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希鞠南】Glory Dogs|光荣之犬

第9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6-11-30 22:49 编辑


*天天虐本命……*如有bug请指出)







21




跟随樱内梨子的工作进行得举步维艰。

这两天,副科长带着她的铝合金小箱走遍了公安局所有课系的指挥室,不是遇着刑警全体出动的情况,就是被监视官们用或强硬或委婉的语气拒绝,唯有绚濑绘里所在的七课干脆地同意了对方抽血的请求。检查结果正常,没有药物反应,没有异常合成物残留,精英还是精英,潜在犯还是潜在犯。

低效,草率,鲁莽又毫无意义的工作程序。果南想。虽然禁药排出至少需要三天,但这种大面积人员漏检下进行的抽调根本不可能形成有价值的数据,如果按她的理论,监视官就是最大的嫌疑人,那就更不可能同意她的要求了吧,谁会蠢到自己往枪口上撞呢。

花了四十分钟她们才从绚濑绘里热情好客的巧克力式挽留中脱出,当时已经是夜晚八点。



“今天也辛苦果南桑了。”电梯内,樱内边查看电酯平板屏边礼貌地说。

“不客气。”

“那你们监视官查案回来的话请马上通知我。”樱内眯起眼,“还有那位分析官——”

“当然。我见到她们就会告诉你。”果南干笑两声,“那我告辞了。”



与这位副科长相处真是非同一般的辛苦啊。

昨天虽然用分析官忙于整理一课资料这种既是事实又是塘塞的借口敷衍了过去,阻止了对方找寻小原鞠莉的企图,但面对樱内不屈不挠的追问,果南却差点连鞠莉的真实色相值都说了出来。

只是小原的医疗资料竟会是比监视官档案更机密的存在。这点让她万料不到。

对比之下,东条希当初赋予她的访客权限就明显要更高,至少果南在搜索鞠莉相关的资料时基本畅通无阻,但她思考不出希这样做的原因,更破解不了监视官自身的谜团,那个数字,那个“0”。



——去问问看吧。


果南带着满脑子的疑问走向了第四综合分析室。

奇怪的是,门开后,她竟看到了金发分析官,对方在茶几上搭着双腿,悠闲地吃蜜瓜。悬浮屏幕上正播放着本世纪20年代的美国真人秀节目,画质模糊,色彩陈旧,镜头一切,出现了烈日下的威尼斯水城,女模特选手们穿着古典欧陆宫廷服装,簇拥着男模拍摄时装照片。

“你在啊?”果南对她打招呼,“今天是休假吗,早上都没见到你。”——不但小原鞠莉,连东条希和优木杏树都不知所踪,除了果南,其余六课成员都像预知到地震的青蛙一样逃离了水洼。


小原回过头,眼睛越过左边肩膀盯着来客,一言不发又扭了回去。

“行吧。你不想看到我。但樱内副科长可是很想会一会你呢。”

小原的回答很简洁:“拒绝她。”

“三分钟前我才在电梯里答应别人,一旦发现你的行踪就会马上通知她。”

“很好。你去说吧,只是你再也别想得到你的模拟训练了,臭渔民。”

又一个不明就里的外号。“那好啊。我来给你说说中午吃的饭怎么样,辣泡菜炒年糕,泡菜炸虾寿司卷,最后就是一大碗的泡菜雪糕,还有……”

“闭嘴。傻瓜。”鞠莉气哼哼地。“再说我就给你脸上再来一巴掌了。”

果南听话地合了口,溜到沙发旁边,坐在扶手上。小原见状动作很大地缩到了坐垫的另一头,不悦的表情爬上她的脸。屏幕上,白人女模单薄的嘴唇在镜头里一闪而过,风笛吹奏的背景乐中夹杂着海鸥尖锐的叫声。


