打趣她,又问,“要是希美成年了,不愿意嫁呢?”
“那就养到成年。”她不经思考,飞快地说。
“那就、养到成年。”
霙恍惚间又望着天花板重复这话。她觉察自己念出了声,恐怕被隔壁的希美听见,立时从被褥中抽出手来捂住口唇。
夜深时分,她的心跳得飞快,在柔弱的胸腔里碰撞出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