“我在电脑上设置了偷窥插件,发现樱内今天下午在一个标记着section1的CCA加密协议档案夹里找到了更多资料。”果南低声陈述着,“东条前辈在一课时调查过的案件、制裁的犯人、参与制定过的行动决策书等等,而且全被允许下载,我不清楚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权限,拜此所赐,她现在基本认定前辈是位特殊类型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患者了,她还扬言说要通过G19弹劾条款来起诉她。”

“她没说错。”小原眼睛斜过来,“一课时期的东条希就是个无情无义的杀戮机器,只不过后来才变得像个人一点而已。”

“这么说现在的前辈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不然她怎么会把你带来这里,处处关照你,就是为了弥补自己过去无意识犯下的错误啊。”

果南抿抿嘴:“那你打算怎么办。任樱内继续查下去?这样不止东条前辈,可能别的监视官也会有麻烦的。”

“那也是他们自找的。”

“……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一回事。有时你那么在乎前辈,有时又像恨不得她被人五马分尸,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啊。”

“让人困惑该的是你才对,居然去维护一个击毙了自己亲属的监视官。”小原一阵冷笑。“现在你知道了,东条希当时正是一种病态心理下作出了制裁,你正确的做法就该像樱内一样,收集证据去起诉她,起诉她不具备制裁者资格,还要责令西比尔的命员失当,刑警心理审查程序不透明,故意隐瞒等等,罪名要多少有多少。”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不会这样做的。”果南没有接招。

“说得倒是好听。”

“我不想再把自己困在一堆早已无可挽回的悲剧里。”果南低下头,在屏幕投下的浅橘色光芒中摩擦着手指,“如果我认为前辈应该被原谅,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小原没做声,只是挖起蜜瓜肉塞进嘴里,一脸的厌烦。

“那你的理由又是什么。”果南打破沉默。

“听不懂。”

“你为什么讨厌她。”

“原因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你那时在撒谎。”

“我没有。操。”小原不悦,“你就不能管管自己的好奇心,别让它像只蟋蟀一样到处跳吗?”

“那好。既然你不说,就当默认了:其实你很爱她,对不对?”

“我没有。”小原的语气听起来已经在愤怒边缘了。

“你诋毁她们,只是因为你妒嫉。”果南却没停下来,电流在她嘴里噼啪作响,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吐出这些充满攻击性的话。“身为潜在犯,你妒嫉违反规则却能逍遥法外的社会精英,身为前辈的暗恋者,你妒嫉她的情人,才会肆无忌惮地中伤对方,编造谣言,这归根结底不过是你幼稚的报复而已——”

“你到底有完没完!”小原不再压抑自己的愤怒,她丢下手中的东西,走到果南跟前揪住她的领子,恶狠狠地笑了:“我他妈的才不爱她,我巴不得明早起来就能看到东条希横死街头的新闻呢!对一个伪装成圣母来接近我的女人,对一个明明是我救了她性命,却在苏醒过来后依旧选择了绚濑绘里作为恋人的卑鄙的女人,这种没用又自大的婊子,我会喜欢她才奇怪了!”


对方的凶恶使果南彻底清醒了。她看进鞠莉的眼里,那双浅色的眼眸流转着痛苦和悲哀。愧疚感在那刻填满了执行官的胸口,可她已经不能收回前面说的话了。


“她差点就没命了。在五年前。”小原苍白地、冰冷地吼着,完全不给倾听者一个提问的机会。“要不是我让爸爸派在京都分部的直升机竭而不舍地追踪她到电波屏蔽区,呵呵,就她那样子,那被暴徒用手雷炸了整只左手,头部受重击,肚子不知中了几颗子弹还倒在重金属污染排水渠里、这恶心的丧家犬一般的样子,她他妈的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就凭绚濑绘里在旁边哭得呼天抢地就能让她起死回生吗!”

“我救了她,我让人用了最好的技术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还给她重铸了一只完美无缺的生化义肢,而她是怎么报答我?妈的,两个月后她康复了,与绚濑绘里一起回到公安局,我就知道她们重新于好了。可希还试图隐瞒我,假装她跟绘里还是之前那种疏离陌生的关系,可最后我拆穿了她:我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黑进安保系统,在监控录像里目击到她们在公安局每个角落里发情时的样子。这种忘恩负义的女人,还不如干脆死了好!”


小原用力推开果南,走回刚才的位置上坐下,她双手托着头,深长的呼吸伴随鼻腔的杂音从她口中冲出来,盖过了屏幕上咧着大嘴的年轻人们发出的笑声。


“到最后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她——”

小原发出痛苦而沙哑的声音。

“她为她挡下那一枪,为了她留在公安局,留在我身边,以我的健康为筹码跟我爸爸讨价还价,她没有一件事是真心为我做的,连当初接手我的档案也是——你知道么,她是我家人安排好的,为了拯救我分崩离析的人生而被派来的使者,一个装饰着圣光的傀儡。我爸爸害怕失去我,因此他怎么都得找出一把安全锁来铐着我,防止我伤害自己。于是八年前,24岁,色相值为0的东条希,检察考试超过750分的优等生,就被赋予了这个任务。她不知感情为何物,却装作一位循循善诱的天使,笑脸迎人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以为自己见到了光。但如今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奇迹是不存在的。”

“当初她不过是模仿真实人类的模样来接触我,可能直到现在,她都还是这样——从来,从来,不管她是否拥有一颗真正的心,我都不会成为她喜欢的人。”

她积压在头皮上的手指隐隐发着抖,胸口因为岩浆般涌流的恨意而燥热不已,连声音都抹上了阴沉疯狂的色彩:

“她要结婚了,她赢了,可我却完蛋了,那次之后,我的色相值飙得比以前更高,一只脚踏进了地狱,每天都在被迫接受她的虚情假意和绝情的拒绝中撕裂自己。如果说我跟其他潜在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我早就不再期待色相降低,恢复为自由身的将来了,相反地,我却在等待一次兑现西比尔的预言的机会,一个让潜在犯蜕变成罪人的时刻,这么多年,我在隔离机构内忍气吞声、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为了遇到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受害者——我要杀了她。”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她。”





“……那,要我帮忙吗?”

果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到屏幕上,节目正在进行评审环节。她顶着对方针刺般的眼神解释:

“唔。你以前帮了我很多,你告诫我堤防东条希,替我注射感冒药,提醒我被坏人暗算了……我也得回报点什么给你,呃,要是谋杀计划里用得上我,请一定不要客气。毕竟她也是伤害过我的亲人的凶手。”

小原冷笑:“你的大脑是被裙带菜卷住了吗。蠢货。”

“好吧。我的确脑袋不灵光。”果南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看向小原,对方纤弱的手正大力抹过那双金色的眼睛。候补执行官小心地把身体横移过去,屁股挨在沙发垫子上,语气温柔:“你还好吗。”

“别坐过来。”

“就几分钟。扶手太窄了,我坐得屁股都要裂成两瓣了。”

小原翻白眼。她抄起没吃完的蜜瓜,连勺子一起丢进垃圾桶。“很好。这儿都是你的了。我要走了。”

“啊?喂,那我跟你一起回去。”果南急忙拿着外套站起来。

“你很烦耶,是跟屁虫吗,要我拿瓶杀虫剂喷你才肯走?”

果南叽咕道:“我就是要现在回去,你管的着我。”

“潜在犯真的没一个正常人,你就是十足十的受虐狂,没人刻薄你两句就不舒服。”

“唉。好了。我是,你说什么我都认了,行了吧。”果南投降。“那现在可以走了吗?”

“变态。”


小原调头走出去,果南即刻跟进,她们一前一后穿过走廊,直到防火楼梯,果南才发现外面正下着暴雨,风声裹挟着树叶狂舞的噪音扑进了走廊,潮湿的水汽打在她们的脸上。

果南冲她喊:“下雨啊。你带伞了么。”

小原却头都不回,双手插袋地走下楼梯,她抽出烟和火柴盒,正想点火,谁知一阵大风卷过,把无硫火柴上虚弱的火光吹灭了,她骂了一声,减缓脚步,又挖出一根火柴,却划不着,她扔掉它,又抽出了一根,咬着烟嘴的齿间不断骂骂咧咧。


这时“啪嚓”一声,悦耳清亮的声音,出现在了空气里。

她抬起头。看到一串火苗,暖黄色的火苗,被护在手掌下,在招摇潮湿的气流里颤颤巍巍,缓缓向她走来。

果南把一只银色的打火机移近了她。

“嘿。你可以用这个。”

鞠莉疑神疑鬼地退后一步,免得自己在看到执行官手中那抹银色时表现得过于惊诧:

“什么玩意儿。你抽烟的?”

果南翻白眼:“烟什么的我才不碰呢。”

“不抽就不要随身带这种东西。拿来。”


没等果南反应过来,鞠莉便上前吹灭火机上细小的光芒,将它夺过来,而后自顾自地靠近墙根,挡着风点燃了烟,吸入,呼出长长的一口气,饱含厌恶,又如释重负。她沉下眼神,观察手上的火机,最普通廉价不过的涡轮火机,半个巴掌大小的银色机身干干净净,惨白的灯光与铁灰的墙倒映其上,它没有图案或刻印,连厂牌也没有,更别提像东条希送的礼物那般精细浮夸的雕刻了,估计是拜托监视官们带进来的。


眼见分析官沉浸在烟雾的世界里,果南撇撇嘴,移开一步,靠在铁扶手上。转角位置,利于防守,反正她是不会让这只猫在这种坏天气里闯进暴雨中的。

又是第四支烟。小原才允许自己放松警惕,席地而坐。她缩在墙边,手中无意识地重复着开关火机盖子的动作,啪嚓,啪嚓。


“说来好笑。上次希被车撞了,我去看她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像幸运会显示三次一样,灾难也会兆示三次,出现了不想看,看了也不说,说了也不听,然后就是灭亡。如果她再插手其他课系的案件,下一次肯定必死无疑。”

心痛的感觉随着回忆一同回来了。她用掌根抵着额头,企图一种痛转移掉另一种:

“然后你想她怎么回答我?她说因为遇到绘里亲,她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好运,而为了留在她身边,不管多少灾难她都会击败它。哈,看她那洋洋得意的嘴脸,连那件病号服的洁白都让我愤怒。她故意的。她就是那么喜欢伤害我。仿佛在以此为乐,之后又用尽花招把我哄回来,却偏偏不肯接受我。我总该学懂一课的,东条希固然可恨,但更该讨厌的人,却是她的未婚妻。要是她不存在,就不会把希从我手中抢走了。”


果南注视着墙壁,一言不发。暴雨就和暴躁的猫儿一样让她不安。



“——所以,以下是我给你的第二个忠告了,松浦候补执行官。只此一次,过后我就不会再说。”

鞠莉关上火机,语调严肃,这使得果南将视线移了过来。

“以前的东条希的确冷血又可恶,但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色相免疫,情感缺失,那都是她18岁一次意外后接受脑部手术带来的副作用。然而反观另一位长官——”

小原拿下烟,眯起双目,眼神锐利。

“反观绚濑绘里,她的简历却精彩得多了,没准连东条希也没察觉睡在她枕边的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果南吃了一惊,她四下观察无人后走近了分析官,在白烟缭绕的甜味中压低声音:“难道你想说连绚濑前辈身上也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吗?”


“你去查一下她的色相纪录就知道了。登进人事科的数据库里搜索职前医疗档案,从管家机器人处转进来的诊断数据,尤其是19岁到22岁这段时间。”

小原脸上咧开一丝诡谲的微笑。她压下手指,火机跳出灼灼火光。

“我保证你会在上面发现意外惊喜的。”






22


00:48

樱内梨子行入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门关了。电梯开始下行。

她站在梯厢的最里侧,在摄像头下维持着端正的站姿,她的手中依旧提着箱子,只是腕上的通讯设备换回了樱花色的私人用腕表。她把公安局呼叫终端谨慎地揣在内衬口袋里,对今天收获的情报感到满意。

电梯这时停在了六楼。门开了。金发的监视官从黑暗中现身,看到彼此的她和樱内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樱内小姐?好巧啊。是要回家了吗?”

“对啊。你呢,工作到那么晚?”樱内微笑着回应。

“没办法。我要看的资料堆得要比高加索山还要高了。”绘里按下关门键,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棱柱形的棕色纸盒,递给樱内:“吃吗?黑巧克力,很提神的。”

“不用了。谢谢你。”

“嘛。毕竟是酒心的,你也不一定会喜欢。”绘里笑着收回手,抖出两颗暗褐色方块,像药片一样塞入嘴,咀嚼起来。

“你还真喜欢吃巧克力呢。”

晚上见面时对方也一直在喝可可饮料,吃巧克力流浆馅饼。摄入如此多高糖分甜食,身材却保持得极好,看来刑警真是一种体力高耗型的职业。

“从母亲身上继承的坏习惯,小时候她就是用加了伏特加的热巧克力来叫我起床的。”

金发监视官的双颊浮起让人难以信任却闪亮帅气的微笑,有鉴于此,樱内也不打算相信她所说的话。又吃了两颗,绘里收回盒子,解松领带,她把不成形的温莎结扯到锁骨以下,露出一条细长白皙的脖子,还有脖子上一圈以羽翅同星辰组成的纹身。黑色的纹路在咽喉下方交叉,盘旋向下,伸进领结下方。窥视到这一幕的樱内马上移开了视线,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余光里,她注意到绘里正从衣领下捞出什么东西,戴在了手指上。

一枚银戒。毋庸置疑。还是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这位监视官已经结婚了?不对,记得对方的资料上的婚姻状况栏可是填了“未婚”的啊。樱内开始迅速回忆昨天浏览过的人事档案。


“对了。你打算怎么回去?”绘里的声音把樱内从思绪中拉出来。她边说边调整着戒指的方向,仿佛还没习惯它所带来的束缚。

“唔。坐夜班车吧。”

“外面下暴雨呢。你确定要这样走?”

“下雨了?”樱内有点讶异。整夜都关在鉴定室里埋头搜查,她没留意外面的天气。

“要我送你回家吗?”绘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移步电梯控制板旁边,抬手按下了B2层,地下停车场。然后是调笑的语调:“怎么样?反正我家里也没人,我可以迟点回去。”

“真的吗?”

“你想来我家喝杯茶都可以。”绘里迎前两步,伸手撑在梨子头侧,一字一句都充满了狡猾的魅力。“我们可以坐下谈谈手头上的案件。对两个工作狂来说,不会有比这更浪漫的休息方式了。”

“你才刚订婚就邀别的女孩子去自己家里,不大好吧?”樱内歪了歪头,笑容玩味。娱乐意义上说,她对女性之间暧昧的小伎俩非常受用,可在这个时间,这种场合,这位对象,组合在一起就有点奇怪了。

“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店,坐落东京湾边,很舒适,很安静……讨论工作的绝佳场所。如何?”

“如果只是送我回家的话,那就麻烦你了。”樱内圆滑地拒绝了。她的目光越过绘里的肩,看向停在一楼、徐徐打开的电梯门,身体却没走出去的打算。

“不客气。”绘里笑了。




停车场阴气森森,机油气味与灰尘随着沉闷的空气包围过来,泛蓝的灯光照在布满铁锈的地板上。绘里的车停在一座废弃的机车升降臂前,酒红色的斯林菲德型复刻英产轿车,复古的外形在工业化的金属感中显得格格不入。监视官取出卡匙,配对密码,伴随一声轻微的“咔哒”,车厢里的灯亮了起来。

“请。”绘里绅士地打开后座车门,笑着靠在车窗上说,“抱歉啊。副驾驶座本来更合适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士,只是不凑巧有人坐了。”

樱内下意识看向对方提及的座位,她在玻璃光滑的弧形反光后捕捉到所谓“乘客”的身影,分别是黑色和白色,一对像是熊又像是兔子的毛绒玩具。樱内道谢后就坐了上车。绘里替她把门关上。绕到左边的驾驶座入座,启动引擎,驶离停车场,开进了暴雨之中。

“雨比我想象的还大。”绘里吹了声口哨,谨慎地控制着方向盘。悬在空调口上的橙色通讯界面正显示最优驾驶路线。樱内报出的目的地距公安局至少有25分钟车程,在暴雨的环境下,车速控制得比平时缓慢,现在起码也要半小时才能到达。“要喝点什么吗,冰箱里有果汁和汽水。别客气。”她又说。

樱内想了想,道谢后开启了前座背上安装着的便携冰柜的上盖,寒气漫了出来,外形各异的瓶罐挤在浅蓝色的光芒中,显然这些内容物里不止软性饮料,两瓶密封完好的高度预调酒赫然在列。梨子把罐子搬出搬入,检查着冰柜内壁,最后推脱了一句这里没有她喜欢喝的饮品,就关闭了盖子。

监视官开了音乐,贝斯与萨克斯合奏的一首《Bladder Runner》,上世纪90年代的老爵士。

“如果不是在暴风雨中,在行进中的轿车内,这儿的环境也挺适合谈公事的。”樱内笑着夸赞道。这倒不是在说谎,看这舒适的真皮座椅,满车玫瑰的清香,舒适的音乐,冰镇过的酒水,一切都像是为了诱捕漂亮女孩子准备的诱饵。倒后镜下挂着的一对紫色御守,在车子的转弯中微微摇晃。“我的确有个棘手的问题需要请教你的专业意见——而且能给我答案的人,就只有你,绚濑监视官。”

“请说。”绘里大方地同意了。

“我正在想该怎么开口呢,如果你至少能开启自动驾驶的话,我马上就能告诉你了,害你驾车途中分神就不好了。”

“宝贝,用自动驾驶很容易被人入侵控制系统的,还是在这种天气底下。我们很可能会被黑客带到阴沟里去,摔得连骨头都不剩。”绘里坏笑着,将驾驶系统设置为半自动状态。“我想这该足够保证你安全了。”

“唔。谢谢你。”樱内微笑的下半张脸映在倒后镜里。汽车驶入一条隧道,雨刷在短暂的解放中奋力清理着雨滴,在玻璃上画出一对洁净的扇形。灯光在窗外飞快地掠过,迅速消失在隧道的出口之后。

“我只是想请你解释一下自己的色相记录而已,相信这应该不难吧。”

“怎么了吗?”

“你的色相很特别。不管对你重复几次我在资料里看到的数据,它都还是那么让人吃惊。”樱内试探道。“十数年来,包括家用诊断仪在内的记录中,你的色相多次出现剧烈波动,最高的一次甚至到达了298,不足24小时就跌到了80以下,这降幅也是够吓人的了。”

“是有点可怕呢。”

“所以,你到底是那种情况?单纯性情绪导向型心理结构?杏仁体容积天生异常导致的多尖峰震颤?遗传性高恶心脏病引发的色相癫痫?或者你能给点别的解释?”

“那你怎么想,樱内小姐。”监视官眯起她蓝色的眼睛。副科长紧盯着后视镜。“你认为我是哪一种?”

樱内却干笑两声:“如果我说,这几种都不是,我正怀疑你使用了非法手段来压制色相呢?我猜这一定很冒犯你吧。”

“并不会。因为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猜测了。”绘里游刃有余地回答。“可我依旧是个监视官,所有血检和尿检均呈阴性,西比尔也没有撤掉我,那我也不能对着你的面冒充成一个罪犯吧?”

樱内不屈不挠:“那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总能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把自己从一个高危潜在犯恢复成正常人。难道你想说仅是靠意志力——”

“如果这不是个正确答案,樱内小姐,那我真的想不出别的更让你满意的回答了。”倒视镜内的副科长脸色沉了下来。绘里却轻笑了一声。地图上提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分钟。“不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倒可以为这种疯狂的意志提供一点佐证。”

这时樱内的通讯腕表转入了一条通话申请,是渡边曜。可她却立刻按下红色的拒接键,对监视官说:“洗耳恭听。”

“故事不会很长的。放心。”绘里清了清嗓子,用咏叹调开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爱上了一个人。”

“你的未婚妻——”

“对。”绘里把车子驶上了立交桥。“她是个运气超强的女人,却也是个不幸的人。18岁那年,她遇到了一场小型空难,控制台的失误,在浓雾天气里发出错误指令导致两艘客机相撞。她受了重伤,却是那次意外中唯一的生还者。诺,我比她大那么一点,所以我是在19岁的尾巴,都快到生日了,都在隆重地准备跟她一起办庆生派对了,才听到这个坏消息。你能感受到我当时的心情吗?比一碗馊掉的罗宋汤要糟上不知多少倍。”

樱内沉默着。她还没打算接受这个故事,姑且只是礼貌地倾听。绘里继续:

“那时我与她交往快四年了,相互认识也将近十八年,几乎可以说,我们的人生自出生起就纠缠在一起。高中时我对她表白成功,感情好得离谱,如胶如漆,连分开半天都会魂不守舍,为了满足这种欲望,我们有时连课都不上,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抱在一起,激烈地,要死要活地,像是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一样索求着彼此。就是对我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她从七百米高空上与飞机一起掉下来,被送到手术室里急救,如果熬不过当晚的危险期,她第二天就会成为植物人,最快会因多器官衰竭而死。”

绘里平稳地驾驶着车子,嘴边发出一声闷哼:“医生告诉我只能听天由命。”

“我哭得双眼红肿,通宵难眠,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当时我的精神压力已经很高了,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医源性色相污染,我被监护人带回了家。就在那天夜晚,在胃部一阵酸楚的痉挛中,我察觉到了什么。我偷偷开启了简易色相诊断仪。然后,它出现了,那个数字,在红色荧光板上发狂地闪着光。”


“298。”樱内接话。


“没错。要是在公共场合被卫生巡逻机器人抽查出这个数字,我马上就会被抓去隔离机构,而如果这个色相值超过半小时还不降到210以下,我也照样会因为公安局的全境犯罪监控警报而被抓住。可在那时,我冷静了下来——”

绘里轻拍着方向盘的皮套。合着《Born to die》的节奏哼出一句旋律。

“对我内心感悟到的一切,你只能理解为一束光芒。我马上接受了一个事实:就算我爱的人死了也是可以的。我妥协了。我向内心悲剧的预感投降了。想通这一点后我就释然了,接下来只须准备好,我要以一个才获得数分钟不足的潜在犯身份去实施一次犯罪,完美的犯罪,安静迅速,无人知晓。实现西比尔的预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樱内的神色这才有了一点松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时想犯罪?杀人?你想为飞机的失事对责任方复仇?”

“对。杀人。”绘里挑起眼眉,因樱内动摇了的表情发出一阵低低的讥笑。“杀死我自己。”

“……你是说笑的吧?”

“没说笑。”绘里踩下刹车踏板,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雨水子弹一般扫射在车窗上。

“那晚我从药柜里拿出这些东西,在一字排开:药物注射枪,口服头孢,手术刀片。我在纸上有条有理地写下这些工具的用处,使用它们的时机,剂量,稀释比例,切割的长度和深度,静置放血的时间,制造血栓的最佳注射部位,脑溢血带来的破坏性后果,除了这些,还有其它为确保自杀成功需注意的每一点社交细节,如何控制情绪,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隐藏心思,不能太冷静,也不能太伤心,我还得黑进电脑,关掉管家机器人对人类生体数据和伤害行为的监控,因为我希望在家里那张第一次拥抱她的床上死去。”

“我并不知道自己沉浸在思考这个计划的时间有多长,可是屋里很安静,警报没有响起。当我记起这个诊断仪的时候,它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87。我把它丢进抽屉里,接着洗了个澡,从头到脚清洗自己,投入地去细化这份计划。我考虑一切,分门别类,排除障碍,减少风险,设置备选方案,清除妨碍我行动的社会常识。事后,我吹干头发,刷牙,做皮肤护理,关掉家中全部通讯设备,然后睡觉。我睡得很好,等着一个好梦醒来迎接她的死讯。”


“接下来的事情你也该猜到了。她活下来了。而我变回了正常人。69——这么多年来我能得到的最澄清的色相值,在那之下,就是我早已舍弃了的东西。”


车子一直没有开动。引擎平滑的鸣叫与雨刷的碰撞声伴着风暴起舞。


“很感人的故事。”许久,樱内才吐出了一句话,她感到腹部发冷。“我能理解为什么西比尔会把你选为监视官了——”

“最高的赞赏。”绘里微微一笑,启动汽车。“那么,真的不去我家里坐坐吗?”

“不了。”

“也许她会在家。”监视官吹动额上的刘海,“要是想知道更多,我不介意把她介绍给你。”

“下次吧。我明天还有别的工作。”

“那真可惜。”

金发监视官再度哼起了歌。You’re breaking my heart tonight.女声灵魂乐曲。kissing me hard——tonight——樱内喉咙发干,她想打开冰柜,拿出一罐可乐灌下肚子里去。I just wanna party tonight——




樱内在一栋公寓楼旁下车,绘里把车里的伞借给她,她道谢后就离开了。

车子开走了。大雨瓢泼,空气冰凉,樱内双手握着伞柄,指节苍白发抖。她快步闪进屋檐下,撤消了通讯设备的飞行模式,拨通了渡边曜的电话。

“曜……快接啊,快接啊。”她祈求着,希望能在这时听听恋人的声音,她拨了一遍,又一遍,依然如故,回应她的只有雨声,还有空气中无尽的忙音。






“希,你听到刚才的话了吗?”绘里对着呼叫终端说话,语气几乎是憋着笑。

“当然了。”轻巧的嗓音珠子一般滑了出来,还有背景中大雨隐约的怒吼。

“连刑警的职前色相纪录都能让她给查出来,这可不像局长会做的事吧——果然,她的箱子里装的东西并不只是取血枪这么简单。”

“——那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位顽皮的客人呢。”

远在五公里外,坐落在东京湾边的一座摩天大楼顶层,换气设备与制冷机组组成了管道交错的高塔群下,东条希就在那里,她站在全息投影里,眼前城市的夜空,漂浮着旋转的八卦球,黄衣僧侣缓缓向闪电伏下了身,一双张开的虚拟手掌从她头顶穿了过去。

“只是撤销调查资格,追加降职,就那点挫折,不会阻止得了她的。”

她微笑着,嘴唇蠕动着,身披漆黑的防水风衣,伫立在大雨中。在她身后,两个高大漆黑的身影,他们圆形的眼睛发出人造的浅浅红光,在她身前,伏在围栏边的男性穿着战术套装,戴着头盔,暗蓝目镜上的多重捕捉框在缓慢旋转。


轻型狙击枪正在瞄准目标。狙击手的指头搭在金属的扳机上。

光标对准了对面公寓楼住所中一个苗条的身影。



“那看来,只能稍微严厉点的方法教育一下你了,樱内副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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